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那日的尊尊教诲犹在耳畔,探春双眼含着泪,控诉般的抬头看向李纨:“珠大嫂子,您怎能这般说?”
“我怎不能这般说了?三妹妹是觉得我定要护着太太?不不,你还小,你从未做过母亲,自是不能理解当母亲的心。”李纨一脸哀容,语气里更是透着阵阵悲凉,“好妹妹,你要明白,这世上最真心待你的,只有十月怀胎将你生下来的母亲。”
“你胡说甚么?”王夫人瞪了李纨一眼,只是那眼底里却没有往日的威严,反而因着离得近了,可以看出一丝笑意,“这事儿不用你管,只让你妹妹好生思量一番便是了。探春……”
“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你明明有儿有女还有亲孙儿,为何还要将我的女儿夺走?我已经同意你养着她了,怎么就定要改了她的身份呢?”赵姨娘悲痛欲绝的哭倒在地。
探春茫然的看着四下,大大的眼睛蓄满了绝望崩溃的神情。
她一个个望了过去。
王夫人向她笑着,那笑容底下却是无声的威胁;赵姨娘只一味的哭喊着,虽瞧着对她确有真情,却不知晓这番行为几乎是将她往死路上逼;李纨愁容满面的瞧着她,低声劝着她要牢记生恩;邢夫人摆弄着手腕上的新镯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迎春和惜春面上更多的是茫然无措,以及隐隐的担忧之情;她的亲生父亲贾政板着脸,只差没在脸上写明,你为何这般不识时务;伯父贾赦则事不关己的品着茶,一个眼神都没往她身上丢;王熙凤和贾琏俩口子正挨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同样的没往她身上瞧一眼;至于贾母则逼着眼睛享受着鸳鸯的捏肩揉背……
忽的,探春轰然倒地,唇边慢慢的渗出血迹来。自不是她吐血了,而是因着太过于紧张,她生生的将嘴唇咬出了一个大口子。
“天!还不快些唤大夫去,天可怜见的,何苦这般?”王熙凤终于发挥了她一贯的风格,咋咋呼呼的让丫鬟去前头报讯,赶紧让管家请了大夫过来,又向诸人提议道,“总不能让三妹妹一直躺在地上等大夫来,不若先让她回房歇着?”
贾母摆了摆手,示意丫鬟听从王熙凤的吩咐。很快,两个丫鬟赶来,将探春扶回了后头的抱厦里。
事儿好像愈发的难处理了。
“唉,这本是件好事儿,怎就闹成这般了?”王熙凤连连叹气,见诸人都不愿意开口,而她本人方才已经安排了事物,却是不能随时抽身了。不过,她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倒是不惧这些,只向着赵姨娘道,“姨娘有句话倒是对了,这都是当娘的呀……”
“琏二奶奶!”赵姨娘且惊且喜,虽说心底里更多的仍是不敢置信,可多少还是抱了一丝期望的。
“我是想着,要不然都各退一步?”王熙凤边说边瞧着王夫人,见她向自己微微点头,当下心头一阵冷笑,面上却分毫不露,“二太太是想念大姐姐,这才希望三妹妹陪伴左右。赵姨娘则是不愿三妹妹更改身份,至于她究竟在哪儿……”
“我愿意让她待在太太身边,只要不改身份,就一切好说!”赵姨娘也不是完全听不懂人话,至少,她听懂了王熙凤的潜台词,忙不迭的表明心迹。只是她却不知,倘若事情真的如同她所说的那般,探春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试想想,若是探春成为了王夫人的嫡亲女儿,无论王夫人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面子情至少是要做全的。再一个,探春是养在贾母膝下的,以贾母疼爱小辈儿的心态,纵然探春的地位永远比不上宝玉,却也绝不会吃任何苦头。就算将来要寻亲事,嫡女的亲事身为祖母的贾母也是可以过问的。还有一点,本朝素来没有官家嫡女当妾的习惯,反倒是庶女,十个里头有九个当了妾,余下的那个也不过是许配给庶子罢了。
当然,这里并不包括皇族宗室,只说一般的官宦人家。若是攀扯到皇族宗室,就是官家嫡女乐意凑上去给人当妾,也得看贵人乐不乐意。
一如二房的元春。
“那……就是不改身份养在二太太身边?”王熙凤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的,到了此时,她却已经不在意王夫人的狠戾了,只是为赵姨娘的愚蠢感到万般的无奈。又思及前世赵姨娘不止一次的给探春惹麻烦,甚至在下人跟前掀了探春的老底,直戳她的痛处。
摊上这样的嫡母和亲娘,探春也是真作孽。
