天野景德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憔悴不堪的今川枫,正用右手勾住了那个没有右手的孩子的襁褓。力量虽然微不足道,却又异常坚定。
“天野大人,放手,”虚弱不已的今川枫连声音都是颤抖着的,“我要抱着我的孩子。”
天野景德愣了一下,没有吭声。
“放手。”今川枫努力地重复了那句话,“这是命令。”
不知道为什么,天野景德的手忽然松开了。那一瞬间,这个不害怕雨秋平的愤怒和训斥,不害怕雨秋平日后的惩罚和怨恨,不害怕堕入最深的黑暗炼狱的男人,却败在了坚定的母爱面前。
今川枫温柔而又有力地把襁褓护在怀中,凝视着孩子的脸庞,听着他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啼哭声。
这个孩子是多余的,她本不该出现在世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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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骏河。
只有四岁,懵懵懂懂的今川枫,依旧和往常一样,在红叶林里自由自在地玩耍。傍晚,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家,意外地发现,小木屋里客厅里的主灯也点了起来——家慈一个人在家时,从来不点主灯的!
今川枫眼睛一亮,兴奋地加快了速度。踏着满地的红叶,向着家里跑去。
因为她知道,这是家严来看她们母女俩了!
然而,当她赶到门口时,却突然听到了屋里的一声长叹——声音来自于她的家严。虽然她记事以来,总共也没见过他几面,但是她依旧能一下子听出他的声音。
她本想打开门,笑着扑进父亲的怀抱,享受一下一年只有几次的时光。然后,屋内的对话,却让她停下了脚步。
“红,你到底为什么要生下她…”当年,还是一个青年的今川义元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远没有之后的那份气度和从容。
家慈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抽泣。
“本来,我今年就可以带你回去了…”今川义元的声音再次响起,“好不容易打点上下,带一个侍妾回去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你生了她…”今川义元又叹了口气,“一个家主的公主…出身名门的我和身份不匹配的女人生下的公主…想让家里人接受她,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这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和坚持啊…”
家慈依旧没有说话。
今川义元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具体说了些什么,时至今日,今川枫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但是,他最后的那句话,却是今川枫永远不会忘记的痛。哪怕后来今川义元如何宠她待她,心里都会有个疙瘩。
“这个孩子是多余的,她本不该出现在世上。”
·
“我不允许你,遗弃我的孩子。”今川枫淡淡地道。柔弱的语气里,却带着常人难以体会到的坚定和决心。
“夫人,”天野景德眉头紧锁。冷声道:“殿下都已经同意了,也请夫人识大体一些,不要让在下为难。”
今川枫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动摇,而是淡淡地重复道:“这是命令。”
“殿下都已经…”天野景德还要再说。
“这个他说了不算。”今川枫冷冷地打断道。说完这句话,又因为身体虚弱而剧烈地咳嗽了两下。
天野景德愣了一下,回头看向雨秋平。雨秋平也愣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今川枫。今川枫也望着雨秋平,眼里满是乞求——但又有前所未有的坚定。她又何尝不明白,她现在要做的事情,会让自己的丈夫——一个武士,一个家族的首领多么为难。
可是她还是要去做,因为那是她的孩子。
“听她的。”雨秋平无法和今川枫的目光对视,败下阵来。他又何尝不想保护自己的孩子?
“殿下!”天野景德急道:“你疯了么!要让雨秋家给这个孩子陪葬么!”
“不是的,”雨秋平本想搪塞,却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可以说服天野景德和其他所有可能因为双生子而对雨秋家抱有看法的人的借口:“在我们明国!双生子可是大吉大利啊!生下双生子的家庭,都可以永享富贵的!”
“可是这里是日本…”
“我知道!”雨秋平打断道,“但是我是明国人,不是么?你们日本的诅咒可以和我们明国的祝福相抵消!”
