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想了想,抬手从自己耳上捋下一只素玉的耳钳来。
皇上的白玉葫芦坠儿给了她,她将那白玉葫芦坠儿给了小七,曾经的信物已然传承有序,不必再追忆了。
旗人女子一耳三钳,有格外的寓意去。都说耳朵与三魂七魄相连,一耳三钳亦有镇守魂魄之意。那么她摘下自己的耳钳来缀在皇上的辫梢,便是将自己的一缕魂魄,系在了皇上的发丝上啊。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系好了辫梢,她轻轻拍了皇帝肩头一记,“爷,编好了。您放心,这次我保证没拧劲儿……”
辫子若编拧劲儿了,那便会是七扭八歪,没办法一条儿顺滑地垂直下来。男子结辫子,尤其是天子,便更怕那尴尬的模样吧。
皇帝却不急着回身来看辫子,只向后伸手,握住了婉兮的手去。
不敢回头,是因为他早已泪流满面。
他竭力平静地说,“你母家已经抬入镶黄旗满洲,爷叫老六亲自去办的。他办事你也知道,一向干净利落。如今一切办好,只等将你母家人编立为世管佐领,就可以叫你兄长统领了。”
皇帝眼前模糊,想到那日永瑢在他面前含泪跪倒,“儿子学会管内务府事务,当年还是皇贵妃额娘的指点。今日儿子以管内务府事王大臣的身份,能亲自为皇贵妃额娘料理此事,亦是儿子对皇贵妃额娘的一片回哺之情。”
彼时纯惠新死,永瑢出继,摆在那孩子面前的仿佛是一片黑暗之时,是她在那孩子面前点起一盏明灯。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
皇上给她母家的抬旗,早就开始了,从内务府正黄旗内管领,到内务府正黄旗包衣佐领,再到内务府下镶黄旗包衣佐领……却没想到,皇上最后这一步是直接抬成了皇后的级别。
婉兮激动之下有些咳嗽,轻声道,“爷……这如何使得?”
皇帝轻轻咬牙,霍地回身,紧紧凝住婉兮,“前年冬至节祭天,爷已正式立圆子为皇太子,禀明过上天了!你是皇太子生母,按着这个规矩给你母家抬旗,自是合情合理,谁都不能再说三道四——包括皇额娘!”
第2654章 九卷92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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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皇帝的话,婉兮欣慰点头,含着笑轻轻阖上眼帘。
晋位为皇贵妃,领袖后宫已经近十年了,纵然皇上早已有为她正位中宫之念,可终究还是卡在大清的祖宗规矩,卡在皇太后的阻拦之下——终究因为她是辛者库的出身,更是汉姓女啊。
这大清朝啊,还从未有过出自辛者库的皇后,更何况还是汉姓人呢(康熙爷生母佟佳氏不是汉姓,不是所有带“佳”的都是汉姓,康熙生母佟佳氏是满洲老姓儿,以地为氏)。
故此皇太后拦着,亦是理直气壮。
可是皇上这番话得可真好——便不管她是什么出身,只因为她的儿子已经被定为储君,那么储君之母必定要追封皇后!
这是最最经典的“母以子贵”,既不违大清列祖列宗的规矩,又叫皇太后都不出个“不”字儿来。
婉兮明白,皇上的语气里带着那样深浓的歉意——他当年的誓言,她是他的妻;他的确履行前言,将她破荒扶上了皇贵妃之位,成为名正言顺的“二妻”,却终究没办法给她皇后的名分。
婉兮便轻轻地笑了,捉着皇帝的手,指尖轻勾,“爷,我啊,最爱的就是这个‘母以子贵’……因为在一个母亲的心中,这下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啊。”
“身为母亲,是自己将孩子带来人间,便心甘情愿承受孩子们所给予的一牵是这样的‘母以子贵’也好,还是各式各样的悬心也罢,这都是一个母亲应该经受的,也更是母亲甘之如饴的。”
婉兮着,攥紧了皇帝的手,将皇帝拉近,扳过他的耳朵来。
“爷啊,我的病,我自己心下都明白。一半是因为十七的出痘,另一半是因为莲生的离去……可是我虽如今病到如此,可是心下并无悲伤,反倒是——欢喜的啊。”
“因为我病是为了孩子们病,我便是,便是——不能陪爷再往前走下去,也只是为了咱们的孩子。这样的病,这样的离去,对于我来,都是心甘情愿……”
皇帝一哽,只能紧紧拥住婉兮瘦弱的肩,却已不出话来。
婉兮将面颊轻轻贴在皇帝面上,气息微弱道,“……我只是,对不住爷了。未来的日子,我怕是不能继续陪着爷再走下去;爷啊,您却一定要好好儿的。”
“是因为,因为,咱们的孩子这样多。我先去陪莲生,陪鹿和石榴了;可是这世上却还有十五、啾啾和十七啊……爷,咱们俩得一人分一半儿去。我去顾着那几个孩子,而爷您,得替我顾着十五、啾啾和十七……”
“我最欣慰的是,便是我不在了,也还有十五、十七,还有咱们的孩子陪着爷,一起走完未来的岁月啊。他们陪着爷,爷啊,您爷要替我,好好儿看顾好孩子们啊~~”
皇帝用力点头,却又使劲地摇头,“你别胡!咱们的孩子,我自个个儿都要顾着;可是,谁你就走不动了?”
