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你想不通,自己悒郁难平,故此才将我给留在宫里,就是等着你回来。在你心绪不宁的时候儿,叫我跟你说说话儿。”
“婉兮,他是天子啊,有些事他只能做,却不能说。可是他对你如此小心翼翼,如此郑重其事,便有些事,你也总要明白他。偿”
。
婉兮垂首,努力想笑,鼻尖儿却忍不住酸了。
她使劲儿点头:“的确,我这回可生了狠心,险些什么都不顾了。我这辈子头一回被人害成这样,还毫无防备,我便想豁出一切去找补回来……若不是陈姐姐你留在宫里,适时与我说了这一番话,我当真指不定闹到什么地步去。”
“待得皇上十月归来,我改办的都办完了,有些情势怕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去,到时候就算皇上兴许也难帮我补救了。”
陈贵人含笑点头:“你最是冰雪聪明的,经我一点就透,心下并不执迷。皇上何尝不是喜欢这样的你?这世上啊,情之一字最难解说,但是终究他为你做出的这一切,总要得你明白,总要你顺顺当当接受才好。否则他就是再多的心意,也都成了付之东流,那情意又怎么能维持得久呢?”
陈贵人说着不由得想到了皇后。
皇后当年刚嫁进潜邸的时候,贤淑秀美,琴棋书画皆通,又因是先帝的钦赐,皇上与皇后很有过一段和美的日子。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后却越发不像当年的那个她了呢?
刚嫁进来时十六岁的姑娘,是不是因为年岁渐长,便也终究被光阴泯灭了当年的模样?
1
二卷233()
话说到此处,陈贵人便不多置喙了。
她只岔开话题去,与婉兮说着玉函。
“玉函虽然从前是伺候仪嫔黄氏的,但是终究也在我永和宫里好些年,如今到你宫里伺候,可还妥帖?”
婉兮便含笑道:“陈姐姐宫里出去的人,自然是个个都最妥帖的。玉函虽说刚到我身边去没多久,可却如献春一样,竟像是跟了我多年的人一般。寻常我想着什么,不必我说出来,她便已抢先做了。如今在我宫里,很分了献春一份辛劳去。”
陈贵人便也含笑点头:“宫里的女子啊,除了到了年纪出宫的,或者是不得用而退回内务府的,总归都是从这个宫里到那个宫去,或者又从那个宫里回到这个宫里来。纵然轮转得如流水一般,可这后宫里却也终归都只是那么几个固定的营盘。”
婉兮心有所动,自是点头:“难得她们从一个宫到另一个宫的时候儿,心从前一个主子那儿拔出来,还能顺顺当当给了下一个主子去。偿”
。
婉兮在永和宫里盘桓了大半天,用过晚饭才告辞出来。
走进长街时,天已是晚了。
暮色浓重,遮天蔽地,可是天上偏还留着那么一块亮闪闪的霞光去。如一匹闪光的缎子,在黑色的衬底儿之上,闪闪发亮。
只是那霞光,却终究已是强弩之末,怎么也无法照亮这天地去了。
婉兮经陈贵人说了这一整天的话,心下已是松快多了。不过陈贵人话中许多并未点透的话外之音,这一刻倒也浮上婉兮心头,叫她思量。
献春不由得问:“主子想什么呢?”
婉兮摆了摆衣袖:“这回的事儿,总归要有里应外合。一来可能是我在外头摸了什么、碰了什么没经意;要么就是咱们宫里有人不干净。外头倒是无所谓了,我总归不容得我身边有这样与我有二心的。”
献春忙躬身请罪:“奴才蒙主子信任,在宫里掌事儿的,下头的人有错,自首先是奴才办事不周。”
“你不必自责,我也自不会因为这事儿便胡乱猜疑乐你去。”婉兮攥住献春的手:“人心万端,又岂是你一句‘掌事儿’便能都拿捏的全的?便是皇上,这朝堂上那样多人,每日里三呼万岁,可是却又有几个心眼儿里却当真肯与君一心的?”
“多谢主子体谅,奴才更觉汗颜。”献春轻叹一声:“若当真咱们宫里是有不干净的,都不能不承认,那背后的人于这事儿上选的时机可真是好:正好是主子乍然进封嫔位,宫里呼啦一下子进了这么多人,又是女子,又是太监,还另外有水上、灯火上的妈妈;偏又诸事繁杂,叫咱们就算存着提防的心,却也都来不及将那些人一个一个都瞧得清清楚楚去。”
“这回幸亏主子大好了,咱们正好放开手脚,将这些人细细地查明白了。”
婉兮抬眸望向夜空去。
“陈贵人提点得对,我这回只要知道是谁害我就行,却不必再那样心急着报仇乐去。天道昭彰,总有报应,我总归耐下心来,等着她报应之日的到来……”
1
二卷234()
“只是咱们宫里的人,绝不可以出了岔头去,否则放在身边儿一日一日的,还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总归有一个是一个,必定不能再留在宫里祸害!”
