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鬼,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随着工匠的抽气声,那边的“祈福”已经开始了,抽气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狂风呼啸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尖锐叫声,真是能想象到的一切诡谲神奇都在这场“祈福”中出现了。扛锤子、推车的、和泥的工匠都停了下来,循着那边的动静望去,这一望便再也挪不开眼来。
电闪雷鸣、皇陵上方浓云滚滚,祭台上的女天师倏尔一个转身,槐木长剑直指上空,刹那间滚滚浓云犹如被她这一剑劈开一般,分裂开来,红日再度跃出曾云,日光普照大地,女天师甩了一个漂亮的剑花,执木剑负在背后,含笑望着众人。
看的如痴如醉的众人仿佛方才醒来,顿时一阵欢呼,卫天师果真求来了好天气!
杨公看着这一幕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板一眼祈福的架势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但装神弄鬼也是需要资本的,譬如方才所见的电闪雷鸣、浓云滚滚,有这样的手段涌用来招摇撞骗也委实太可惜了。
欢呼过后,工匠们便散开继续干活了,从小祭台上走下来的女孩子走了过来,笑眯眯的跟他打了个招呼:“杨公,你看我方才表现的如何?”
“有那样的手段何须招摇撞骗?”杨公摇头。
女孩子不以为意的笑道:“招摇撞骗也是要本事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我做这些又不收钱,工匠安心,好好做活岂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杨公看着她道:“暴殄天物!”
“杨公是说我么?”女孩子脸上笑意更甚,摆了摆手,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握了握拳头,道,“还好,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难。”
杨公瞟了她一眼,想到今日她的所作所为,便道,“那你往后每逢十天半月都要来一次装神弄鬼?”
“我想不用如此了。”卫瑶卿抬头看天,“这样的好天气要多少有多少,就怕到最后,他们又不想要了。”
杨公似乎并未听到这句话,所以没有理会她,继续低头看手里长安城的地图。
一转眼就快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了,拎着空食盒的女孩子站在皇陵的日晷前盯着日晷上那道缓慢移动到几乎微不可见的细线出神。
在细线终于落到辰时上时,女孩子欢快的叫了一声,同不远处的杨公摆了摆手,拎着食盒大步离去了。
见她离去,正在忙活的工匠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做完工可以休息了。
女孩子走的很快,提步带着内力在人群中穿梭。回家去嘛,自然健步如飞。到家也不过辰时一刻,匆匆换了一身常服,留了一句“今天不回来吃饭”便离开了家门。
到百胜楼的时候已是辰时过半,走上二楼里间的包厢,包厢里已经坐了一个人,她走过去坐了下来。
正看着窗外街景发呆的裴宗之关上了窗户,道:“最近好似天气不错。”
“放心吧,这样的好天气多得是,就怕到最后你们又不要了。”卫瑶卿道。
这句话今日一天之内她说了两遍了,可惜第一次说时,杨公没有理会她。
裴宗之神色认真的看了她一眼,道:“那我找人在我的裴园里多凿几口井。”
卫瑶卿被他这句话逗笑了:“其实也不用……对了,裴相爷那里怎么样了?”
“叶修远可能是世族的人,他会暂且压下换相的折子,但一切还要等孙公来了再说。”裴宗之道,“右相这个位子不可能给一个长久不醒来的人,能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尸位素餐这种事迟早会被参,所以最好孙公能把人救醒。”
能做到这样就足够了,她能想到的为乔环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至于乔环能不能醒来,她已为他尽人事,剩下的还是要看天命。
卫瑶卿执起酒杯,朝裴宗之晃了晃,一饮而尽,表示谢意。
入口甜甜的果子酒,酒味很淡,果子的味道倒是十分浓郁,这样的果子酒喝上几坛子都醉不了。
“其实我也有事情想请你帮忙。”裴宗之将手里的酒杯放了下来,看向她。
女孩子夹了一筷菜放入口中,笑眯眯的看着他,待吃完了才道:“我来猜猜看,不会是为了裴家那个面相特异的小子吧!唔……就是小的那个,叫裴季之是不是?”
裴宗之点头,道:“裴行庭让我叮嘱你要藏拙,他怕你不懂这些,为新君所忌惮。他不想裴季之惹来大祸,所以想找我帮忙。”
“那是要谢谢裴相爷的提点了。”卫瑶卿面上笑意不减,“我来猜猜看,裴季之如今是不是音讯全无?”
裴宗之点头。
天下之大,江湖之远,要藏一个人太容易了。
“现在不好找,再等等吧!”卫瑶卿想了想道,“与其我们去找他们,不如让他们来找我们,总有机会的,别急!”
