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夫人坐在绣墩上,只觉眼前都变成了一片白。这大六月的柳绿花红完全都映不进她的眼去了,她自己仿佛就置身在那大雪纷纷里,身上冷,心里更寒。
半晌,她方勉强道,“……这信儿其实我倒不至于不能体谅,终究人家才是格格的生母,血缘为大。只是,这信儿来得着实是太突然了些儿,叫我一下子就懵了。倘若宫里能早些儿透出些风声来,叫我心下早些预备预备,也不至于如此。”
刘氏也点头,“好歹咱们鄂家的姑娘,也是五阿哥的福晋啊!她在宫里,怎么没给主子透出点儿口风来?”
尹夫人黯然摇头,“她自己也正闹心呢。五阿哥身边儿的使女又抢先有了孩子,这都第三回了。”
刘氏一顿足,“哎哟,原来又是一宗妾要压过妻去的事儿啊,也怨不得咱们姑娘没顾上这个去。”
尹夫人垂首半晌,脑海里浮现出那日英媛送别时候儿的一番话来。
“……我只是,忍不住想到愉妃娘娘去。总归五阿哥那使女有了孩子,对于愉妃娘娘来说却是喜事儿,她不至于跟咱们家姑娘似的一起闹心去。那她便总能听见些皇上的口风儿去才对——可是她怎么,竟半点儿都没与我透出来过?”
“我便不是她亲家,可是好歹咱们家姑娘是她儿媳妇,她与咱们鄂家自然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刘氏不由得看了尹夫人一眼,却将话给忍回去了。
尹夫人不由得追问,“你有话便说。都到这会子了,你还有什么不敢与我说的?”
刘氏忙深蹲下,“奴才便都回了:因为咱们鄂家,终究不是从前鄂尔泰老大人在的时候儿的那个鄂家了……从前所有满洲大臣都巴结着咱们家,可是自乾隆十三年后,就渐渐地没人敢登咱们家的门儿了。”
“再到咱们家老大人被从贤良祠里给挪出来……咱们鄂家便更是门可罗雀了去。这样的情形,皇子们心下怕是最明白的,所以您没看五阿哥是怎么对咱们姑娘和那个使女的么?五阿哥他,是宁肯叫使女们一个一个抢在咱们姑娘前头得了孩子,也不肯叫咱们姑娘先诞下嫡子去啊。”
尹夫人一口气梗住,“你是说,五阿哥不在乎咱们家了,那愉妃娘娘自然就也不将我这门内亲放在眼里。故此这件事儿,人家愉妃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掺和,是不是?”
刘氏哽咽点头,“奴才眼皮子浅,也想不到太多。总归以奴才的眼界来看,怕就是这么回事儿。”
尹夫人沉默许久,忽然大笑起来,“罢,罢!原本我心下还高兴来着,好歹我是跟两位皇子结上了亲去。却原来,到头来,人家八阿哥不会将我当成岳母;而人家五阿哥和愉妃娘娘,也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啊!”
“也是,我今儿遭的这委屈,又能影响到人家什么去?那五阿哥不也是在宠妾辱妻呢么,他们母子怕反倒觉着咱们家里发生这事儿,是天经地义的吧!”
尹夫人笑罢,起身走到书架旁,将写好的谢恩折子拿出来,抓过笔来,将上头原本写好的“请愉妃娘娘安”的字样儿这便勾去!
“罢了,算我自己不知好歹。我算个什么,愉妃娘娘连咱们家姑娘这正经的儿媳妇都不顾念,巴巴儿地捧着那侍妾给她生下皇孙来呢;她又何至于要去顾念我这个当姑妈的?咱们鄂家帮衬不上人家五阿哥,那我便也别再一张热脸再往上去贴了!”
翌日,玉蕤笑眯眯进来道,“尹继善大人给皇上进了谢恩的折子。折子里头还随附着鄂氏、张氏两位一品夫人给内廷主位们请安的笺表。尹夫人自是给皇太后、皇后谢恩,之后却并未提及愉妃。”
婉兮点点头,便也微微一笑,“尹夫人原本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听闻这些年与尹继善大人也是夫妻恩爱,诗画相和……想来,她也该是个明白人。永琪和愉妃虽然是她母家的内亲,可是她如今都什么年岁了,自然应该一颗心都向着自己的夫家才是。”
玉蕤也道,“便当真是要在五阿哥、八阿哥中间做个取舍,她也自然应该站在八阿哥一边儿;哪儿有还顾着母家的情分,还要舍八阿哥而选五阿哥的?”
