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的晨昏定省。老太太素来是个和善的,半点儿为难都不曾,只吩咐我好生照顾太太。我得了信儿就回了荣禧堂,可谁能想到,我刚回来就瞧见珠大奶奶跑进了太太的房里,还差点儿把我撞飞了。我急急的进了房里,却听得三姑娘和珠大奶奶又是哭又是闹,这一闹就是好长时间。”
“然后二太太就晕倒了?”
“并不曾。最开始是三姑娘和珠大奶奶吵闹不休,之后却是太太发了真火,指着两位主子的鼻子一通大骂。三姑娘最先止住了吵闹,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珠大奶奶还争辩了几句,却惹来太太更为严厉的痛骂。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太太才止了骂声,却忽的面色大变,仰面倒了下去。我和几个丫鬟都被吓坏了,忙上前查看,却见太太嘴角渗出了好些血丝,又听太太强撑着吩咐我,让立马将琏二奶奶您唤来。”
金钏起初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可说着说着,眼泪是越淌越多,待说完了,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了:“琏二奶奶,救救太太,求您了!”
“求我有何用?如今只盼着太医立刻过来,兴许还不晚。”王熙凤并不通医术,可她却极为有眼力劲儿。就方才看到的那个样子,王夫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过,话也不能说得那般肯定,毕竟王夫人性格极为坚毅,指不定能够强撑着熬过这一关。
“琏二奶奶……”听了王熙凤这话,金钏是真的崩溃了,她如今在荣国府是极体面的,可她的体面却是全部来自于王夫人。今个儿若是王夫人是正常的寿筵终罄,那是无妨的,再不然若是正常的病逝,她的责任也不大。可如今事情那般突然,且追根究底还是同两位主子有关的,金钏已经可以想象,为了掩饰掉这里头的腌臜事儿,她这个王夫人跟前第一得意人,怕是要拿命去填了。
“行了,你进去,再唤个人出来。”王熙凤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一旁的平儿忙挨过来帮着捏肩揉背。
除了金钏之外的四个丫鬟,也俱是在王夫人跟前极为体面的。最初那会儿,金钏去了荣庆堂,另四个丫鬟却皆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着。从某种意义上来看,那四人才是真正的知晓前因后果的。
只是,四人的口供有着些许差异。
一说:“太太今个儿起身时,就有些不舒坦,金钏姐姐去了老太太跟前,太太就说要再歇一会儿,让咱们几个不准打扰她。可谁能想到,三姑娘忽的就这样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跪下来磕头求太太饶她一命,没几下就磕得一头一脸的血。我当时被唬住了,没能上前阻止,只缩在角落里不停的发抖。”
又一说:“定是三姑娘的错,好端端的,她就忽的闹出事儿来。太太前个儿就已经答应要将三姑娘记在明个儿,昨个儿在老太太跟前,大老爷不也说了,三姑娘都上了族谱,她还有甚不满?竟是话里话外的说着太太逼她,老爷不喜她,老太太也无视她,还有什么赵姨娘愚蠢透顶,她一心只在太太身上之类的。说了一大通的话还不算,还哭着求太太饶她一命,还说……这都是珠大奶奶的错。”
还有一个则说的更模糊:“我也不知怎的了。三姑娘忽的变了性子,珠大奶奶也是,俩人都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也不开口,直接跪下就磕头。好半响,忽的就对骂起来,说的可难听了,气得太太捂着胸口直喊疼,也不见她们停下来。”
最后一个倒是提到了一个旁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我原是认为这都是三姑娘的错,珠大奶奶这般和善的人怎会故意跑来气太太?可后来,太太晕了过去,又向金钏姐姐说,让立马去请琏二奶奶您,那个时候我瞧了珠大奶奶一眼,发现她面上的神情格外古怪,连着两次开口,竟好似不让咱们去唤人似的。”
王熙凤坐在外间的黄花梨高背椅上,一手放在膝上,一手则搭在旁边的小几上,手指微动,面上的神情很是耐人寻味。
平儿迟疑着开了口:“奶奶,您也无需这般担忧,想来过会儿太医就该到了。”
“担忧?”王熙凤轻启朱唇,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说真的,她一点儿也不担忧王夫人。尽管这事儿并不是她主动出手,可她也不是非要王夫人死状惨烈,若是王夫人就此没了气,她虽也会有些唏嘘,却绝不会因此悲伤亦或是不甘。
“奶奶……”平儿才说了两个字,忽听外头小丫鬟叫着太医来了,王熙凤忙示意平儿噤声,主仆仨人皆走到内室屏风后头,亲耳听着太医的诊治。
在太医之前,原是有另一个大夫过来瞧过的,却是荣国府常用的大夫。只瞧了一眼,又听说已去唤太医了,就主动放弃了。王熙凤唯恐王夫人这厢刚出事,贾母那头又不好了,只得让那大夫往荣庆堂去,叮嘱千万多注意贾母的情绪。
幸好,太医的手段就不是一般大夫能够比拟的。虽说也犹豫了不少时间,却并未直言放弃,而是开了一个方子,只说先吃两贴,明个儿再过来细瞧。
送走了太医,贾母又派人来问情况,王熙凤见王夫人虽昏迷着倒也尚喂得了药,只吩咐金钏等人好生照料着,又让平儿在这儿看着,一有情况就去报讯,自个儿则带着紫鹃往荣庆堂去了。
只是才出了王夫人的房门,就瞧见仍跪在过堂上的李纨和探春,当下,王夫人面色一沉:“方才太医过来时,她们也这么跪着?”