献春躬身道:“主子放心,奴才必定尽心详查了去。”
撄。
婉兮朝前默默地行了一段,忽地又道:“献春,你还记得我当日刚进封为贵人,只从皇后主子跟前求了你去,念春曾跟过哭过一阵么?”
“自是记得。”献春也是唏嘘:“那会子念春哭得叫人心疼,便连奴才听着都难受,好几回都险些忍不住了想跟主子说,就别叫奴才去了,换了念春吧。终究她年纪小,若留在长春宫里,凡事更难些。”
婉兮扬眸望那苍茫的夜色。
“是啊,我当时也是叫她哭得心下难受,便随口应诺了声,说我在贵人位分上,手下的女子都有定额,要不了她去;待得我再进封,手下女子的名额多了,便定会要了她走。”
“可是我也没想到,进封为贵人之后,我不满一个月就晋位为嫔了。手下女子的名额是多了,咱们也一个一个从内务府要来了人,我却违了跟她的前言去。”
婉兮转过头来望住献春:“若换成是你,你会怪我么?偿”
。
“主子这个假设,便连奴才也不好说的。”献春便也皱眉:“奴才这会子是在主子身边儿,故此时时都朝着主子的立场去思量,这会子想主子实则当时也是为难,这话不过是安慰人的,随口一说罢了。”
婉兮点头:“可不,当日我从长春宫里离开,已经要了一个你去。又岂能再要一个人走?我只是记挂着小时候的情分,不忍心她哭成那样儿……”
“可是总归,该怎么说呢,在你和念春之间比较,我自然更相信你。反倒对念春,不知不觉分开了之后,便总归有些生分了。虽则她后来回到长春宫来,我们两个又好了,可是有些事却错过了就已经错过,再难重来了。”
献春便也皱眉:“主子的意思,该不会是担心念春记恨了吧?”
婉兮轻叹口气:“我暂时倒还没看出什么来。只是,仿佛是因了陈贵人的话吧,这个念头这会子就是蓦然就从我心里浮了上来。”
“毕竟她从前在储秀宫伺候陆姐姐的时候儿,我也提醒过陆姐姐防备着她些,以免她是皇后主子特地安排的……这本是针对皇后,不是针对念春本人,不过却也说不准她心下当真就藏进了怨气儿去。”
献春扶着婉兮的手臂缓缓地走:“若此,那奴才便分一寸心来小心打量着她吧。毕竟跟主子是小时候的情分,但愿一切都是咱们虚担了心了。”
。
前方就是螽斯门了。
献春悄然打量婉兮:“……主子这回当真就忍下这一口气去了么?”
婉兮静静抬眸,目光穿过夜色去:“只是暂时罢了。那个人,我心下已然影绰绰有了眉目去。陈贵人说得对,我若沉不住气,这会子就闹出来,反倒会叫六宫大乱,前朝也会受到牵连。便连皇上也会跟着为难。”
二卷235()
“我不会一辈子忍下去,皇上同样也不会要我忍那么久。只是,凡事都看时机,我暂时的隐忍也只是最合适的时机罢了。”
献春没有作声,悄然打量婉兮神色,便也垂下头去。
对那个人影影绰绰有了眉目的,又何止是令主子一人呢?
“在这宫里想要生存下去,该争的是要争,可是该忍的却也得忍得住。快意恩仇虽听着痛快,却并非明智之举,否则便如娴贵妃那样的,看似酣畅淋漓,却实际上反倒四面树敌。倒是皇后,忍得住,便始终将皇后的身份紧紧攥在手里,谁都撼动不了。撄”
“献春你瞧,我这回被人算计,竟是半点预兆都没发现。那个算计我的人,既能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便也必定是个极其能忍耐的人物。与这样的人对垒,我若忍不住,就先输了。我便暂时忍下这一口气去,倒看彼此之间谁能冷静。总有一日我自会等来时机,将这一切全都连本带息,算得干干净净了去。”
。
献春都忍不住皱眉:“按说这话不该奴才说了去,终究曾经是主仆一场……可是,奴才经过这件事儿之后也觉后怕。主子,想这宫里如此忍得住,如此计算周密的人,怕是除了那一位之外,不做第二人想了。”
婉兮轻轻眯了眯眼:“便是我查到怡嫔之后,心下又岂是半点知觉都没有?这些年怡嫔背后的,还能是谁呢?这后宫里,明知道皇上设局牵制住了怡嫔,却还敢利用怡嫔的,又有谁呢?偿”
婉兮在螽斯门下站定,轻轻拍了拍献春的手:“此时九爷在前朝正在得用,皇上对九爷寄予了甚高的期望。便是九爷,皇上便暂时不能追问此事;而咱们也自然应该九爷,暂时忍下这一回气去。”
。
九月初九,婉兮生辰。
皇帝还未定归期,这一年的生辰,婉兮只好决定自己过了。
一大早晨的,献春便带了宫里人亲手擀长寿面,又煮红鸡蛋,将民间那些庆生的法子都拎出来。
语琴和陈贵人也都早早过来了,坐着陪婉兮说话。
婉兮哪里坐得住,便叫语琴陪着陈贵人说话,叫玉函伺候着,她自己也奔出了门去,跟大家伙儿一起擀面条儿。
毛团儿却这会子从外头跑进来,脸上兴冲冲的。
毛团儿终究是从养心殿出来的人,平日没事儿就往养心殿里跑,今儿婉兮一瞧他这么兴冲冲的,便将他给叫到一边廊庑下问:“皇上又,你这么眉飞色舞的做什么?”