裴宗之嗯了一声,看着她又道:“黄石先生已经到济南府了,说见到张解了,个子又长高了一些,气色不错。”
关于张解的消息,她自然喜欢听,只是……卫瑶卿沉默了片刻,道:“黄石先生走的那么慢么?此去济南府不用那么久吧!”
裴宗之想了想道:“大抵读书人体弱吧!”
这倒是!黄石先生可不是什么六艺皆通的读书人,身强体壮这种事情同他没什么关系。卫瑶卿暗忖,却察觉到对面人的目光错也不错开的落到她的身上,卫瑶卿抬头,正想说什么,裴宗之已经开口了:“你特地换了衣裙来同我吃饭,所以,是不是女为悦己者容?”
厉害了,他还学会说这样的话了!卫瑶卿愕然。
第八百二十章 有求()
愕然也不过片刻而已,卫瑶卿便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看着裴宗之:“我还以为你不懂。”
她又不是什么七情有失的人,有些事有些感觉自然很早就意识到了,甚至身体的本能比她意识到的更早。有什么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于她这样的人来说,总是欠一个人的人情而不急于归还,是因为下意识的就将他与旁人分了开来。因为不一样啊!有什么不一样?她低头看自己这身衣裙和出门时匆匆忙忙挽的发髻:女为悦己者容。
裴宗之喝了口酒,大抵是酒劲上来了,脸上微微多了几分荼蘼的艳丽,神色谦逊道:“略懂。”
两人相对而坐,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还不忘挑一挑桌上饭菜鲜汤的不足之处。卫瑶卿放下手中的碗勺,推开窗看向窗外,有年轻的男女路过,女子垂头一脸羞涩的戳了戳一旁男子的胸膛,转头便跑,年轻男子脸上一喜,追了上去。卫瑶卿如法炮制的伸手想要戳一戳他,手伸到一半又觉得矫情,尴尬的缩了回去,正喝着甜汤的裴宗之放下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襟,认真确认了一番没有不妥之后,又开始喝起了甜汤。
这叫略懂?卫瑶卿揉着额头叹道:果然不行。旁人的两情相悦不适合自己,还是做正事要紧。
离开家门是还是夕阳西落撒下满天金辉的样子,一顿饭的功夫天就已经黑了。卫瑶卿手里拎着一只兔子灯悠悠的往家走去,吹着夜风清醒清醒,顺带消消食。
这种平时看着人畜无害,急了却敢咬人的动物因为外形可爱,她很少拿着,总觉得那是小孩子小姑娘才会拿的东西。她两世加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已经走过了大半辈子,人还年轻,心境却同寻常的年轻人不一样了。手里这盏是临走时裴宗之塞给她的。或许物肖主人形这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一个年纪轻轻,江湖中少有敌手,看似好欺负却从未吃过亏的人明明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却偏偏喜好糖球、蜜饯这种小孩子才喜欢零嘴儿,略微喝点酒便不胜酒力,孩子气十足。就像手里这只兔子灯一样,或许比喻不是那么贴切,却让她感受到了他与这种外形可爱的小动物某些雷同之处。
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先前在楼里的谈话。
“你好似很担心张解。”这句话是裴宗之说的。
当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是啊,如今的济南府虎狼环饲,我远在长安城鞭长莫及,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但这些并不能替他解去多少麻烦。卫家的人也是我的亲人,但他们就在我身边,纵使有危险,就如上回一般,人是活的,总有办法,过程虽然险了点,但结局是好的。”曾视她为眼中钉的薛行书现在踪影全无,趁着薛行书重伤无法掌控局势,光靠薛大小姐一个人显然是不足以掌控住整个薛家的,但好在当时有郭太师出手,薛家除却极个别薛大小姐未接触过的暗桩,其余的算是暂且同薛行书分隔开来了。少了薛家的助力,就看薛行书如今手中还有多少东西足以让那些江湖术士卖命的了。
她现在可以做的也做的差不多了,打仗是黄少将军的事情,在内为政是安乐自己的事情,孙公不日就要到长安城了,祖母的事情一了,卫家这边也算是一家平安,至于王老太爷,他要她做的,她都做到了,不要她做的,她也不违背他的意见。
原来这就是做事无愧于心的感觉么?卫瑶卿轻舒了一口气,确实畅快!
只是这畅快也不过一瞬而已,看着从拐角处走出来笑意盈盈的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人,卫瑶卿无奈的叹了口气,果然,同样是出门见人,有些人见了欣喜,有些人见了就不那么高兴了。
不高兴就写在了脸上,反正此时面对这个人,也不用带着那张冷漠虚伪客气的面具了,她走过去停了下来,朝对方和他身边几个仆从点了点头:“智牙师左贤王!”