一旁打帘子的小丫鬟听王熙凤语气相当不好,吓得跪下道:“不曾不曾!方才珠大奶奶和三姑娘是往那厢避了一会儿,待太医走后,才往这儿来的。”
这话一出,王熙凤的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她不介意让二房鸡飞狗跳,却同时也不愿意让荣国府蒙羞。虽说她不曾像王夫人那般酷爱颜面,也不能接受家丑外扬。
“珠大嫂子既是愿意跪,那就跪罢,左右里头那位是婆母,也应当的。”王熙凤眯着眼睛危险的剜了李纨一眼,却瞧也不瞧探春。事到如今,虽说尚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可事情大致的脉络,王熙凤却已经差不多摸清了。
严格来说,这事儿还真是王熙凤挑起来的。
若非王熙凤在刚重生不久时,就跟贾母讨了迎春送去了东院,邢夫人和迎春也不会感情愈发好,自不会有后头改身份之事。倘若没有这事儿,王夫人不会因此记恨,也就没了王熙凤出馊主意那一茬了。可在最初,王熙凤是真的不曾想到探春竟有那个胆子明着同王夫人作对,如今想想,也许真的是那日晚间,她不经意间同李纨争执的那几句话罢?结果,李纨记仇唆使了探春,探春当着众人的面同王熙凤唱起了对台戏,王夫人被迫同意将探春记在名下。
原本,这事儿到此就告一个段落了,可王熙凤在听闻贾赦大肆宣扬之后,再度有了个馊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的前提是,探春嫡女的身份已定,要不然事情一出,探春是必死无疑的。
换句话说,王熙凤是在确定探春不会有性命之虞的前提下,才打算让王夫人出丑的。只是世事难料,谁也不曾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如今,王夫人生死不明,王熙凤也不知晓这事儿究竟谁该负主要责任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这事儿略改改,尽可能委婉的告知贾母。
“大老爷、二老爷回来了!”
第065章()
荣庆堂。
贾母早已从梨香院归来,并拒绝了薛家母女的陪同,不仅如此,连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被她打发走了,独独只留了一个最为信任的鸳鸯。邢夫人倒是得了王熙凤的嘱托,带着迎春、惜春一同来到了荣庆堂,只是她们仨皆不是那等子能言善辩之人,在反反复复的说了好几遍无需担忧这种话后,贾母也乏了,直接开口让她们老实坐着别吭声。
因着王熙凤在院门口就遇到了贾赦、贾政二人,遂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待俩人进去后,才随之进入正堂内。也因着略慢了一步,待王熙凤进来后,贾赦、贾政二人已经当着贾母的面,吵开了。
“儿子拜见母亲。”匆匆行了礼,贾政红着双眼死死的盯着贾赦,“都到母亲跟前了,大哥总可以把话说个明白了罢?”
“说甚么?我在工部不就跟你说了,是你婆娘快没气了,你怎么就不相信呢?”贾赦很是无辜,只是旁人也许会相信,贾政却是万万不会信的。
恶狠狠的剜了贾赦一眼,贾政磨着牙道:“上回,大哥忽的跑到工部,在门口就大声嚷嚷着宝玉快没气了,让我赶紧回家,免得见不过宝玉最后一面。这事儿我忍了,原也不想说出来,可大哥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糊弄我,王氏纵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也没得像大哥那般当着我众多同僚的面诅咒她死的!”
“我说的是实话,你爱信不信。”
“那好,大哥你告诉我,明明我今个儿早间出门时,王氏还是好端端的,顶多因着昨个儿不曾休息好,面色有些难看。这连小半天工夫都没有,她怎么就快没气了?”顿了顿,贾政索性不同贾赦一般见识,直接向贾母道,“母亲,您可得为儿子做主,虽说他是我大哥,可他这般屡次在工部闹事,纵是上峰、同僚看在儿子的面上不予计较,儿子……却觉得丢人!”
