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怔怔的看着贾母。
贾母也好似只想寻个人说心里话,并不曾指望鸳鸯跟她搭话,因而继续道:“是我逼死了她们,还寻了借口掩了过去。说政儿门人之女,是因殉情而死。说碧玺是悲伤过度,失足跌倒而亡。说王氏赐下的那人,是感染了风寒,没治好。还有珠儿媳妇儿跟前的四个陪嫁丫鬟,我虽完全记不得她们的模样、名姓了,却还记得,我当初告诉崩溃的珠儿媳妇儿,那四个孩子自请离开,我允了。”
夜已经很深了,荣庆堂其他各处,也都相信静了下来,唯独只有贾母所在的内室里,点着那么一小盏油灯,并不能照亮多远,却好歹能让贾母稍稍安心一些。
看来,她是真的老了,不都说老了老了才会想起以往的事儿吗?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今个儿的事情让她不由的忆起了往事。
……也许珠儿真的是她害死的,也说不定。
第109章()
人与人之间极少会出现纯粹的信任,哪怕至亲骨肉之间,又少不了互相猜忌。贾母最初也许只是怀疑王夫人对自己有异心,可若往深处想,王夫人代表的是二房的利益,那贾政呢?究竟贾政是知情还是不知情,亦或干脆就是指使者?还有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宝玉,又是何思何想?贾母甚至不敢往深处想,更不敢将心头的狐疑说出口。
可这事儿,却像一根刺,深深的扎进了她的心窝子里。
倘若此时有人愿意开解贾母,或者干脆就是让俩人面对面的将事情话说了,想要彻底解决矛盾,倒也不算难。可偏生,荣国府里完全没有这样的人不说,还有王熙凤。
王熙凤原就是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重生一遭,虽说她也改变了许多,可有些技能却是直线增强。
明着,王熙凤以孝顺贾母的名义,每日七八趟的往荣庆堂跑。倒不是真的伺候贾母,毕竟那些事儿有丫鬟在做,她不能跟丫鬟抢活计。可她能说,今个儿吹捧贾母劳苦功高的将两儿一女拉拔长大,明个儿说贾母的儿女们俱是最为孝顺的,再隔一日又道,孙儿辈的也都是孝顺孩子,偶尔故作失言的提起贾珠,再惋惜一下贾兰,弄得贾母这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悲伤。
贾母这一病,竟是到了十月末都没有明显得好转。
“老祖宗,您定要多想想开心的事儿,别老惦记着那些个陈年往事。这事儿嘛,过去了就过去了,老惦记着也无用。”王熙凤最初确是有几分小心思,这才偶尔会提及贾珠。可早在一个月前,见贾母依然不曾痊愈后,她就立刻住了嘴,只一心侍奉贾母,半点儿不敢分心。
元春尚未封妃,二房也未翻身,倘若这个时候贾母有了个万一,那乐子可就真的大了。
旁的不说,贾母一旦故去,荣国府立马就会面对分家。大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二房却是名声实惠都得了的,但凡真的闹了起来,那就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王熙凤要的是大房全身而退,而不是跟二房闹了个两败俱伤后共赴黄泉。
“老祖宗,我记得云妹妹是中秋前两日回的保龄侯府罢?如今眼瞅着就快十一月了,您说咱们要不要再将云妹妹接过来小住?”眼看自己百般劝解都没甚用,王熙凤却是愈发着急了。
老话倒是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一旦病倒了,想要痊愈,是很难的。这可不是黄口小儿,今个儿生病明个儿就能活蹦乱跳了。贾母的年岁是真的不小了,且前不久,都下了第一场雪了,再往后就是寒冬腊月了。王熙凤虽不通医理,却知晓老人家一旦在冬日里病倒,却是极难熬过去的。为今之计,是必须保证贾母在冬日真正到来之前,一定要好起来。
“别折腾了,眼瞅着就快到年关了,她小小年纪,跑来跑去的,别也给冻病了。”贾母半躺在床榻上,很是有气无力的道。
其实,自个儿的身子骨自个儿知晓,贾母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真的病重了,只是因着心里头搁着事儿,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且她之所以后来病情看着愈发重了,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王熙凤偶尔说漏嘴的那几句话,而是在于王夫人。
自打那一日,贾母从晕迷中醒来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王夫人。
对外,荣禧堂称是贾政禁了王夫人的足,不允许她再去荣庆堂惹了贾母的嫌。这个理由看似还算过得去,实则却完全经不起推敲。至少在贾母看来,这更像是贾政对于王夫人的一种保护。
“要不然,我让妹妹们再回荣庆堂来?”王熙凤没想到贾母会一口拒绝去接史湘云小住的事儿,只能拿三春试探道。
“别麻烦了,就这样罢,左右我也就是个老婆子。”贾母懒懒的道。
王熙凤思量了片刻,隐约觉得这根本就不是贾母的真心话。毕竟,贾母连声说的都是“别折腾”、“别麻烦”,而不是“不必”。当下,王熙凤只笑着宽慰了几句,回头到了晚间,却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告知了贾琏。贾琏原对于后院之事并不在意,哪怕知晓贾母病着,可因着大夫只说要好生将养着,且看着也并不算很严重,贾琏就没真的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其实,不仅是贾琏,包括贾赦和贾政也都是一样的心态。贾母病了,他们是担心,可担心之后却是该干啥就干啥,毕竟贾母乃是女眷,哪怕需要人侍疾,那也是儿媳妇儿、孙媳妇儿的事儿。
因而,在听闻王熙凤的话后,贾琏有那么一瞬间没回过神来。片刻后,贾琏才不敢置信的道:“老太太病得那般严重了?”
