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便将显微镜收起来了,面无表情望着纯贵妃问:“依你猜想,这是雕个什么故事?”
。
纯贵妃垂下头去:“这核雕也不算稀奇,妾身小时候在江南也没少见过。不过大多都是文人雅士摆在书斋里的玩意儿。雕刻的主题不过是成语典故,抑或名人轶事。”
“妾身爹爹的书斋里也有一个,上头刻的是苏东坡与佛印和尚同舟而行的故事。妾身瞧着这个不像,应当还只是个成语典故。”
纯贵妃垂下眼帘:“既然有船,又是个成语,故此妾身想,令嫔的这个故事是‘刻舟求剑’吧。”
刻舟求剑本有贬损之意,皇帝便“哦”了一声,“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怪不得你将它弃置一边。”
纯贵妃努力笑笑:“后宫姐妹送来的都是给四公主的心意,妾身并未厚此薄彼。只是终归要先从皇后的礼先登记起,故此暂时先将令嫔的礼放在一旁罢了。”
二卷281()
皇帝指尖拈着那小小的物件儿,倒是先笑了一声。
“你与她这些年,未曾交心,她送来的礼,你便看不懂,也自是有的。她是手一向笨,最是做不得这些过于精细的玩意儿。这雕件儿你瞧她必定也费了不少的工夫,眼睛也没少了耗费,雕出来难免有些四不像。你看不懂,便是朕也不能苛求你什么。”
皇帝收起笑,黑瞳静静凝住纯贵妃:“她给四公主刻的不是‘刻舟求剑’,她刻的其实是吴人与越人同坐一条船的故事。”
纯贵妃不由得眯起眼来。她是江南人,便为古吴越之地。故此这个故事便有清晰的指代于她的意思。
“还请皇上示下。”纯贵妃忙问。
皇帝错开目光,只垂首去看手中的小物件儿,“《孙子·九地》中写: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若左右手’。偿”
皇帝抬眸望向纯贵妃:“这个故事便也就是后来的‘同舟共济’。”
纯贵妃狠狠一怔,望住皇帝,已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
皇帝轻叹一声:“她是有心的人,却一向都以这个为显摆,故此她很少要当面与人解说得那么清楚。总归是心到佛知,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想懂的人,磨破了嘴皮也都是白费。”
皇帝静静看住纯贵妃片刻:“你说我们的四公主既然是‘佛手公主’,你便也该是个心如明镜、深有佛缘的人。可是怎地,你却反倒不明白她这样一份心意去?”
纯贵妃急忙垂下头,慌乱地将那物件儿攥回手里。
皇帝望着纯贵妃的发顶:“便是看不懂故事,兴许也因这物件儿体量小,你的眼力尚未完全恢复。可是你总该能看得出,这是一枚桃核儿。一桃压百木,一核镇千邪,这桃核里的心意,自是为四公主挡灾免祸。”
纯贵妃用力点头,却已不敢抬头望皇帝的眼睛。
。
皇帝又定定看了纯贵妃片刻,又伸手进悠车去,将那桃核亲手放在了四公主那只“佛手”里。小婴儿便本能地将那桃核攥得登紧。皇帝便笑了,轻声道:“我们四公主真乖。你既然这样会投胎,这辈子能跟皇阿玛成为父女,那皇阿玛便叫你放心:这辈子,皇阿玛一定为你寻一个最妥帖的额驸,一定要你这一辈子过得安安稳稳了去。”
听皇帝这样一句话,纯贵妃悬了这些天的心才终于落到了实地。
她一口气吁出,眼泪便也随之落了下来。
“妾身谢皇上……妾身替四公主,拜谢皇阿玛。”
皇帝缓缓起身,眼睛不再望向纯贵妃,而是转眸望向窗外空茫的夜色。
那里虽然苍茫黑暗,却总有星辰闪烁。
皇帝唇角边轻轻勾起一抹微笑:“时辰不早了,你们也该累了。便歇着吧,朕走了。”
皇帝大步出了钟粹宫去,身影融入夜色里,很快便不见了。
这一刻的纯贵妃还不知道,皇帝这一去,在她未来十五年的漫长人生中,皇帝的恩宠再也没能回来。曾经是后宫中最能生的她,从四公主以后,再也没有了孩子。
二卷282()
这个夜晚,婉兮本以为皇帝不会来了。毕竟今儿是四公主的小满月,皇帝便怎么都该去陪陪她们。
十二月里也冷,婉兮索性早早洗漱完毕,脱了衣裳窝到炕上去了,却冷不丁头顶上歇下里兜进来皇帝却忽然挑帘子走了进来。
婉兮连忙从炕上爬起来,顾不得披头散发,赶紧给皇帝请安。
皇帝便也不客气,凑上前来便将两只手伸进她怀里去。
大腊月的呀,他那双手冷不丁从外头进来,冷得像冰撄。
婉兮被冰得直叫,指着皇帝身上的端罩道:“好歹皇上身上也穿着那么多条紫貂呢!怎么手还凉成这样?”