“罢了,凤哥儿都这般说了,我也不能太过了。”王夫人想着自己的目的终是达成了,且她也是真心不希望落了王熙凤的面子。至少在她眼里,王熙凤比李纨重要多了,就是让李纨没脸子,也不能折腾王熙凤。尤其自己内侄女的性子自己明白,万一闹个不好更难以收场,不若来个顺水人情。
“好好,我也同意,只要不改身份,只要三姑娘还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相较于王夫人的勉为其难,赵姨娘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只是一想到探春先前晕了过去,顿时心痛不已。偏她又是个不擅长隐藏情绪之人,心头这般想着,面上也立刻带了出来,“那个、那个……我能去看看三姑娘吗?就看看……”
这一次,王熙凤却没有接口。这探春虽是二房的人,可到底也是荣国府的主子,是贾琏正正经经的堂妹。王熙凤身为堂嫂,关心一下堂妹也是应当的,可她还不曾蠢到插手夫君叔父房里的事儿。当下,只是拿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迟疑了好久,这才极为勉强的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去瞧瞧罢,记得小心些,别扰了探春休息。”
赵姨娘忙谢了一声,随后竟是不等贾母开口,就一溜烟儿的往后头抱厦跑去,拦也拦不住。当然,也没人拦她就是了。
随着探春的晕厥、赵姨娘的离开,正堂再度恢复了平静。诡异到了极点的平静。
“闹完了就赶紧走罢,我要歇下了。”好半响,贾母才带着满满的疲惫开了口。其实,这一天下来也没有旁的事儿,只是经了一遭,贾母心情十分的不好,她年岁大了,精神头一下子跌了下去,看起来竟是瞬间苍老了许多。
王夫人立刻上前行礼,又忽的道:“今个儿太晚了,我明个儿再来接探春罢。就像大嫂那般,日日夜夜的照顾着迎春。”
邢夫人不屑的撇了撇嘴,她是挺疼爱迎春的,可尚不曾夸张到日日夜夜照顾的份上。莫说迎春今年都九岁了,就算才九个月大小,那也有奶嬷嬷在身旁伺候着,哪里就要嫡母亲自照顾孩子了?不过,想归想,邢夫人还不至于蠢到将心里话说出来,只是跟着起身,伸手将迎春拉到了身后护着。
这番举动自然也落在了王夫人眼里,不过此时的王夫人却懒得同邢夫人计较那么多,只笑着同贾母告辞。
“慢着。”
正当诸人一一告辞离开之时,从头至尾都不曾出过一声的贾赦,冷不丁的开了口:“儿子还有一事儿要禀告母亲。”
贾母是真的心累,可经过了今个儿之事,她对于二房是头疼万分,此消彼长之下,反而对贾赦高看了一眼,因而耐着性子道:“何事?说罢。”
“事情是这样的。”贾赦扶着他那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的道,“迎春不是记在了邢氏名下吗?我瞧着这是好事儿,左右我大房上下都是极为支持的,没有一人敢跟我唧唧歪歪的。今个儿晌午那会儿,邢氏同我说,老太太您也答应了。正好,咱们家的规矩,嫡女六岁就可以上族谱了,我就想着赶早不赶晚,索性早些办了这事儿才好。”
“你就直说罢,到底怎的了?”贾母再度伸手按了按眉心,虽说此时时辰也不算太晚,可她却觉得一阵阵的疲乏,只想立刻躺下来好生休息一番。
贾赦忙行了个礼,又道:“其实事儿很简单,就是儿子希望迎春能早些日子成为嫡女,她毕竟也不小了,改成嫡女后,就能让邢氏和琏儿媳妇儿一道儿帮着相看亲事了。所以,我今个儿用了午膳后,就去东府寻珍哥儿,说那改族谱一事。”
“那改了不曾?”贾母素来对大房之事不大上心,不过既然贾赦坚持,且这对于迎春也是件好事,她倒也乐见其成。
“改了。”贾赦道。
“那就好,等过些日子,让你媳妇儿和凤哥儿帮迎春相看着罢,顺道儿也可以准备起嫁妆了。咱们家的姑娘,没得那般早嫁,不过早些定下来也无妨,待及笄之后再出嫁便是了。”贾母摆了摆手,示意鸳鸯过来扶她,又随口道,“都退下罢,有事儿明个儿再说。”
旁人倒不曾多思量,就连邢夫人都已经拉着迎春打算往门边去了,唯独王熙凤和贾琏对视一眼,极有夫妻默契的作出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神情。
只听贾赦又道:“母亲,儿子是让珍哥儿给迎春上了族谱,也顺便让他将探春一道儿上了。”唯恐诸人不大理解,贾赦忙添上一句,“我是说,咱们家的迎春和探春,如今都已经上了族谱成了嫡女!”
第062章()
贾赦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这句话却犹如惊雷一般,在荣庆堂正堂里响起,砸到了所有人的头上。
别说二房诸人了,就连大房这几位,都受惊不轻。邢夫人直接脱口而出:“老爷,您不是说等过些日子,同东府那边一起吃端午宴时,再提这茬吗?”
