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晚了,四周昏暗下来,她也没把电灯打开,只由着自己陷在一片黑暗里,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像。
侍婢几次进来问她要不要用饭,她俱都没应声,只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唐少帅今日回来得早,刚跨进跨院,瞧见的就是素琴宝琴在窃窃私语,耳朵搁在门户缝上往里偷窥的一幕。
他隐约一蹙眉:这是怎么了?又见房内一片昏暗,与平日的灯火通明不同,心里登时便“咯噔”了一声。
他大步迈上前,声音沉沉如打雷般的在两个侍女耳边响起:“出什么事了?”
素琴怯怯上前:“今儿个主子自宫中回来就把自己关在里头不出来了。过午之后就点水未进,粒米未尝,奴婢们心里慌得很。”
唐少帅的面色更是一沉。
他伸手在门扉上敲了两下,依旧无人应答,他想了想,一手将两个已经六神无主的侍女往旁边一搡,自己往后稍退一步,提了提劲儿,闪电般往前狠狠一踹那原本紧闭的门扉轰然打开,唐少帅顾不上自己和门较劲有点儿疼痛的腿骨,疾步往里走,还不忘顺手重新关上房门,将侍女们的目光隔绝在外。
进去一看,他的心都要被吊起来了:他那一贯冷静镇定的夫人,这会儿正拿了帕子,呆呆坐在床边,脸上泪痕未干,他踹门那么大的声音,竟未得她一个眼神光顾。
她哭了?
唐少帅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放轻了手脚,在她身边轻手轻脚的坐下来,床登时下陷了一块,发出“咯吱”一声的响动。
他伸手过去攥住了她的手,她这会儿才像从自己的世界里被惊动了的小动物一般先是微微瑟缩了一下,然后这才迟疑着看过来,见是他,目光一闪,旋即垂了眼眸不说话。
“就算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人顶着,比如我。”唐少帅淡淡的,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沉声说道,“夫人,我嘴拙,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但有一点夫人切莫忘记,你我是在神前发过誓约的,此生荣辱与共,生死不离。若夫人今日不食,为夫陪着你也就是了。”
半响,瞿凝细细的声音这才低低的响了起来:“你这又是何苦?”她稍稍顿了一顿,苦笑道,“我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给你带来的也不是荣耀,而是羞辱吧?”
她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小腹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忽然什么也不想隐瞒了。
二十一条的事情,就是那刮来的飓风,她一个人在黑暗里想的明白:冯家这次上京,诱着皇帝秘密签了合约,怕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废帝!
此时越是保密,之后冯家要发难,就越是如雷霆万钧。
而唐大帅和冯思嫒有那样的联姻约定,他会对一切懵然不知?
之所以推波助澜,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
等皇帝下了台,她这个前公主,又能落个什么好儿?娶了她的唐少帅,又怎么可能不被牵连?
瞿凝深吸一口气,在黑暗里看向自己身边那个轮廓挺拔的人形,或许正因着四周的黑暗,她的目光才如此肆无忌惮,带着眷恋流连:“我和你成婚月余,按说时日尚短,但我……”她咽了咽口水,平了一口气,才能将后头的话说出口,“我一直在喝避子药……”
她身边那男人微微一震,握住她的手也是一紧,声音里平添了几分严厉:“夫人别说了!”
瞿凝的声音依旧是低低的,眼眶里却已经有了点点晶莹:“我不想怀你的孩子,也不能怀你的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既然不能为你传承子嗣,日后你我和离……”
她话音未落,身边的男人已经伸手过来准确的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
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烦躁:“你还要我说几次?我要娶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不是你背后的皇室,只是你。”他稍稍一顿,“现在时局不稳,我可能随时要提军北上,若你此时坐了胎,我才无法安得下心。如今京中形式诡谲,你既然有所准备,我反而放心。”
“至于子嗣,你我的夫妻日子还长着,你现在不想要,日后或有一天,你偶感寂寞,会希望我们膝下有儿女环绕,等到了那一日,你再生也不迟……”他说的很轻巧,话音里听不出丝毫阴霾,“皇室是皇室,你是你。我当日未尽之语,今日便说给你听,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你在呵斥孔家的孔景豪,自那一日起,我就已经对你动了心。情不知所起,惟其一往而深,如今已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他低低一声笑,似是自嘲。
“我从不打诳语,这点你是知道的。起初虽觉心动,我心中依旧不愿臣服,心中犹疑,只对你一言一行,冷眼旁观。及至此时,方知已然情深难舍。而今见你掉泪,我只怪我自己无法保护你远离风风雨雨,夫人,不要怪我疏忽,好不好?”