皇帝哼了一声:“瞧,又是一副哀怨的模样。怎么,又是不想叫爷来;还是又觉着今晚爷应该去旁的地方了?又或者,是嫌爷扰了你的清梦,今晚又要害得你没法子好睡了?偿”
他前面那两句话还成,后头这句话就……忒坏了。
婉兮噘着嘴直瞪他:“爷又浑说什么呢?今儿好歹是四公主的小满月,满宫的人都去了,就连怀着孩子的皇后、嘉妃也都去了,爷这轻手利脚的,怎么好意思不过去瞧瞧呢?”
。
皇帝身上还穿着大衣裳,看着她想下地帮他更衣,便将她给。还是炕上的被窝里暖和,她穿得又单薄,下地难免被风给盗着。
他两只手也暖和了,便自己褪下大衣裳来,也只穿里头的中衣,上炕跟她一处挤着。
皇帝歪头瞧着她:“啧,听听,这满肚子的小怨气儿。”
婉兮垂下头去,手指绕着发梢儿:“哪有……”
皇帝哼一声,也顺手从她满头青丝里扯了一绺,同样缠在指头上绕着:“你说得是够隐蔽,可惜你瞒不过爷,爷也还是都听出来了——今儿后宫的人都凑在一处,纯贵妃刚诞下四公主、皇后和嘉妃都怀着孩子。你的小心思就是从这儿起的。”
皇帝藏住心底轻叹,将她抱进怀里来:“爷知道,你也是想要孩子了。”
。
婉兮红了脸,可是这回却没否认,轻轻将脸贴在皇帝心口上。
皇帝先宕开一笔:“爷方才去已是过钟粹宫了。今儿好歹是四公主的小满月,爷与军机大臣商讨完了准噶尔的事,便去看了她们。你们送给四公主的贺礼,爷一样也都看到了。”
婉兮窝在皇帝怀里吐了吐舌:“奴才的那个小玩意儿,爷也给瞧见了?爷可别笑话我寒酸。”
她垂下头:“奴才一整年的例钱都给预支出去了,手上实在没有什么活动钱了。”
“是够寒酸的。银子不够使,不能跟爷说么?”皇帝哼了一声。
婉兮却摇头:“我当然知道爷富有四海。可是我若用爷的银子,给爷的公主送贺礼,那又算什么了呢?我总得用点儿自己的心意去。”
皇帝轻哼一声:“你的用心自是好的,只可惜人家未必明白你这心意的贵重。”
“亏你还那么细心地给她讲了一个吴人与越人的故事,她这个江南人竟然生生没有听懂。你的一片心意,便是佛手公主的额娘,却原来无缘福至心灵。”
二卷283()
“唉~”婉兮也垂下头去:“其实回想起来,我跟纯贵妃这些年没有过大的冲突,总也算得相安无事。那会子奴才是官女子,而纯贵妃已是妃位,她却还对奴才十分和蔼。而且好歹每回还都给奴才些礼物,譬如当年的那膏子,又或者是那坐胎的方子……撄”
“只是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奴才心下却总觉着仿佛与纯贵妃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隔膜,总是做不到与陆姐姐、陈贵人那般的说心里话,甚至都做不到与舒嫔之间的相安无事……故此我跟她之间,或许也算得上是吴人和越人一样的不为一国、隐有相恶。”
“可是既然同在宫中,便如同坐上了同一条船一般。这会子四公主降生,那孩子的手又是这般的模样,她虽然不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心下也一样并不好受。故此我想借那桃核儿,表达一点我的心意:日后在这宫里,凡是四公主需要的时候儿,我都愿意帮衬一把。”
“只是可惜,还是因为奴才的手太笨了吧,纯贵妃也该是眼明心慧的人,却没能看懂那个桃核。”
“你别可惜,”皇帝轻轻叹息一声:“你的心意,爷看懂了。”
“她本是江南人,爷相信她不至于不知道‘同舟共济’的典故。可是她今儿既没看懂你的心意,怕是因为她只一门心思自己算计去了——从六阿哥出世,再到今日,她爱上了编故事,就连她也越发相信她自己编出来的故事了。故此她自以为已经有了‘佛手公主’这样好的说辞来保护四公主,便用不着别人的好意了。她甚至不希望有人同情她,更不需要有人来帮她护着四公主。甚至,她认定了旁人必定都是恶意的,便连你这一份心意也都被她当成了砒霜去。”
婉兮也轻轻点头:“……是呃,这世上最悲哀的事,何尝不是说故事的人说得情真意切,却其实无法说服别人,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相信罢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她曾祖曾在皇祖康熙朝时官至两江巡抚,也是汉臣中的名臣,故此她身为汉女才也可被收入宫来。她为名臣之后,本该兰心蕙质,爷又念着她曾祖的功劳,故此爷这些年对她也算不薄。爷顶着祖宗规矩,将她一个汉女由潜邸时的格格,扶起成今日的贵妃,排位在娴贵妃之前;爷在她生下三阿哥之后便早早为她全家入了旗……可惜她还是想要更多。”
“爷能给她的,已是都给了她,甚至已超越规制地给了她;至于她额外所图的那些,爷却没想过要给她。爷更不喜欢她对你做的那些事……爷与她的情意,便已到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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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怔住偿。
皇上的话她听见了,可是她一时不敢确定,皇上的意思她是否听对了。
“又傻了?”皇帝垂下头来,在她唇上啄了一记。
“别胡思乱想,咱们必定会有孩子的。谁在这件事儿上叫你伤心,爷便也都容不得他去。谁在这事儿上想算计了你去,爷便叫她们自己先受其果!”