“爷不准你偷懒儿,更不准你将这丧气话当了真。你没事的,你相信爷,你真的没事的。你就是太累了,你只需要好好歇歇,等这个冬过了,开了春,你必定就好了!”
不光是他自己这么,归云舢也这么啊。都她就是因为这个冬里接连经历了十七的出痘、七的薨逝,才将秋狝时候那点子风寒咳症给加重了。只要熬到开春儿,地气暖了就好了。
看着眼前的皇帝,完全就像个执拗的少年,婉兮忍着疲惫,竭力睁开眼,柔软地点头微笑。
“爷得对。都怪我病得久了,就容易些丧气的话。我再不了,就等着过完了正月,春暖早来,我就推开这棉被下地去,还等着看海棠花儿开去。”
婉兮实在太疲惫,便是着这些话,眼皮也还是有些打架,将一段话得仿佛梦呓了一般。
皇帝轻叹口气,伸手轻抚婉兮面颊,“既如此困倦,便好好睡一觉吧。你且放心睡着,爷坐在这儿陪你。”
婉兮阖着眼却摇头,“别,爷在这儿坐着,我睡不着。明日李朝国王派使者来圆明园表贺三大节,皇上不能不在……皇上还是回园子去吧,我自己没事儿。”
婉兮不怕别的,只怕自己的病气过给了皇上去。终究,皇上也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家了。
皇帝深吸口气,俯身在婉兮面颊上亲了亲,“好,那你好好睡着。明儿忙完了李朝使者表贺入贡之事,爷就回来看你。”
婉兮虽然点头,指尖却不由得又紧了紧,有些舍不得松开皇上的手。
却终究还是狠下心来,缩回了手指,冲皇帝轻轻摆了摆,“爷快去吧。我在这儿,等着爷回来。”
皇帝走到门口,不由得再回眸凝望。
她已经睡熟了,可是手却还举在枕边,像是一直在摇摆。
而她身周,那水绿色的帐子柔软垂下。
便如水中蔓草萋萋摇摆,柔软娉婷。
皇帝忍住一声叹息,轻轻一笑。
“野有蔓草,零露潯狻S忻酪蝗耍逖锿褓狻e忮讼嘤觯饰以纲狻!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皇帝心中默念罢,终是缓缓回头,悄然离去。
意难测,便是子,他竟也无法猜到,他这一走,竟再也没能走回到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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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八日,朝国王李昑,遣使表贺万寿、冬至、元旦、三大节,及进岁贡方物。赏赉筵宴如例。
忙完此事,正月二十九日,皇帝先赴畅春园给皇太后请安,将昨日李朝进贡来的贡物,挑好的给皇太后先送过来,母子着那些贡物的话儿,倒也其乐融融。
哪里想到,刚从畅春园回来,皇帝正着要回宫去看望婉兮,宫中却传来噩耗——皇贵妃婉兮薨逝。
这样的消息对于皇帝来意味着什么,一直在养心殿里陪伴着婉兮的颖妃和婉嫔自是最为知晓。故此两人特地嘱咐来送信儿的太监多一句——皇贵妃乃是含笑而逝。
六十五岁的皇帝定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他仿佛都忘了心跳,忘了呼吸,忘了眼珠儿不转是无法忍受的……他就如冰冻了、泥塑了一般,连活饶基本呼吸、心跳的特征,都找不见了。
他知道他还活着,可是在听见噩耗的那一刻,他分明死了啊。
——他分明,魂魄出窍而去,离开了肉身,追随着九儿的香魂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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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知道自己的魂魄离开了多久,直到腿被一个力量给抱住,耳边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大哭,他才不得不回过神来。
垂眸看去,却是痘症反复了之后,刚刚痊愈,还在心将养中的十七。
而十七后头数步,则跪着满面泪水,却隐忍到竭力不言的十五。
九儿走了,九儿却还留给他两个儿子在身边。
九儿过,就算未来的路她不能再陪着他继续走下去,可还有他们的孩子在他膝下,能代替她,一直陪他走完未来的岁月啊。
这个老儿子这会子紧紧抱着他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阿玛,阿玛别不管儿子啊……额涅已经去陪哥哥姐姐了,额涅是将儿子交给了阿玛,要是阿玛也不管儿子了,那儿子可怎么长大啊?”
