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便张大了嘴。
婉兮也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弊病,笑倒在玉壶怀里,连连说,“……我这话也就在你眼前敢说,便是在我额娘眼前,我额娘都得拍我!”
福康安出生在乾隆十九年。那一年正是皇上第一次用兵准噶尔,平达瓦齐之战。
那时候的皇帝身在朝堂,孤家寡人。满朝文武除了傅恒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皇上用兵西北——那一年前后的皇上与九爷,在朝堂国务之事上,是从未有过的亲密无间。
若不知此等内情的人,若听了她方才那句话,还不得以为她是在暗指福康安与皇上有什么血缘的关系去呢。
只要知道那一年朝廷发生什么事,知道那一年皇上身边唯有九爷可以依赖的人,才能明白,皇上对福康安的喜爱,完全没有的杂质去。
六卷8、舍不得()
笑谑过后,婉兮静静敛眉。
“不如以后这样说——康哥儿终究是孝贤皇后内侄。九爷与孝贤皇后一奶同胞,相貌本就相似;所谓生子像母,那孝贤皇后的两位皇子,相貌上自然与九爷相似。”
“而康哥儿又在相貌上与九爷非常相像,那么康哥儿自然与端康太子永琏、悼敏阿哥永琮也相貌相近了去。”
“皇上一向对皇子、皇女们都是舐犊情深,故此看见相貌与永琏、永琮相似的孩子去,皇上必定要格外多喜欢一些的。”
玉壶含笑拍手,“对喽,这才是正理儿。要不若有人也瞧见皇上格外喜欢康哥儿些,却不知道是因为令主子的缘故,便还指不定编排出什么来呢。”
终究这些年傅恒所受的皇恩太重,前朝后宫的舌头便都没闲下来过。没有人明白关键还时刻,总是只有九爷站在皇上身边儿,却有人只知道指摘九爷军功浅薄,除了一个外戚的身份之外,别无大功。
婉兮点头,“况且康哥儿还管我叫‘阿娘’呢,如是这话传出去,便指不定又成了什么去。从此便都说康哥儿与端康太子、悼敏阿哥相貌相似就够了,也免得再起非议去。”
。
出宫的时辰到了。
宫规森严,便是九福晋这样儿的能经常进宫的,在宫内延宕的时辰也都是有规矩的。到了时辰,就必须得离开去。
婉兮捉着九福晋的手嘱咐道,“你放心,麒麟保的小名儿是我取的,是我说过这孩子是有福气的,我自然还是将麒麟保当成我自己的孩子。况且麒麟保唤我一声‘阿娘’呢,我便不能白叫孩子这么叫着。”
“再说,你当初给孩子的小名取的好,‘招娣’,还是麒麟保帮我将小七招来的呢,我怎么能忘了这份儿福气去?”
九福晋这会子已是得了玉壶悄然的解释去,心下这便也松快了许多,便含笑道,“令主子说康儿是有福气的孩子,奴才却认定了,康儿这福气便是应在令主子身上。想宫外宗室、外戚这些多孩子呢,除了康儿,还有谁能有福气唤令主子一声‘阿娘”去不是?”
大人们的心结暂时解开了,可是那边厢福康安却反倒愁眉苦脸起来。
刚在宫里跟拉旺多尔济从陌生到相识,两个同龄的小男孩儿玩儿得正热乎呢;况且还有七公主那样柔柔小小的在畔瞪圆了黑眼睛当观众……他便舍不得走了。
府里虽然也有哥哥姐姐,可是年岁有相差,且福隆安和福铃又都是守规矩的孩子,哪儿能跟他似的这么一起混不吝地淘气去啊?反倒是拉旺多尔济这样儿的,因天生淳朴,反倒如璞玉一块,对宫里这些规矩不那么太放在心上,才能与他玩儿到一起去。
更要紧的是,拉旺多尔济性子宽和,肯由着他耍宝,心甘情愿当他的助手和观众去,叫福康安心下就更是放不下。
眼见额娘这就要走了,下回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进宫,福康安一着急,便抹起眼泪来。
六卷9、都在身边儿()
福康安这一哭,婉兮和兰佩都揪起了心,都蹲下去哄他,问他这是怎么了。
福康安别看才两岁,脑袋瓜儿才尖呢,知道自己不能说舍不下刚结识的小玩伴儿,这便哭天抹泪地说,“……我舍不得令阿娘。”
这话说得叫婉兮和兰佩又是笑,又是心疼。
婉兮便叫玉蕤去包了两大包她亲手糖渍的蜜果子、饽饽去,叫福康安带着回府里慢慢嚼用去。
这都是哄小孩儿的最有效的手段,一般小孩儿一见宫里的精细吃食,就都能停了眼泪了。
可是福康安就还是眼泪叭叉儿地扭头盯着暖阁里,连吃食都顾不上多看一眼。
婉兮刚生下七公主,正是对小孩儿最心软、最没有抵抗力的时候儿。
她隐约察觉了福康安的心思——终归小七才三个月大,她才不信福康安是舍不得小七;唯一的解释,也就剩下拉旺多尔济了。
婉兮便笑,蹲着捉住福康安的手道,“你自己一个儿出宫了,你掉眼泪;其实拉旺以后要自己一个儿留在宫里,他也孤单啊。”
“可是这是宫里,凡事都有规矩,你阿玛和额娘一定教导过你的。故此便是令阿娘也不能说将你留下,随便就能留下,阿娘也得向皇上请旨才能定夺。”
“可是这会子皇上在忙着,跟你阿玛一处,阿娘也不能去打搅。阿娘总得等夜晚间,你阿玛回府的时候儿,皇上也才能闲暇下来,那时候阿娘才能去求见皇上啊。”
“故此啊,你别着急,你先跟你额娘和玉壶伯母先回府去,乖乖等着阿娘的消息。阿娘跟你保证,只要能见着皇上,阿娘一定设法跟皇上求恩,叫你以后能时常进宫来玩儿,可好?”