此时离端午佳节已不远,宁荣二府虽不曾有明文规定两府要一同过节,不过在一般情况下,荣国府这边都是会派几人去宁国府吃酒宴的。贾母是素来不参与的,这事儿通常会落在小辈儿的头上,偶尔贾赦也去,贾政却是几乎不同东府来往的。
因此邢夫人这话的可信度极高,二房诸人顿时心里一喜,只盼着贾赦又在胡说八道了。要知道一旦记入族谱,再改……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老爷我做甚还要跟你这婆娘交代?胡闹!你以为老爷我跟我二弟这般和善?任凭婆娘骑到自己头上也罢,连儿子女儿都管不住,如今更是连小妾通房都可以指着自己的鼻子唧唧歪歪的说教!邢氏,我警告你,你要敢学二弟屋里人那么闹腾,直接拿着休书给老爷我滚回娘家去!”
邢夫人:“老爷,我……”
“闭嘴!婆娘就是婆娘,没本事就老实待着,不会说话就当哑巴。顶多管好你屋里的事儿,爷们的事儿别插手!还有那些小妾通房,你回去好生同她们说道说道,不想活的就赶紧去死,爷不拦着!别赶明个儿,老爷我想纳个新人,还要特地问一下姨娘的意见……她有意见跟老爷我有啥关系?看不惯就把眼珠子抠出来,谁也没巴望着她看!”贾赦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傲气的道,“敢做老爷我的规矩,呸!”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邢夫人已经啥都不想说了,只拉着迎春略微发颤的手,向她安抚的笑了笑。也许邢夫人是不如王夫人那般城府极深,可到底她也不像赵姨娘那般蠢笨不堪。贾赦既喜欢指桑骂槐,她就老实受着呗。
只是相较于邢夫人的坦然承受,二房的诸人却好似被人在面上狠狠的扇了好几个巴掌,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尤其是贾政气得嘴唇都青紫了:“大哥,我敬你是我大哥,可方才这话……”
“我教训我婆娘跟你有关系?”贾赦斜眼瞧了贾政一眼,“二弟若有那闲工夫,先管你的屋里人,至于我屋里的事儿无需二弟操心。”
贾政简直不敢相信贾赦居然会这么无耻的倒打一耙,天知道他才不想理会大房的事情,事实上,贾赦才是在插手他房里的事儿!
“大哥也知道不能插手别房的事儿?我倒是要问问看,探春究竟是谁的女儿,就算今个儿要将她记入族谱,仿佛也该我这个当父亲的亲自往东府去一趟罢?”虽说贾政本就无此意,可事到如今,话却不能这么说。尤其在面对贾赦之时,失了甚都不能失了颜面,“大哥是否应当就此事给我这个当弟弟的一个交代?”
“交代?”贾赦回看了贾政一眼,因着他这会儿是背对着贾母的,面上俱是满满的嘲讽,“二弟想要我给你个甚么交代?哦,不打算让探春成为嫡女了,是罢?没问题,你要不嫌今个儿时辰太晚了,我这会儿就陪你去东府。再不然,明个儿一早去,咱俩就这么往珍哥儿跟前一跪……‘族长啊,昨个儿是我吃醉了酒把二弟的话当真了,没曾想才过了小半天,就因着姨娘的不愿意,他又改主意了’……这么说如何?反正我是不要脸的,就看二弟你的了。”
“你你你……”
“怎么,我这话说错了?我说二弟,我也知道你是个和善的人,可做人真不能这么着。你看我打算把迎春改成嫡女,我有问过她的意思吗?这事儿只要我同意了,不就结了?我是父她是子,我说着她听着。”贾赦忽的长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贾政的肩膀,叹息着道,“二弟,你到底是太年轻了,还有的学。”
不等贾政再开口,贾赦忽的转身,向贾母行了大礼,陪笑着道:“母亲,时辰也不早了,儿子就先回去了。赶明个儿再给母亲请安。”说罢,又向邢夫人斥道,“邢氏你还不快给母亲行礼,走了。”
邢夫人赶紧拉上迎春,母女俩一道儿行了礼,跟随在贾赦身后,快步离开了荣庆堂。
“老太太,时辰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就先散了,回头再说这事儿?”王熙凤见贾赦等人离开了,知晓这场大戏也该落幕了,当下上前两步,主动给诸人递台阶下。
贾母头疼不已的扶着额头,半响不曾开口。今个儿的大戏实在是太跌宕起伏了,看得她是头晕目眩两眼发直。可在她的心里,宝贝幺儿子贾政是绝对不会有错的,纵然犯了错,那也是别人害他的。至于错在何人?王夫人、赵姨娘、探春,还有就是知情不报只管看戏的贾赦,对了,再加上挑起整个事端的邢夫人和迎春。可问题是,贾赦他一溜烟儿的跑了,还带走了另两个祸害。探春晕倒了,赵姨娘也去探忘她了。仔细想想,却是只剩下了……
“王氏!”贾母一声怒斥,目光如同毒舌一般死死的盯着王夫人。
“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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