“倒是不曾。可我眼瞧着老太太从中秋过后,一直病到了如今。眼瞅着再过几日就是十一月了,再往后却是腊月要过年了。若还这么病着,一点儿都不曾转好,我可是真怕出个甚么万一。”
“别瞎说。”贾琏急急的打断了王熙凤的话,有心想要斥责,可又见到王熙凤这些日子瘦了许多,又是满脸的担忧,当下就有些不忍心了,只道,“我虽知晓你是好意,可这些话若是给二房那头的人听到了,指不定会出甚么事儿。”
“琏二爷您说的是,可我这不是担心老太太吗?”
“我知了我知了。可这……你可有旁的法子?这药材,咱们家肯定不缺,你也说了,老太太那是心病,要不想想旁的法子?请个戏班子来家?或者叫几个说书的?”
王熙凤摇了摇头,道:“动静太大了,老太太如今病着,自然还是要清静一些。我思来想去,老太太原最疼爱云妹妹,咱们若是将云妹妹接过来,也许能让老太太开心一些。可惜,老太太心疼云妹妹,恐这么来来回回的,反让云妹妹病了,因而否了我的提议。”
“这有何难?”贾琏豪气的拍着胸口道,“老太太担心云妹妹,也许云妹妹也担心她呢?我明个儿就往保龄侯府去一趟,保准让得了信满心担忧的云妹妹赶来探望老太太。”
贾母怜惜史湘云,不忍她受累。可若是史湘云先得了信儿,苦苦哀求要来荣国府探望呢?那就甚么问题都没了。
“琏二爷可真不愧是琏二爷,那叫一个智慧过人,将来指不定能封侯拜相呢!”王熙凤嬉笑的往贾琏怀里扑。
“走走,别寒碜你家爷。甚么封侯拜相,你夸宝玉去罢。要瞅着就要过年了,族学是腊月之前就放的,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了。到时候,咱们府里可就热闹了。”贾琏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戏虐的笑。说实话,他倒不至于痛恨宝玉,可对于宝玉倒霉乐见其成。
只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让她心头一紧。
腊月。
秦可卿已经陆陆续续病了差不多一年,若她没记错的话,秦可卿是死于今年的腊月初二。而再次之前,却是林如海的信先到了。王熙凤已经忘却了究竟是哪一日收到了林如海的信,可她却清晰的记得,秦可卿死时,贾琏已陪同黛玉一道儿往扬州去了,这一去可就是大半年的时光。虽说自己重生改变了许多事情,可王熙凤却清楚的知晓,她不曾对宁国府的事儿插手,更不曾跟林如海打过交道,因而这俩人……
好在王熙凤并不是一个爱自寻烦恼的人,与其去考虑自己完全无法插手之事,还不若先顾好眼前之事。
次日一早,贾琏亲自往保龄侯府去了一趟,虽不曾亲眼见到史湘云,却也同史侯爷的长子见了一面,并详细描述了贾母如今的病情。当然,这些话大半都是王熙凤教的。在她的言语之间,却是将贾母描述成了病入膏肓,既思念着史湘云这个侄孙女,又因着担忧史湘云而不愿将她唤到跟前解忧的好长辈。且不说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单是贾琏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只要史家还顾惜颜面,就不能不将史湘云送去荣国府。事实上,不仅要送,还要大张旗鼓的送,以表达史家的良善。
自然,贾琏是不可能当日将史湘云带回荣国府的,一切都要等保龄侯府准备妥当了,过个一两日后,再携带着药材等物,往荣国府来。
因而,史湘云来荣国府时,已是十一月了。
王夫人依然不曾往荣庆堂而来,虽说荣禧堂的丫鬟们每每都说王夫人起早贪黑的为贾母祈福,可这人没有亲自到,却到底落了一层。王夫人并不傻,她当然知晓自己这般作为,一两日尚可,时间久了定然会惹来非议的。可问题是,她无可奈何。
婆媳之间的问题原就棘手得很,就拿王夫人和李纨的事儿来说,这王夫人病了,李纨于情于理要在跟前伺候着。可王夫人一见到李纨就头疼心口疼,从这点来看,又似乎应该让李纨避讳着。可李纨若真的避讳了,王夫人也照样不开心,觉得李纨是怠慢了她,甚至恨不得将李纨揪到自己跟前,狠狠的教导一番,好让李纨知晓尊卑长幼!