婉兮唯一盼望的,自是皇上要回銮的消息。明知不会这样早,心下也难免有些小小的期盼。
毛团儿便笑了:“听闻皇上亲猎了一头大鹿,卸下鹿角来,足够做一把鹿角椅了!养心殿正在腾挪地方儿,看等鹿角椅一起拿回来,该往哪儿摆放呢!”
婉兮自是也一声欢呼:“皇上终于做成鹿角椅了!”
皇帝秋狝了三回,鹿角椅都是最要紧的象征物,可是前两回都没做成,头一回还是叫她给搅合了。这回皇上是还带着病走的,没想到还能猎获大鹿,便证明皇上这是尽好了的。
二卷236()
今儿的生辰得着这样的消息,婉兮自是比得了生辰贺礼都欢喜。
毛团儿还眨眼:“听闻……这个消息其实早就进了京了。只是特地等到今天才送进宫里来的。”
婉兮微微一怔,便也垂首笑了,背过身儿去撵人:“滚!”
毛团儿连忙打千儿,看似告退,却故意瞟着婉兮乐:“主子这一声‘滚’,越发有皇上的神韵了。当年皇上骂奴才,也是这么骂的!”
婉兮脸红过耳:“你没完了是么?甭以为我好性儿,回头叫拖到慎刑司打二十板子去,事由是‘多嘴’!”
毛团儿又笑:“主子疼奴才……奴才要是被拖进慎刑司去了,那皇上叫人送回来的贺礼,奴才可该什么时候儿才能给主子呢?若错过了今儿这正日子,主子还不失望了?偿”
婉兮登时扭身回来,一双眼忍不住晶亮起来:“真的有?”
心下都免不住怀疑,怎么可能当真送了礼来呢?别说这山高水远的,沿途驿递都不容易,更何况要借由这驿递给传回来的话,朝臣连同后宫便都是瞒不住的。
皇上向来不会做这样的鲁莽之事才对。
毛团儿眨眨眼:“当真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匣,递给婉兮。
婉兮接过来看。玉匣甚小,不过指头粗细。
婉兮瞟了毛团儿一眼,便又背过身儿去,将那玉匣给打开来——
里头却是一截骨头。笔管一般的模样,中空的。
婉兮将那骨头取出来,举在头顶,对着日头看。瞧见了那骨头壁上凿出小小的圆洞来。
婉兮面上便浮起笑意来,她想起来这是什么了。
——是骨哨。
。
第一回秋狝,她曾扮作鹿人,手里就曾被分配过两个小哨子。鹿人就是用这两个哨子分别扮呦呦鹿鸣,吸引鹿群;另一个则用于与猎人们联络。
婉兮心下哗啦一亮:难不成这个哨子就是帮助皇帝猎获头鹿的那枚哨子么?
若当真是那枚帮助皇上猎获公鹿的哨子,自然意义非凡!
婉兮心下欢喜,对着嘴吹了好几下。可是发出的却不是她熟悉的那呦呦鹿鸣之声。
婉兮转念又一想,当年猎人们告诉过她,用来模仿鹿鸣的骨头哨子是用鹰的腿骨做的;皇上的还更特别一些,是用海东青的腿骨做的。
这骨头……好像不是那个气味儿。
婉兮便去扣那小玉匣子,终于在匣子的边角处伏贴着一根毛儿……婉兮拈出来瞧,又因这玉匣子不串味儿,故此婉兮看了一刻便也认出来了。
不是鹰骨哨,是鹿骨!
而且从这中空管状的尺寸来看,极有可能就是皇上要制作鹿角椅的那架鹿角上的一截儿!
皇帝的心意自是不言而明,婉兮欢喜得在廊庑下都蹦了起来。
他虽然隔着这样远,虽然已有做成鹿角椅的大喜事去,可是他却未曾忘记她,早远远地将这喜悦寄托了来,叫她在生辰这一天最近地触摸到。
婉兮抱着鹿骨哨子,轻轻闭上眼。皇上虽然远在围场,可是这一刻她却仿佛可以经由这枚含义特别的哨子,与皇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