直呼其名,这是一点都不客气了,不过,对方并不在意,脸上笑意灿烂的看着她,用连贯而微微有些生硬的语气和她打招呼:“卫天师好啊!”他笑眯眯的朝她点头,身后的几个仆从学着汉人向她行礼。
“你见到我好似很不高兴啊!”
“因为我掐指一算你会给我找麻烦,所以不高兴啊!”
“那卫天师为什么不跑?”
“跑也没什么用,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辈子!”
几句带着口刀的交锋过后,智牙师哈哈大笑了起来,待到笑够了,才蓦地收了笑容,漫不经心的说道:“卫天师,请随我来!”他说着走入一旁的茶馆。
卫瑶卿面无表情的跟着走了进去。
将茶馆里的茶侍赶出去之后,茶室内便只剩她与智牙师两人了。
“没有别人了。”智牙师说道,笑眯眯的向她看了过来,“卫天师算的这么准不如再算一算,今日我来找你是做什么的。”
卫瑶卿垂眸:“我难得有些空闲,你最好不要麻烦我。”
智牙师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爱笑,但笑的不大好听。卫瑶卿暗道。
等笑够了,智牙师才连连摇头:“不麻烦的事情我自己便做了,就是麻烦才来找卫天师你的。”
卫瑶卿瞥了他一眼,道:“你可以进宫求陛下。”
“所以我来找卫天师你这个宠臣了啊!”智牙师叹了口气,道,“毕竟陛下如今事物繁多,想要找到陛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见过哪家宠臣在皇陵和工匠混迹在一起的?”卫瑶卿头也不抬,“你求错人了。求我还不如直接去求陛下,陛下金口玉言,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不不不。”智牙师却连连摇头,“听卫天师这句话我便知道卫天师已经猜出我的来意了。”
卫瑶卿喝了口茶,微微蹙眉,却没有说话。
智牙师道:“陛下是金口玉言,但也要她愿意开这个口。所以求陛下远不如来求卫天师,您才是真正的有求必应!”
卫瑶卿放下手里的茶盏漫不经心的抬头瞟了他一眼:“你是想离开长安吧!”
第八百二十一章 周旋()
大楚新君继位对不少人影响甚大,可要说起来影响大到有性命之忧的,眼前这位智牙师算得上一个。大楚为质的质子李利对于明宗帝来说是自己的儿子,父子之情再是寡淡也是有的,但如今新登基的新君却不过是李利的皇姐,不过是个同父异母的姐弟,更何况新君曾被掳去南疆多年,回来之后与这几个皇弟的关系并不好,李利作为牵制对于新君的影响很小,甚至很可能因为这场夺嫡,新君更希望这仅剩的一个皇弟也死了,那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了。
当然这是新君的看法,作为智牙师自己而言,他清楚的知晓自己的父亲——如今的匈奴可汗的野心,晋王李利在手等同于一块敲开大楚地域版图的敲门砖,必然会百般保护。一个想要其死,一个想要其活,而他夹杂其中随时会有性命之忧,自己那位父亲会是为自己妥协的人么?他那些兄弟一个一个的又岂是省油的灯?
他的处境很危险,新君或许会因为泄愤拿他开刀甚至只消流露出不喜他的意思,他的兄弟或许就会派人来暗杀他,他的父亲也有可能会在兄弟的挑拨下放弃自己,毕竟他的父亲儿子从来不在少数。
那句汉话怎么说来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这个意思。如此坐以待毙显然是不行的,所以,他要离开长安城。
智牙师抚掌而笑:“卫天师果然神机妙算,又叫你算对了!”
这个不用算,心里虽是这么想的卫瑶卿却懒得纠正他了:“你要求的这个太麻烦了,我做不来,另寻高明吧!”
智牙师并未在意她的拒绝,仍是笑着:“可听说卫天师有求必应,灵得很。”
“你说的那是庙里的菩萨吧!”卫瑶卿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等话出口,才警觉好似忘了什么,菩萨,菩萨,泥菩萨,长安城里不就有一尊眉心一点朱砂痣,生的面貌祥和的菩萨么?
智牙师道:“是菩萨说让我来求你。”
果真!卫瑶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喝骂道:“你傻不傻?看你生了张聪明人的模样,却是个傻的。崔家与我,傻子都知道该求谁,你来找我做什么?又有什么用?”
这一通气势十足的喝骂果真让智牙师吓了一跳,眼看他被愣在那里一副被骂懵了的架势,她转身便走,伸手拉开茶室的大门,正要一只脚跨出去却有人出现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