以己度人,王夫人哪里还敢往贾母跟前凑?
一来,是甭管做了甚么最终都会落了个错字,既如此她何苦为难自己?二来,却是因为贾政有言在先,让她老实待在自己房里,没事儿少出门晃悠白惹人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夫人还能如何?是选择顶撞婆母和夫君,硬是挤到荣庆堂惹人嫌被人折腾,还是干脆选择当缩头乌龟?同样都落不得好,她当然要选一个对自己好的。
只是王夫人忘了一件事儿。在面对李纨时,她倒是站在婆母的立场上考虑了所有的事儿,可当面对贾母时,她只是一个媳妇儿,也只考虑了自己得失。试问,倘若在她病倒时,李纨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过一次,她又会有怎样的感觉呢?
是怒气冲天,还是心怀不满,亦或干脆就悄然埋下了祸根?
贾母是第三种,她不仅开始怀疑王夫人对她的孝心,甚至还将怀疑的目光对准了贾政。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怕没有人去浇水施肥,也仍有可能生根发芽。
偏生,在史湘云到达荣国府的第二日,荣禧堂里又出了事儿。
数月前流了孩子的小周姨娘,没了。更久之前被贾母赐给贾政的另两位通房丫鬟,在小周姨娘没了的当日,被王夫人打发走了。与此同时,原先只暂留在王夫人跟前的玉钏,却突然被提拔成了一等大丫鬟,且还多得了一份月钱,美其名曰是将金钏的那一份也予了她。因而,如今的玉钏,是拿着二两银子月钱的“大丫鬟”。
消息传到荣庆堂,贾母勃然大怒。
“你们谁也不用劝我!哼,王氏,王氏她欺人太甚!”
原本,因着昨个儿史湘云的到来,贾母的气色好了许多,可今个儿一听了这消息,贾母却再度病重。鸳鸯一面命人去唤大夫,一面急急的通知了各处。当然,除了荣禧堂那头。可等王熙凤等人得了消息赶来后,贾母却固执的不听任何人的劝,连大夫都不愿意见,只气哼哼的躺在床榻上,不吃不喝。
这下,事儿却是真的闹大了。
贾母不单单是贾赦、贾政的亲生母亲,更是整个荣国府里品阶最高之人。贾代善是荣国公,国公仅此于郡王,乃公爵第一等,而贾母则随夫得超一品诰命。之后的贾赦得一等将军爵位,贾政只得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实缺。再往下的贾琏只有捐的同知,连充门面都嫌品阶太低。
如今,贾府的门上挂的还是“荣国府”,可若是贾母没了,这牌匾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倘若没人计较也罢,一旦有人铁了心要寻麻烦,单是“荣国府”三个字,就能给贾家带来滔天之祸。
当然,此时此刻,除了王熙凤外,旁的人想的并没有那么多。可甭管怎么说,贾母仍是荣国府的金字招牌,有这么一位老祖宗镇着,哪怕甚么事儿都不做,也能让小辈儿们安心。可一旦出了甚么事儿……
“哟,我说老祖宗,您就是生气,也不能拿自个儿的身子骨开玩笑呢?便是骂我打我,也好过于把气都憋在肚子里。老祖宗,您说,您就说嘛,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惹了您,哪怕我一个人收拾不了,咱们全府上的人一道儿出马,就不信制不住那混账东西!”旁的人唯恐触怒了贾母,并不敢太过于放肆。唯独只有王熙凤壮着胆子凑了上去,话里话外与其说是劝着贾母不生气,倒是更像是在诅咒某些人。
一旁的邢夫人拉着迎春、惜春低眉顺眼的立着,由素云扶着的李纨也只带着满脸的哀愁沉默不语,倒是湘云一开始虽有些胆怯,可听了王熙凤这话,立刻恢复了原先的开朗性子,跟着一起骂道:“凤姐姐说得对,甭管是哪个混账东西惹了老太太,我一定要收拾他。就算我一人不成,我回去寻叔叔婶婶,让他们也来帮老太太出气!”
“可不是这个理?素来只有咱们欺负人,如今竟有人敢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可饶不了那杀千刀的混账东西!”
“对,饶不了!”
王熙凤和史湘云一唱一和着,且越说越直白。杀千刀的混账东西也就罢了,说到最后,只差没明着说欺负贾母的会遭天谴了。这史湘云倒还真是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一心惦记着给贾母出气。王熙凤却是心知肚明的,因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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