福康安虽然淘气,可是在婉兮这样的软言细语面前,便也安静下来,眉眼沉静,变得乖巧懂事。
福康安使劲儿点头,伸手去与婉兮拉勾。
“奴才回家去,就天天儿趴在窗上,等着令阿娘的好信儿来!阿娘,别叫奴才久等。”
一句话说得婉兮随时忍不住笑,眼圈儿却差点没红了。
婉兮拢着福康安,“你这小傻瓜。这都闰九月了,搁在往年都是十月了,京里都快要开始用炭盆了……你还要敞着窗子吹冷风不成?”
婉兮又将福康安的小马褂领子拢紧些。
“你啊,就乖乖趴热被窝里等着就行!”
叫令阿娘这样耐心地哄着,福康安终于扑哧儿一声笑出来。
婉兮用眼色叫玉壶带福康安先走,独留下九福晋再多说两句话。
“……拉旺这孩子也才两岁,又是才从草原进内地来,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我宫里便是有小七,还有永瑆他们几个年岁相仿的皇子,素日是能陪一陪他。可是终究皇子的身份在那拘着,他跟他们一起玩儿,也不得自在。”
“我便也有心想将麒麟保也接进宫来,叫他们小兄弟俩一起玩儿着。倒不知兰佩你,意下如何?”
兰佩自然是愿意的,欢喜得连忙蹲身行礼。
六卷10、且待将来()
该怎么说呢,兰佩虽然已经知晓了婉兮的心意,得了一颗定心丸儿去;但是兰佩的心情终究还是与婉兮、玉壶有所不同的。
虽说婉兮已经给了那样明白的承诺,可是这会子终究还是看不见未来的,谁也不知道令主子将来是否还能有孩子,又要多久才有。
甚或于,更没人敢保证将来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啊,这要康儿等下去,究竟要等多久?
皇上指婚,也是在乎年岁相当的。便是这次给七公主选额驸,也在谕旨里明白说要的是成衮扎布兄弟两人家二、三岁的孩子去——拉旺多尔济上头还有六个哥哥呢,不是说只要是成衮扎布的儿子就行,也是要看年岁的。
若康儿这么没边没沿儿地等下去,即便是再等到令主子生下另外一位公主来,而康儿年岁太大了去该怎么办?那岂不是便要眼睁睁失去这样的机会了?
故此兰佩这会子啊,心下依旧还是没完全放下对七公主的惦记去。
婉兮这会子的提议,倒是暗合了她之前的打算去——总归皇上这会子便是择定额驸,也还没公开下旨指配。这中间总得还有几年去。
那只要皇上还没公开指配,那这内里就不无转圜的余地去——譬如说,将来或者喀尔喀蒙古有变,又或者拉旺多尔济有些病灾,甚至于直接就是皇上后悔了呢?
只要还未到公开指配的时候儿,那只要她还不放弃,那就依旧还有机会。
而此时拉旺多尔济已是送进内廷来抚育,又是在令主子身边儿,那对于康儿唯一的机会,就是也同样进内廷养育,也同样在令主子身边儿……
总归,就是让两个小男孩儿一起陪着七公主长大,谁也别落后了去。将来便也难说七公主自己的心意不是?
便是令主子将来还可能有其他的公主,这位七公主终究是不一样的——她是令主子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孩子,皇上重视成了那个样儿去,以后便是再有公主怕也不会如此了。
而七公主倘若将来自己的心意有变,以皇上对七公主的疼爱之情来,便也说不准就能给改了。
兰佩这样一想,心下便更是喜不自禁起来。
与拉旺多尔济相比,她自然相信自己的康儿更为灵秀俊美、聪慧敏捷。她才不信康儿将来在七公主的心目中比不上那个看上去宽和有余,却有些憨的草原孩子去!
