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啊,听我一句话——血脉是咱们改不了的,这命便怎么都是争不过的。此时皇阿玛谕旨已下,咱们便更得自己提醒着自己,平顺下这颗心来。”
四公主眼圈儿也是微红,“六哥,我最怕看见你再如三哥那般……”
永瑢叹息一声,揽住妹妹的肩头。
“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心下总归意难平。”
四公主吸吸鼻子,含泪仔细端详六哥眼底的不平,“这会子你怨天怨地都不要紧,最怕你对皇阿玛生怨。你若因此对皇阿玛生了怨去,那你的这一生,便是毁了。”
“况且你说皇阿玛半点都不为你顾虑,可是你怎么忘了皇阿玛在下旨将你出继之后,紧跟着便又下一道谕旨,定皇子分封后章服的?”
永瑢眯眼凝视四公主。
四公主含泪一笑,“皇阿玛说,从前的规矩是:皇子教育宫中,俱服四团龙补服;及分封之后,当服用各视现在爵秩。皇阿玛命你明年出宫就府,那按着从前的规矩,你就该穿贝勒的服色。便再不能穿皇子的四团龙补服。”
“从此便是兄弟相见,你从服色上已然矮了一头下去。想必,你心下自然难受。”
“不说别人,便说咱们三哥。自从被褫夺了继承权,三哥出宫分府之后,穿着的服色便已经不是皇子;遇见兄弟们,还得按服色行礼。”
永瑢深吸一口气,“何尝不是!”
四公主静静地微笑,“可是这一回,皇阿玛却是为了你而改了规矩呢。皇阿玛说,‘第念皇子年届受封,岂必概膺王爵。自亲王、郡王、以及贝勒、贝子、公、秩分五等,惟朕所命。但皇子等、均在内廷,自不与外廷宗室同科。彼兄弟同怀联序之间,亦未宜以章服等差,致生形迹。”
“皇阿玛是说,咱们大清的规矩,未必皇子都封王;咱们大清的皇子,按着宗室爵位可分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等五个品阶。具体封何爵位,都由皇阿玛来定夺,没旁的成文规矩。”
“可是皇阿玛说,既然都是皇子,即便分封后的品阶不同,若因为服色有所区分,倒叫兄弟之间不睦。”
“故此皇阿玛改了规矩:‘嗣后皇子分封,所有俸糈官属各依封爵外,其一应章服,著仍照皇子时服用。’也就是说,六哥啊,你虽然出继,虽然封为贝勒,可是你仍旧可按照皇子的服色,穿四团龙补服。跟五哥,甚至跟嫡子永璂,都毫无分别。”
永瑢含泪凝望妹妹。
四公主用力点头,“所以你瞧啊,虽说你已奉旨出继,从宗法上你已是慎郡王的嗣孙,可是皇阿玛并没说你从此不是皇阿玛的儿子了……你依旧可以穿皇子的服色,皇阿玛依旧还是将你当儿子啊!”
永瑢黯然笑笑,“是,听你这样一说,我也明白了。皇阿玛对我尚有安慰,至少不叫我刚出继,便从服色上已经与兄弟们不同。”
“只是……便是还能穿皇子的四团龙补服又怎样?就算皇阿玛还认我当儿子,又怎样?我能穿皇子的服色,我却已经从宗法上来说,不能再继承皇阿玛的任何了。”
永瑢抬起眸子,瞳仁幽黑。
“按着我大清律例,出继之子还能收回来的,除非是亲生的兄弟全都不在人世了,这个出继的儿子成为独子……可是你瞧,皇阿玛还有这么多个儿子,我便再没机会了。”
四公主忙伸手捂住永瑢的嘴,“六哥,慎言!”
永瑢倒哀然而笑,“傻妹妹,你怕什么呢?你以为我是在诅咒所有的兄弟都死了么?——我怎会,我更没那么傻。”
四公主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永瑢又是沉沉一叹,“我知道你从小懂事。只是,今晚这些话,我倒不信都是你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都说得出来的。”
“也不会是额娘。知母莫若子,我知道额娘此时必然已经方寸大乱。”
四公主欣慰点头,“是令姨娘。从去年二十一叔祖父过世,皇阿玛叫你去送经被时,令姨娘已经看到今日。那时候儿她便已经暗中嘱咐我,叫我来劝你。”
永瑢点头,“也是,这会子咱们家的事儿,旁人看笑话还来不及呢。也唯有令姨娘,同样身为汉姓女,同样有十四弟与我相同的身份,才能真心帮衬着咱们。”
。
永瑢说完,转身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夜色。
“这一口怨气,我与你说说,便也散了。你放心,我不会傻到去怨恨皇阿玛,叫旁人捉了把柄去,最终连累到额娘和三哥、你去。”
“我只是……”永瑢伸手扣住窗棂,“我只是,看不清未来的路。身为皇子,若自己眼前的路彻底与那大位无关了,我究竟今后要走向何方?”