婉兮轻哼,“还不是因为永璇的脚,叫所有人都以为永璇是最无望的一个,更何况是跟永琪做比。不过啊,相信从永璇这一回大婚前后,皇上的连串圣意上,有些人也该多少明白些儿了。”
玉蕤点头,“最妙的,自然是淑嘉皇贵妃已然葬入皇陵了,这便是说淑嘉皇贵妃的三个皇子便都有可能继承大宝的。便是这可能性未必比得上皇后所出的嫡子,但是终究高于愉妃去了。总归愉妃这会子还好好儿活着呢,前朝后宫的人便没法儿去猜她死后能葬入皇陵,还是妃陵,便也只能猜五阿哥,却没有半点能坐实了的去。”
婉兮垂首,幽幽而笑,“不管怎样,我倒感谢淑嘉皇贵妃留下的这三个孩子去。总归,有他们挡在前头,便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人担心咱们圆子去。叫咱们啊,能得了空隙去,守着圆子平安长大。”
第2412章 72、使坏(毕)()
随着七月将至,秋狝随驾之事已然摆上台面。
婉兮遵照皇帝的嘱咐,便将喂养小十五之事也慢慢转给两个奶口嬷嬷孙氏与张氏去。
只是婉兮自己还没彻底断了奶,都是白日里将喂养的差事给两个奶口嬷嬷,其余晨昏晚间,婉兮还是会将小十五抱在怀里亲自喂养去。
婉兮这般的打算,便是外人未必知晓,可是语琴、颖妃等人却都察觉出来了。两人都问,“你这回是要随驾去?那小十五和啾啾,你又要如何安排?”
婉兮明白,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摆在眼前儿来了。
婉兮默默在心里掂对了一下儿,这才含笑缓缓抬眸。
“我起先自然是放心不下孩子们的,尤其是小十五。他还不满周岁呢,正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人的时候儿。故此我也曾就此请过皇上的示下,可是皇上反问我,便是这次秋狝可以不去,难不成明年南巡便也一样儿不去了么?”
婉兮将话点到即止,抬眸望向语琴和颖妃二人。
两人也都是七窍玲珑的心,听婉兮这样说了,两人便都是相视一笑。
语琴先道,“既然这次秋狝你不能不去,而咱们小永琰这会子还不满周岁,正是最要不错眼珠儿看着的时候儿、不如这样儿,反正我终究是江南汉女,便是好奇北方草原,可是也都已经去过这么多回了,自也没那么向往了。“
“不如这次我留下来,你自管放心将孩子们暂交给我看着就是。”
颖妃也忙道,“我便是蒙古人,那草原便是故乡,可是也没有说一次不去就想得不行的。”颖妃上前握住婉兮的手,“我也可以留下来,帮着令姐姐你照顾孩子们。”
婉兮便笑了,轻轻一拍手,“陆姐姐、高娃,你们两个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儿,怎么就知道我原本心下也是这么想的呢?”
婉兮左手握住语琴,右手握住颖妃,“啾啾倒无妨,终归这会子也都长大了,能跑能跳能说明白话,照看起来也容易些;单就这个小十五啊,正是八、九个月满地爬,要站要走的时候儿了。这时候若只是一个大人看着他一个儿,都得被他累死。”
“我便也想着,若只交给陆姐姐或者高娃你去,总归不妥。还是得交给你们两个去一起轮着班儿,才能叫你们别累坏了。”
语琴和颖妃对视一眼,都不由得面上挂满惊喜,“你便放心就是。小十五是皇子,又非公主可比;此时又是这个年岁,自然需要不错眼珠儿地盯着才好。有我们两个换着班儿,里外必定都能照顾周全去。”
语琴与颖妃欢喜相偕而去,玉蕤招呼着玉蝉和玉萤过来撤掉残茶,便也是笑,“姐当真是用心良苦。”
婉兮也是松口气,点头而笑,“我自是想顺着啾啾自己的意思,将啾啾托付给和贵人去。只是和贵人目下只是贵人,且皇上也说,终究因为她回人的出身,倒不好将啾啾名正言顺托付了给她去。”
“只是不管怎样,啾啾已是不能再托付给高娃了。她心底一场期盼,却被我给辜负了,我心下也是不自在。虽说皇上给安排的好,可以叫舒妃来挡一挡,可终究舒妃还是永瑆的养母,永瑆还尚未长大成人呢,我也总不能叫啾啾再去分舒妃的心。”
婉兮抬眸望了望窗外那盛夏光彩浓烈的天际。
“既然不能将啾啾托付给高娃,我便反倒应该给高娃更好的。这便将小十五一并暂且托付给陆姐姐和高娃去,叫她们两人心下也都妥帖些儿吧。”
玉蕤点头而笑,“我也觉着姐您的安排是极好的。咱们十五阿哥本就贵重,庆姐姐和颖姐姐心下也都明白,故此便是没有托付九公主,她们自然也都是欢喜的;且十五阿哥这会子的年岁当真是要几个人合力才能看得住的,两人忙都嫌要忙不过来呢。”
婉兮脱了鞋,歪在迎手枕上躺了躺,“都是自家姐妹,这些年若不是大家陪伴着、帮衬着,我和孩子们又如何能稳稳妥妥走到今天去?而姐妹们这些年对我也别无所求,如今说到底不过是期盼着能借着我,好歹也能享一时为人母的天伦之乐。”
“也幸得上天眷顾,皇上体恤,叫我能有这么多孩子。又岂能一人专美了去,不叫姐妹们一同分享这为人母的欢喜去呢?”