皇帝的心一颤,腿终于寻到了回弯儿的力道,他身子一软,终于蹲了下去,抱住十七的肩膀,“你得对,你额涅累了,先歇着去了;接下来,得由阿玛顾着你去。”
十七终于能够松下心来,放声大哭。
皇帝再抬眸望向十五。
十五叩首道,“还求皇阿玛节哀。此时额涅已然仙去,为了让额涅放心而去,故此还求皇阿玛早为额涅定夺身后之事要紧。”
皇帝哀然泪下,“……在我心中,她的谥号早已拟好。‘令’字,是我给她的第一个名号,永寿宫的‘令仪淑德’,与你名字相和的‘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令为玉德,我最爱玉,故此这个令字,最适合她。”
“谥号第二字,便定‘懿’吧。”
十五深深一声哽咽,“懿者,女子德行美好也。与‘令’字正可前后呼应。”
“且额涅执掌后宫十年,懿旨通达六宫,皇阿玛赐此谥,亦有褒奖额涅垂范六宫之情……”
“儿子替额涅,拜谢皇阿玛恩典。”
到最后,十五终究也是泣不成声。
最最难受的,就是额涅未能看见他正式登上大宝那一。皇阿玛对皇玛母以下敬养,他也多希望自己也能如皇阿玛那般尽孝啊!可是……额涅竟然就这么去了。
来日等他登上大宝那一,如何再去追寻额涅的笑貌音容?
皇帝哀然点头,“不止是德行美好,也不止是领袖六宫,圆子啊,懿字‘壹’形、‘恣’声——‘壹’为形,乃是专一之意;‘恣’声,恣为尽情也……”
对一个人专一、尽情,方可称“懿”。九儿啊,爷的心,你自都明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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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九日,婉兮薨逝的当,皇帝便下旨,“着称令懿皇贵妃”。
这些年皇帝的后宫里多少人已经不在,可是皇帝亲拟谥号的,并无几人。
便连元妻嫡后孝贤,那个“贤”字也是她自己向皇帝去讨来的,并非皇帝自己拟来给她——因为皇帝早已将这个“贤”字先给了慧贤皇贵妃高云思。
其余,淑嘉皇贵妃的谥号是在薨逝之后才定,并非皇帝心中早已拟定;纯惠皇贵妃的谥号,则在祭文中出现“柔顺无违,允协太常之议”,故此乃为礼部拟定上奏,并非皇帝亲拟,“不待太常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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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这一日,皇帝便已定下穿孝之人:“派皇六子、皇八子、皇十二子、皇十五子,皇孙绵德、绵亿、绵惠,九公主、额驸拉旺多尔济、扎兰泰、及丹巴多尔济、丰绅济伦,穿孝。”
“并派皇六子、尚书永贵、总管内务府大臣金简,经理丧仪。所有应行典礼,着各该衙门察例具奏。”
婉兮本是皇贵妃,按照《大清会典》里皇贵妃的丧仪,穿孝之人,本应该只是“命所出皇子、公主持服”,可是皇帝给婉兮治丧穿孝的人员,显然根本就不是按照皇贵妃的治丧级别来办的。
《会典》虽重,皇帝却如这三十多年来对待婉兮,凡事都破了规矩的习惯,依旧还是逾制了。
婉兮本生的孩子里,唯有十七没有在穿孝之粒
那孩子还那么,虽也虚龄十岁了,可终究是老儿子,怎么看着都没长大;况且那孩子乍然失了额娘,已是哭得满脸通红,两眼如桃儿了去……更何况刚经历了那反复的、凶险的痘症去,皇帝舍不得再叫他冒险。
安排完了这些事,皇帝微微摇晃,伸手向十五。
“圆子,扶着我……咱们去看你额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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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圆明园回紫禁城,皇帝今日坐车。
从来一向都强调满人男子,除非年迈,否则必须骑马,不准坐车坐轿的皇帝,这一日终究无法骑马了。
马车摇晃,他坐在马车里,满车的暗寂,一心的昏沉。
他觉着他仿佛是盹着了,朦胧里一睁眼,竟是回到了盛京,那大清第一座大清门下。
就是在那里,他牵着九儿的手跨过大清门,在苍明月之下,祖宗见证之时,对九儿许下“你是我妻”的诺言的。
可是他站在大清门下,手却是空的,他环顾四周,怎么都找不见了他的九儿!
就在他茫然焦急之时,忽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他循着大清门走进去,那朱墙金瓦之下,忽然熙熙攘攘起来。
他猛然抬眸,竟然就见九儿坐在一棵海棠树下,面前摆着精美的饽饽。
他心中涌起狂喜,也顾不得身份,大步奔跑过去。在九儿面前猛地停住,呼吸如鼓,激动得竟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