贾母面色铁青的看着眼前的两个儿子,凭良心说,她仍是最宠爱幼子贾政。可不管怎么样,贾赦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尤其在这件事情上,贾赦虽有错,却到底不曾说谎。
“凤哥儿,王氏如何了?”贾母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后一步进来的王熙凤身上。
“回老祖宗的话,太医已经瞧过了,开了一个方子,又说明个儿还会再来。想来……应当是无事的。”听到贾母的问话,王熙凤略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回道,全然没有了往昔的淘气和胡闹。只是,她这话乍一听虽是好话,可仔细一琢磨,却仿佛更像是在说王夫人快不行了。
贾赦很是得意的瞧了贾政一眼,贾政恨恨的别过头去,面上只有羞恼而无半分担忧。
王熙凤虽低垂着头,却还是通过眼角余光看到了这一幕,登时心里苦笑不已。甭管王夫人有多能耐,倘若她真的死了,恐怕贾政绝不会为她落一滴眼泪。同理,前世的她也是那般的能耐,却最终只落得那般下场,想来当时的贾琏也不会为她难过的。
“吩咐下人好生照顾王氏,别不舍得药材,要是库房里没有,尽管派人去高价采买。”贾母面上很是不好看,却仍凝神问道,“事儿查得如何了?好端端的,王氏怎么就被气得吐血了?听说,珠儿媳妇儿和三丫头已经在荣禧堂跪了好些时候了?”
王熙凤心头一凛,终于要说到重点了吗?苦笑一声,面对贾母,王熙凤并没有旁的选择,只得上前一步,将先前打听到的事儿,略微修饰了一番后,用较为委婉的方式,告知了贾母。可问题是,纵是说的再委婉,关于罪魁祸首……
贾母面色再度一沉:“来人,去将珠儿媳妇儿、三丫头都带过来。”
鸳鸯领命而去,不多会儿,就带着李纨和探春回到了正堂里。只是,这会儿李纨和探春的情形都不是很好。面色难看不说,俩人的额头都磕破了,且仿佛压根就不曾处理过一般,只顶着血淋淋的伤口,跪在了贾母面前。
李纨未语泪先落,只是因着额头上的伤口,看起来非但没有让人怜惜的感觉,反而觉得异常狰狞恐怖。探春则是整个人软软的坐倒在地上,小脸煞白,似乎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熙凤很快就想到了早先从贾母这儿听说的,王夫人和探春皆病倒了,当下忍不住道:“老祖宗,三妹妹看着似乎有些不大好,要不先让人替她瞧瞧?”
贾母抬眼瞧了一眼,微微点头:“鸳鸯,让人去唤个大夫,再去拿个脚踏来。”又向李纨道,“珠儿媳妇儿,你一向是个稳妥人,今个儿怎就做出这般糊涂事儿了?我倒是想听听,你到底有何苦衷。”
李纨满脸的绝望,懊悔的眼泪几乎无法止住。她有甚么苦衷?没有,根本就没有。她从不曾想过要害王夫人,甚至最初对探春也没有任何恶意,可为何事情就成了这般?她到底做错了甚么?
痛哭流涕的摇着头,李纨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出身书香世家,端的是满腹才华,可说到底她也不过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守寡女子,她根本就没有那般狠辣的心肠,也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菅。她后悔了,从看到探春疯了一般的冲出抱厦时,她就已经后悔了,待亲眼看到王夫人吐血晕厥,更是悔不当初。
“老太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一时猪油懵了心,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胡乱挑拨,可我真的不知道事情竟会变成这般……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纨根本就不曾坐到加他上,她直接哭倒在地,满心满眼皆是懊悔。
“说,把事情从头至尾都说一遍。若是敢有丝毫隐瞒,我就替珠儿写下休书,还你自由。”
“不不不!”李纨彻底崩溃了,甭管寡妇生活有多么的枯燥无味,可她却从未想过要回娘家改嫁。这并非贾府仗势欺人,而是李纨再清楚不过,男子续弦尚且寻不到好人家,寡妇再嫁能有好?况且,她还有一个儿子,也许贾家会慈悲得让她带走所有的嫁妆并先前下聘的礼金,可儿子呢?都不用细想,李纨就已经知晓了,贾家是绝不可能放贾兰跟她走的。可以说,只要她离开了荣国府,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儿子了。
“那就说!”贾母的面色愈发冰冷,冷到连贾赦、贾政都不敢开口,只是立在一旁互相丢眼刀子。
李纨又大哭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收敛了一些情绪,才勉强开口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开口讽刺凤哥儿,更不该在明明知晓是自己犯错的情况下,还记恨凤哥儿。可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让凤哥儿在太太跟前出个糗,没想过要真正害人。三妹妹……我几乎是看着三妹妹从丁点大到长大如今这般,我怎么会害她!我真的只是想岔了,我没有恶意!”
贾母冷冷的看着李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