天野景德愣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日本一直对中国文化推崇备至,眼看自己的传统和明国的传统相违背,天野景德也有一些动摇了。或许,明国出身的雨秋殿下,真的可以避免这一宿命吗?天野景德又看了一眼今川枫,后者坚定的眼神,打消了他遗弃长子的念头。
“也罢,”天野景德叹了口气,做出了妥协,“既然这样…那么…”他转过身去,指了指二公子,“殿下,还请对外宣称,二公子是嫡长子,而大公子则是无关紧要的次子。”
雨秋平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天野景德的意思。他相信,直江忠平和今川枫也明白了天野景德的意思。
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家督的继承人。如果嫡长子无法顺利继位,无论是父亲因为偏爱而废长立幼还是兄弟渴望夺权,都会给家族带来祸害无穷的内战和矛盾。
因此,如果以大公子为嫡长子,他就是合法的继承人。如果他不幸夭折,虽然二公子也可以递补成继承人,但是就稍微差了点意思。更令人担忧的是,这样一个体弱多病还没有右手的孩子,注定无法履行作为家督的责任。而他的其他兄弟也可能因此而感到不服,试图夺取继承权。如果他活到了雨秋平逝世,那么继承了家督的他,就有可能因为自身的能力缺陷而给雨秋家带来灾难。就算雨秋平或者家臣们发现了这一问题,在后来试图让二公子继位,也会因为二公子不是嫡长子而在家内遭遇阻力,大公子甚至有可能和他的支持者一起反抗,后患无穷。
因此,以二公子为对外宣称的嫡长子,的确万无一失。而且,作为双胞胎,外人也不可能知道谁先出生的,雨秋平他们说谁是长子,谁就是长子。
雨秋平刚准备点头答应,今川枫却再次开口道:“我拒绝,我怀里的孩子就是我的嫡长子。”
“夫人!”天野景德是真的急了,一贯声音低沉而又冰冷的他,音调也都高扬起来,“您这又是何苦!为什么一定要让大公子做嫡长子?”
“因为他本来就是先出生的。”今川枫理所当然地说道。
“在下知道!”天野景德沉声道:“但是他当嫡长子,会给雨秋家带来多少麻烦?您不清楚吗?二公子比他更适合当嫡长子!”
“那又如何?”今川枫的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立刻就因为牵动了胸腹而剧烈地咳嗽起来。雨秋平匆忙上前,帮她拍了拍背部。今川枫缓了一会儿后,凝视着天野景德的双眼。
“他有什么错,你要剥夺他嫡长子的位置!”今川枫喝问道。
“大公子他没有手,还体弱多病,当不了家督。”天野景德皱着眉头说道。
“他天生不幸,那是我和他父亲的错,和他有什么关系?”今川枫摇头道。
“他不为了你而活,也不为了我丈夫而活,更不是为了雨秋家而活,他没有那个义务。”今川枫一字一字地说道:“他就是为了自己而活着,他就是先出生的嫡长子,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
“平,”今川枫没等天野景德反驳,就抢先开口道,“按照明国的习惯,可以现在给孩子起名字吗?”
“额…”雨秋平挠了挠头发,不想忤逆今川枫,就微微点了点头。
“好。”今川枫双眼一闪,望着襁褓中只有一只手臂的孩子,“长子,赐名为殇。”
“殇?”雨秋平一下子愣住了,“未成年而夭…是为殇。为什么要给身体不好的孩子起这样不吉利的名字!”
“因为我要告诉他,”今川枫爱怜地望着孩子的面庞,似乎他现在就能听懂:“责任也好,继承也好,嫡长子也好,雨秋家也好,名字也好,都是外人赋予他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要为自己而活,挣脱外界对他的看法和枷锁,就从挣脱他的名字开始。”
雨秋平一下子怔住了,眼前的今川枫,忽然变得格外的有魅力。沉寂了这么久,她终于又变成了那个独立自强的公主。
“次子,赐名为佑,”今川枫又望向接生婆手中的二公子,“他和他的兄长有着血浓于水的羁绊。他这一生,都不能忘了向天祈福,保佑兄弟二人一生平安。”
“雨秋殇,就是我们雨秋家的嫡长子。”
“夫人,您又何苦如此固执?为什么执意留下这个残疾的孩子,他有什么好?还让他作为嫡长子!他注定无法成为伟大的武士!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眼看木已成舟,悲愤不已的天野景德不解地低吼道。
今川枫微微一笑,无比骄傲地抱着怀里的孩子。
她掷地有声地,重复了她母亲当年说出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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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够降生在这世上,就已经很伟大了啊。”
第二百四十章 延续()
为了能够延续那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雨秋平可谓是用尽了浑身解数。