。
“康儿性子活泼得太甚,奴才也总私下里嘀咕:不知这孩子到底像谁~倒像个泼猴儿转世一般!”
“想来这孩子终究是奴才失而复得的,这便从小宠溺过甚了才会这般。总归啊,奴才对着他,心便硬不起来。奴才在家里约束不得,眼见着一日一日大了,定了性子便更改不了了。正愁将来可怎么办。若能放到令主子身边儿,那自然是奴才一家修来的福分!”
兰佩跪倒,“……令主子说康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他最大的福气便是能得令主子亲自教诲抚育,方不负令主子与康儿这一场缘分去。”
六卷11、强忍()
已是得了九福晋的应诺,婉兮便放下心来,安安心心等着皇上办完了公事,夜晚过来,她好请旨。
终于等到晚霞斜映西山,铺展漫天桃花一般的绯红时,皇帝才大步迈进来。
婉兮含笑请安,皇帝眼神儿拧着劲儿地在婉兮面上狠狠转了一遭,长吸口气,这才又急匆匆进了内间,去抱起了七公主来。
婉兮倒是没着急跟上去,也没着急起身儿。
一来是当娘的可不能抢了当爹的风头去,她得留给人家父女一点子独处的空间,不能她什么时候儿都在孩子眼前儿杵着。
二来么……她将皇上方才那拧着劲儿的眼神儿,在心底重又过了一遍,品一品皇上那是什么眼神儿啊~
那么一想,她的脸便忍不住一红。
皇上那眼神儿,那么拧着劲儿地在她脸上走了一回,便叫她忍不住想起——从前她还小的时候儿,还没承恩,皇上却也馋着,时常在她伺候他用饽饽的时候儿,冷不丁伸手在她身上拧她一把。
也不拘什么地方儿,举凡脸蛋儿、腰侧,甚至——咳咳,其他不能叫人知道的地方儿,他都是逮哪儿拧哪儿。
那么疼,又那么叫她羞涩。
不敢抬头,不敢说。
皇上这会子忽然又来了这样儿的眼神儿——皇上想什么呢,她不知道才真是傻了。
只是这会子终究她也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再不是当年那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小丫头;皇上也都快五十了,哪儿还能那么不庄重去?再说她宫里头,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呢,皇上也不好意思再伸手乱拧不是?
再说她是当娘的人了,他们的女儿就在一扇门内呢,他这当阿玛的就也更没好意思,是不是?
婉兮越想越是脸红,心下更觉有趣儿,这便还蹲在地下,忘了起身儿,却也正好将满面绯红都藏住了。
可是玉蕤却看不过去了,赶紧上前搀着胳膊将婉兮给扶起来,小心翼翼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玉蕤还以为是主子瞧出皇上神色之间有什么不高兴的去,这才不起身,有请罪之意呢。
结果玉蕤扶起主子来,便一眼撞见主子满面的绯红,玉蕤便如撞见了什么似的,瞪圆了眼,心便跳成一团了。
婉兮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拍拍玉蕤的手,“……我没事。只是,呃,走了会儿神。”
玉蕤这会儿终于越发明白,自己怕是撞破了主子和皇上之间隐秘的好事儿去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得低低道,“奴才愚钝~”
婉兮含笑摇头,“没事儿。你去瞧瞧今晚的酒膳备好了没?皇上这个时辰才下来,怕是饿了。”
暂且支开玉蕤,也免得叫玉蕤尴尬。
玉蕤出去了,婉兮这才走进暖阁来。莲步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腰,将面颊轻轻贴在他手臂上。
他抱着他们的女儿,她还住了他——这一刻,心下这样宁静和满足。
什么指婚,什么尊卑,便都片片远去,她心下投下影子去。
皇帝却又是长长吸一口气,嗓音轻柔却沙哑道,“……你还敢碰爷?”
六卷12、小名儿()
皇帝的这一句话,说得婉兮心内酸酸甜甜。
他是帝王,在后宫之事上何曾需要忍什么?
可是这一年来,他先是在她有身子的三个月不到,便恩赏哥哥德馨房产和地亩。将她终于有身子的欢喜,与她母家人一同分享。
接下来即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八旗女子挑选,她选中了出身皇太后母族、同样也是出自镶黄旗满洲的身份贵重的钮祜禄氏猗兰去,可是他却迟迟拖着不叫那新人进宫,叫她在生育孩儿的这一年里,至少不用分心去想着新人入宫的事儿去。
再然后,小七出生这前后,皇上尽管同时面对漠西蒙古的阿睦尔撒纳之叛,漠北蒙古的青衮杂布之叛之际,他还是匀出了的时间来,为小七拜遍神佛,又在指婚这件事上直接跳过了忻嫔的六公主去……
这些种种,作为一个帝王,还会不会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身为一个后宫女子,她对她的四爷,还能有什么奢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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