玉蕤点头,却是垂下头去微微避开了婉兮的目光,“姐这样安排下,庆姐姐和颖姐姐又何尝不是真心回报呢。便说庆姐姐和颖姐姐几乎毫不犹豫便说这回不随驾去,而甘愿留在京里了。”
婉兮自是含笑,“谁说不是呢。其实我这回当真是有些舍不下小十五,若不是陆姐姐和高娃,我也不放心将小十五托付给旁人去。唯有她们两个都在,我这心才能安稳下来。”
玉蕤努力地笑,“那这回好了,姐心愿得成,这回便可放心随驾去热河了。”
婉兮凝视着玉蕤,伸手捉过玉蕤的手来,“听我这么说,可伤了你去了?”
玉蕤忙含笑摇头,“姐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姐才不是不放心将十五阿哥交给我,是我自己不放心我自己。终究我年岁在这摆着,更没有过独个儿照顾皇嗣的经验。庆姐姐和颖姐姐自然是比我适合百倍千倍的人选去。”
婉兮情不自禁伸手拥住了玉蕤,在她脊背上轻轻拍了拍,“不过是叫你再得几年的闲,总归你才是我宫里人、身边人,待得你再长大几岁,知道如何照顾孩子了,我将来自有叫你忙的。到时候儿啊,就算你不想替我留在宫里,我也非不叫皇上带着你去呢!”
两人说说笑笑,终于将那一点子尴尬给解了。
玉蕤忙道,“对了,皇上还等着姐的信儿呢。这便赶紧叫刘柱儿亲自跑一趟,给皇上复旨去吧?”
七月初一,皇帝下旨安排秋狝人员之事。
前朝事务,留裕亲王广禄、和亲王弘昼、大学士来保、协办大学士鄂弥达,在京总理事务。
后宫里,此次随驾的内廷主位有:皇后、令贵妃、舒妃、豫嫔、郭贵人、伊贵人、瑞贵人、和贵人。
旁人倒是不叫人意外,可是舒妃与和贵人竟然同随驾而去,玉蕤反倒有些担心了。
“我原本忖着,舒妃与和贵人之中,必定有一个要留下照顾咱们九公主的。可是这回她们二位竟都随驾……姐,咱们九公主可怎么办?便是宫里还有庆姐姐和颖姐姐,颖姐姐也巴不得能照顾九公主,可是终归她们两人照顾十五阿哥一个儿,都嫌眼睛和手不够用了。”
婉兮垂首含笑,眸光轻轻一转,“我猜,皇上是想带着啾啾一起去吧。”
倒是这份随驾排单传到忻嫔那去,叫她心下酸楚了好一会子。
“谁能想到,这回舒妃倒是又随驾了。舒妃已经失宠了多少年了,如今到了这个年岁,竟然也有复起之相。倒是我啊,今年这般努力,就是想叫皇上再多看我一眼,可是呢,皇上这回秋狝的随驾主位里,终究还是没有我啊。”
乐容和乐仪也都替主子难受,不过这会子也只能劝解。
“主子何苦在意这一回呢?终究秋狝是到草原去,皇上要召见的是蒙古各部和回部王公,故此豫嫔、郭贵人、伊贵人、和贵人这些蒙古人、回人才会随驾而去的。主子是满洲镶黄旗的格格,身份自然不是她们能比的,这回不去便不去了呗。”
“总归明年南巡,就凭咱们家安宁大人在江南的得力,皇上也会必定带着主子一起下江南去。秋狝木兰是年年都去,倒没什么稀罕了;反倒是南巡,那是好几年才一次,主子能跟着去,倒比去多少回木兰都更金贵。”
叫乐容和乐仪说着,忻嫔心下是舒坦了些,不过还是放不下计较,“你们说得自然有理。可是啊,令贵妃、舒妃、瑞贵人,她们也不也都不是蒙古人么,还不是随驾去了?尤其这瑞贵人,如今倒真的是跟着令贵妃,占尽了风光了!”
乐容静静抬眸瞟了忻嫔一眼,“……愉妃主子不是也没去么?”
忻嫔不由得高高扬眉,“是啊,她也没去。”
忻嫔在自己寝宫里整理好了心绪,待得斜阳日暮之时,这便含着一抹笑,来到了愉妃的“杏树院”。
果然,愉妃这边儿的气氛,自也是有些微妙的。
忻嫔走进殿门便笑,“也真是新鲜,今年皇上秋狝,竟然叫八阿哥一块儿去了。想想八阿哥那只脚,这些年什么时候儿能叫皇上带着去行围了?偏今年,皇上竟然叫带上他了!”
愉妃抬眸静静盯忻嫔一眼,缓缓叹息道,“倒也不奇怪。终究他今年刚大婚,便是不带着他去,也得带着他福晋去瞧瞧不是?况且尹继善这会子还没离京呢,好歹也得随皇上一起到热河去走一遭;便是为了尹继善,皇上也得带着永璇一块儿去。”
“终究,明年就要南巡了。人家尹继善是两江总督,整个儿江南都要仰仗尹继善来确保安稳呢。”
愉妃自己不痛快,这话说得叫忻嫔便也有些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