二卷284()
婉兮垂下头去,心下涌起暖暖的涟漪。
原本这样的事并不想与四爷总嘀咕了去,可是此时有四爷与她一同分担下来,她心下当真是放下了许多。
婉兮扬眸望住他:“今天的事儿,爷都知道了?可是陈贵人说给爷听的?”
皇帝轻哼一声:“别错怪陈贵人。她是真正心性恬淡的人,虽然为爷所信任,她却不是爷的耳报神。她没想过要通过这个来邀宠,爷也一向尊重她,故此也从不要求她替爷办这样的事儿。”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
“她平素肯对你好,一方面是爷有意无意的嘱托;二来,也得是你的脾气本性得与她相投,得她喜欢才是。偿”
婉兮认真点头:“奴才对陈贵人的性子十分仰慕。在这宫中,能活得如陈贵人这般超脱,当真是福气。说真的,奴才也想做深宫里这样的女子。”
皇帝却拍了她一记:“爷不准你仰慕这个!你若仰慕她了,便会如她一般对爷没有心思了。”
“爷就喜欢看着你如这些年这般,热热闹闹、有滋有味儿地将宫里的日子过成了自己的日子。那爷也才能觉着,在这后宫里,爷也真正有一个自己的家了。平素爷在养心殿里处理国事累了,抬腿出门就能回到家,吃上那最简朴却可口的饭菜,爷便也觉着,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里终于也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皇帝的话说得婉兮心下温暖,她钻进皇帝怀里去:“……我也是喜欢呀,故此才总惦记着给爷生个孩子。一个家如果只有人间烟火、柴米油盐怎么够呢?”
婉兮抬眸望向夜空中的星子:“我想给爷生孩子。我想要孩子,不图将来的大位,只想叫他们做个逍遥王爷、快活公主便罢。只要他能承欢在奴才和皇上的膝下,叫咱们这个家更有个家的样儿,就够了。”
“至于储君之位,自有皇后主子的嫡子呢。爷早有此心,疑心想完成康熙爷未能完成的立嫡为嗣的心愿,那奴才就也不争这个。只求皇上寻常在我的孩子面前,便如同这世上最普通的阿玛便好。教导他们写字、骑马、射箭;他们不听话了,便踢他们的去!”
婉兮越是说得热闹,她心下对这一天的向往便也更是迫切。于是对眼前无子的处境,便也更是心凉。
皇帝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会有的。爷答应你,一定会有的。”
。
婉兮用力吸气,“可是今儿纯贵妃的话也没全说错。爷,我当真担心自己是生不出来的~”
婉兮极力平静地诉说,不想在皇帝面前落泪来,“从前我是觉着自己年纪小,月事不准,故此没有动静倒还是说得过去的。可是我现在都十九了,身子什么的也都好了,况且皇上还总给我灌那些鹿血酒、药汤子呢。我既然还是没有动静……或许就真是奴才福薄,没本事给爷生下孩子来……”
她这样极力忍着的模样,生生撕碎了皇帝的心。她就在他的后宫里,他小心翼翼将她放在最近的身边儿。可是……他这些年却还是有没能防备到的地方,害的她如今这般伤心。
二卷285()
皇帝一把攥住了她的手,用力摇着:“爷说了,不是,那便必定与你自己无关!你别再胡思乱想,听话!”
婉兮扬起头来,“那爷说,我为何就始终都没有过动静呢?”
难道当真又是有人早早就设计了她去,她却比这一回发病还要更早地被愚弄了去撄?
皇帝长眉轻皱,良久才缓缓道:“你不必胡思乱想了。你若要怪,就只怪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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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兮倏地坐直了身子,伸手扳下皇帝的脸,她高高仰头,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爷说什么呢?”
四爷的眼睛黑白分明,清光潋滟,他便必定不是唬她呢,对不对?
皇帝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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