雨秋殇不仅仅是缺少一只右臂那么简单,他的身体也十分虚弱。雨秋平生怕他一出生就感染上了疾病——这在这个年代可谓是致命的,这个时代有大量的新生儿挺不过他最初的一月,所以即使没有好的避孕措施,人口也一直维持在不高的水准。
雨秋平不惜向周围的好友借钱,把几乎全尾张最好的郎中都请了过来。他自己也努力回忆着过去接触到的新生儿护理知识。
他为雨秋殇专门准备了两间房间,让他轮流住。因为雨秋平在严冬努力地想把室内温度控制在21度到24度——这就不得不烧炭火,或者用炭火盆,炭火和炭火盆产生的烟雾都不利于宝宝。于是雨秋平就让人带着雨秋殇在两间房子里轮流切换,这间房子烧炭升温,雨秋殇就待在另一间房子里。等到温度上来了,就撤掉火盆,用几桶开水保持温度和湿度,撤掉炭火,把雨秋殇接进来——同时,在另外一个屋子里进行打扫和同样的升温操作,同时开窗通风换气。房间内的温度同样也有着严格的控制,既不能太暗也不能太亮。一切工作都由雨秋平亲自监督,大半夜了也不能耽搁,每天可能只能偷偷眯上那么两三个小时。
而今川枫也放心不下外面的乳娘,亲自给雨秋殇喂奶。雨秋平同时对雨秋殇的睡姿也有要求。他记得新生儿头颅较软,不能用硬的枕头。他专门用毛巾和棉絮帮他制作了一个中间微微下陷,两头稍起的特质小枕头。然后,睡觉时也要求用仰卧和侧卧,避免压迫胸肺,喂奶后采用侧睡以免呛奶。在仰卧和侧卧时,还必须经常更换姿势。同时,未满月的宝宝不宜长时间睡眠,每隔2…3个小时,雨秋平就会弄醒雨秋殇一次。他还尽了最大努力保证环境的安静,负责打扫的郎中和侍女们都必须小心翼翼。本多忠胜和侍卫们则被他派到了街上,嘱咐路过行人尽量安静一些。
和雨秋殇不同,雨秋佑虽然也不是特别壮实,但是身体却不错,不用雨秋平和今川枫太操心。如果真的要照顾两个小孩的话,雨秋平还真的忙不过来。雨秋佑被雨秋平和今川枫交给了阿铃照顾,在外面找了个乳娘帮他喂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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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秋平在府邸内忙上忙下的同时,今川枫生下双生子的传言也不胫而走。天野景德本想封锁消息,可是雨秋平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意思,还向前田利家和池田恒兴证实了这一点,甚至大方地承认了嫡长子天生只有左臂的事实。一时间,尾张上到家老重臣,下到贩夫走卒,都开始热烈讨论今川枫的双生子——以及雨秋平固执地拒绝遗弃其中的一个。
民间对此盛传了数个版本。有人说,这是今川义元的怨灵在作祟,旨在报复背叛了自己的雨秋平,所以惩罚在自己的女儿身上,雨秋家必定不得善终;还有人说,这两个孩子本来在被恶魔追杀,雨秋殇为了救雨秋佑,右手也被恶魔咬去,两个人才投胎到人间;更有人传言,这是天照大神对雨秋平这个明国人扰乱日本的惩罚,降下天谴,如果织田家不能摆脱雨秋平这个祸害的话,织田家也将受到牵连。
然而,雨秋平为了照顾雨秋殇,好久都没有在公众场合露过脸。他的几个至交好友都想劝他抛弃孩子,却也没有机会。直江忠平作为雨秋平的传声筒,向众人解释了雨秋平拒绝抛弃孩子的理由——在明国,双生子是喜庆的象征,将会给家族带来永享不尽的富贵,抛弃双生子中其中一个的人,会遭到天谴——这当然是雨秋平当时即兴编出来的。不过,尾张这些“乡下人”从来都没有去过明国——明国又是那么的大,指不定不同地方的风俗也不同,因而没有人能够质疑雨秋平的说法。雨秋平用迷信对付迷信的说法取得了一定成效,尾张境内的舆论也不再一边倒,而是倾向于这次双生子可能是明国和日本,祝福和诅咒的融合。
不过,大家虽然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对于雨秋平的抉择,却都颇有看法。毕竟,双生子不吉利这一根深蒂固的想法还是难以轻易抛弃的。而让一个天生虚弱,没有右手的孩子作为嫡长子,更是让不少武士们怀疑雨秋平是不是疯了,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举动?到时候还不是要费力气把家督之位传给次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最终,汹涌的舆论涌向了织田信长,大家都指望着织田信长能够对这件事情做出盖棺定论。佐佐成政等人认为雨秋平的双生子会带来天神的诅咒,主张流放雨秋平来躲避灾难。但是森可成和丹羽长秀等人确认为不该如此刻薄,留不留下孩子似乎雨秋平自己的选择。前田利家和池田恒兴更是力挺雨秋平,甚至扬言谁在说要双生子不吉利,就去把他的孩子抓走。
在一次不那么重要的评定会议上,一直没有对这件事情发表看法的新新人类织田信长,谈及此事时却毫不在乎地笑着说道:“双生子又如何?诅咒又如何?神佛发怒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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