大清对皇子的规束甚严,尤其是在康熙朝出现了九龙夺嫡之事后,朝廷便曾下严令,禁止皇子私下结交大臣,甚至不准皇子在六部任职。
他身为皇子,却已出继,若连任职都不能,他还能做什么去?
四公主垂首想想,便起身静静走到兄长身边儿来。
“令姨娘倒是与我说过另外一番话,此中滋味,小妹我不敢说参透了,只是说给哥哥吧,哥哥自己再思忖。”
永瑢回眸,“令姨娘说了什么?”
四公主垂首,“令姨娘说,格格明年出宫就府,便也该完婚了。哥哥的王府里,皇阿玛必定从内务府拨世管佐领、内管领下人过去服侍。哥哥王府里,还有内务府下的长史替哥哥管理王府中大小事。”
“令姨娘说,虽说这一应都有长史管着,哥哥便是刚分府也不用担心;但是王府终究是哥哥的府邸,哥哥也不能凡事都只依靠长史,哥哥还是应该早早儿学着自己管家才好。”
永瑢眯起了眼来,“令姨娘是说,我一个皇子,要学着管家?”
四公主蹙了蹙眉,“又或者是我听错了。令姨娘也说,我明年也要正式厘降,公主府里也同样有内务府派过去的长史来理家;令姨娘怕是要我自己学学,将来自己管着自己的公主府吧?”
。
永瑢静静凝视四公主,半晌却是摇头。
“不对。你是女子,管着自己的公主府,这都是自然的;令姨娘的话,怕还是对我说的。”
永瑢转开身去,垂首细思,“皇子,却要学着管家……”
半晌,兄妹两个一齐抬眸,四眸相望,眼底都是一亮。
“我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四公主含笑抱住兄长的手臂,“皇子不能结交大臣,也不能在前朝任职……可是皇子却可以学着在内务府里任职啊!内务府就是咱们皇室的大管家,皇子学着管自己家,这有什么不行呢?”
永瑢也是点头,“便如庄亲王允禄都曾管过内务府,我便学着这个样儿,从内务府寻差事来做,便也是了!”
四公主便也笑了,“若哥哥肯有这个心,那师父都是现成儿的!我几个月后就将厘降,我公公傅公爷就是总管内务府大臣;我公公之外,还有令姨娘宫里的瑞常在的父亲德保啊,他也是当了多年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哥哥若想学,我这便设法帮哥哥就是!”
。
次日一早,四公主便来给婉兮请安,说永瑢今早天不亮已经赶去养心殿给皇阿玛请安了。
婉兮心下一块石头落下,也自欢喜。
婉兮捉着四公主的手道,“你厘降的日子也近了。你顾着你额娘、哥哥的同时,也别将自己的事儿都撂下了。你这边儿若还有什么忙不过来的,你且告诉我。”
说来也巧,四公主的厘降之日,也定在了明年的开春儿。倒是与小鹿儿种痘之事,赶在一起了。
一说到这事儿,四公主便又泪盈于睫,“这虽然是喜事,却赶在我额娘病了的时候儿。如今两个哥哥都大了,各自都要出宫分府去,额娘在宫里唯有我一个了。我却这样快也要厘降出宫去了……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婉兮心里也是跟着难受,不过还是极力一笑,握住四公主的手。
“你的孝心自是值得嘉许,可是你却不知一个当娘的心……当娘的啊,总要亲眼看见儿女都成了家,稳稳妥妥的,她这一颗心才能放得下。”
那一句残忍的话不忍心出口——便是纯贵妃熬不过这一场病去了,却也总要亲眼看见儿女都成家了,才能闭得上眼啊~
四公主也是懂事,这便用力点头,“令姨娘说得对。我会好好预备,我还想等我安顿好了,到时候儿接额娘出宫,到我的公主府去瞧瞧呢。”
婉兮拍拍四公主的手,“说来也是好事,你嫁进傅家,你六哥的福晋也同样是傅家的女儿。你们两家这便是亲上加亲,你和你六哥正好互相帮衬着。”
婉兮含笑点头,“隆哥儿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也是在我眼前儿长大的,我相信他一定会对你好。”
四公主这才桃颊染红,露出了一片微笑。
。
十二月十八日,甲午日。
礼部奏请,这一日请令贵妃、庆妃、颖妃、豫嫔行册封礼。
先期,皇帝已遣官祗告太庙后殿、奉先殿,由礼部奏请命大学士等为各主位册封的正副使。
皇帝钦定,由傅恒为令贵妃册封礼的正使;刘统勋为副使。
十二月十七日这一晚,傅恒早早预备好了簇新的冠服。夜深,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这样的夜晚,他便又独自一人走入了书房,关起门来,独坐在灯下。
一灯如豆,映在墙上,永远是他孑然一身的影。
他的手上,还留着皇上颁旨命他为九儿册封正使时,皇上在他手上轻轻拍过,留下的温度去。
从那一刻起,他就想落泪。
只是这些年身为军机首揆,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吞进肚子里,不形于色。
这一刻书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便不用再继续戴着那张面具去。他垂首对着自己的心,眼睛终究是被水打湿了。
——九儿终于有这样一天,成为大清入关以来,后宫以辛者库下汉姓女的身份,封贵妃的第一人。
——而皇上,竟然将册封她的任务交给了他。
这十九年来,他对九儿的初心不改;却更难得,皇上对他的信任,也从未改过。
便也唯因皇上如此,他便更知道该狠狠收起对九儿的心。不可念。
也因为这样一份儿情,他对皇上更是肝脑涂地,宁愿死而后已。便是不管前朝多少人反对,他都要永远立在皇上的身畔;不惜将自己那年少的儿子,早早便送上西北的战场。
皇上给了九儿和他,这样一份十九年不改的情;他便也要还皇上一份忠、一条命。
他极力去想与皇上的君臣之情,极力压抑着晚一点儿去想到九儿。
他甚至都不敢想,明早正式册封九儿,宣读册文的那一刻……他会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已是要泪洒当场。
十九年啊,他这样近在咫尺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地位;可是那咫尺,不过一道宫墙,却远如天涯。他看着她,他却永远不能再走近她一步。
他也曾无数次警告过自己,该放下了。在赵翼窥破皇上要进封九儿为贵妃的那晚,他更是再一次狠狠警告自己——皇上对九儿这样好,他可以放下了。
故此那晚,他进了芸香的房。他知道芸香故意用酒灌他,他却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带着笑,吞下那盅苦酒。
他又给了芸香一个孩子,他用这个孩子来提醒自己……放下吧。
他也用这个孩子,来叫长子福灵安安心——十三岁就被自己的父亲送到西北那拼命的战场上去,身为父亲,他对长子心下有愧。
他也是用这个孩子,给兰佩一个警告。
兰佩将康儿留在宫里,那份用心他能理解,只是——他不喜欢兰佩用这样的方式,来叫九儿为难。
他的后宅,就这么三个女人、几个孩子,便都要他权衡之间心力交瘁;而皇上呢,后宫里那么多人,那些人背后那么多的世家,皇上却有本事保着九儿一路走到今天。
他自愧不如。
。
门上响。
傅恒的思路倏然截断,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篆香么?何事?”
此处是书房,若有人敢来打扰,那便自然也就是篆香了。
门一开,却是九福晋兰佩走进来。
兰佩立在门边,灯影照亮她面上的尴尬。
“原来九爷在等篆香么?妾身来的不是时候了。”
傅恒听得一皱眉,“福晋何苦说这样的话来?这是书房,篆香这多年来一直住在这儿,所以我听见有人敲门,便自然第一个想到篆香去。”
“倒是福晋的正房与这边倒有段距离。福晋这么天黑路滑的来,我自没想到。”
兰佩悄然扭紧手上的帕子,面上竭力平静,仍旧含笑。
“所以妾身说,来的不是时候了呢,倒叫九爷替妾身多担了一份儿心。”
傅恒微微眯了眯眼,便也不再说话。
兰佩深吸口气,上前微笑道,“妾身本不该过来,只是想到明儿是令贵妃主子的册封礼,九爷为正使,自是怠慢不得。九爷明早天不亮就要进宫去准备,故此妾身这会子赶过来瞧瞧,九爷还有什么地方儿没准备好的没。”
好歹兰佩这是为了九儿而来,傅恒便也和缓下来,“福晋放心就是,我自是凡事前后想了多遍。”
兰佩垂首微笑,“令贵妃进封贵妃,这次册封礼与她从前每一次的意义都不相同,皇上又特地命九爷为册封正使……皇上当真有心了。”
傅恒却心尖微微一紧,“兰佩,你又想说什么?!”
兰佩没想到九爷竟然恼了,怔怔呆住。
半晌才别开头去,“我懂了,九爷是误会了。九爷以为我这会子又要说什么对令贵妃不利的话去,是不是?……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九爷还是忘不了我从前与令贵妃之间的几次龃龉去。”
“我自问已经将这颗心都掏给了令贵妃,我便是从前有机会做得不妥,也都已经极力改过,更早已时过境迁了。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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