瞿凝嘴唇张了一张,他这时才挪开了手,瞿凝却觉得喉咙里哽得厉害,一下子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今日心里满腔怨愤,竟不知从何发泄。对皇帝失望,对皇室绝望,对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想全盘否定,她之所以连避子药的事情都和盘托出,竟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要说喝避子药,一方面是她今年不过二九年华,孕育子嗣,最好还是伺双十之后。另一方面,却也是因着形势动荡,此时有子,她更怕坐不住胎。另外,也是因着皇帝那边的眼线还盯着的关系。
她此时对唐少帅说这个,却未料到他竟是如此回答!
夫妻情深……夫妻情深……今日得他这番说话,作为他的枕边人,她只能说一句,幸甚!
嗫嚅半响,她最后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既得夫君此语,日后风雨,你我自是携手同行。”
72乾坤(3)()
既然是彼此交了底;唐少帅自然就将外头的事儿一肩膀揽了过去。
按着他本人的话说;就是“合约虽签,要不要切实履行;却也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的”。
瞿凝虽不见他神情,但听他语意坚韧如金石相击犹有余音,知他心中已有决意。
皇帝背着天下人叫人秘密和日本方面签了二十一条,但他却不能迫着天下人,也和他一起承担后续的所有苦果。
她去的太晚;阻不住他,但总有人愿意,也有这个能力为四万万民众做一点什么,哪怕这个“做点儿什么”是建立在皇室倒台,君主立宪彻底解体的基础之上,事到如今,那也是皇帝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瞿凝走了皇宫这一遭,如今也是一径的心灰意冷,这会儿浑不想为她皇兄再说一句情了实在不值当。
她现今才慢慢缓了过来,回头想起方才气怒交加之下一口气说了“避子汤”的事儿,倒不妨唐少帅竟如此通情达理,知情识趣,非但没勃然大怒,反过来倒将她劝的雨过天青了,瞿凝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帕子过来揩了揩鼻子,拧亮了灯,一时室内大亮,她这才看向身边还是一身戎装,看着就十分冷硬的男子:“谨之用过饭了么?”
唐少帅轻叹一口气,斜睨了她一眼:“娶了你这么个小冤孽,哪还有心思用饭?”
“……”瞿凝很沉痛的低了头:我反省,反省行了吧?
转头瞧着他眼底笑意一闪,就晓得这冷面男此时不过是难得说笑,嘀咕了两句“这笑话真冷”,瞿凝旋即回了神,叫了几个侍女将饭菜热了送上来,避子汤的事儿,暂且就算这么过了。
***
要说颓废,不过就是那么一晚上的事儿。
瞿凝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倒是比她平日里起的的时间更晚一些。
昨晚一夜雨疏风骤,两人情热之际,反倒比平日里的耳鬓厮磨还更亲密一些,瞿凝瞧着,唐少帅似是完全不以避子汤的事儿为意的。
在他这个位置,他不仅仅是唐大帅唯一的嫡子,也是手握军权的一方统领,在瞿凝原本想来,就是他自己不在意后嗣,他底下人,总也会在意想要个“小主子”的。
毕竟在华夏人眼里,子嗣传承是大事,要不然老主子保不齐有个万一,总得有个血脉至亲可以顶上吧?毕竟利益攸关,到了某种程度上,子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而是他们那个利益群体的。
她也知道自己这时候服药是大忌,只是瞿凝想着,反正做都做了,她也决定这一两年不会怀孕,索性趁着宫里的大事儿,一并揭出来也好。谁料少帅浑不在意,这倒是意外之喜了。既然敦伦不是光为了求子,锦衾香暖里,两个人都更添了三分情热。
模模糊糊折腾了一晚上,及至清晨少帅起床,还盯着她睡得不甚安稳的侧颜看了许久,最后轻轻在她额角吻了一口,这才轻手轻脚的下床去了。
瞿凝此时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唇角的笑容里,竟也平添了几分甜蜜。
瞿凝手头上其它的事情都已经处理的七七八八,目前积下来的最后一桩,就是离婚官司的案子。
她和少帅也说起过这件事,少帅当日还将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什么的给了她,那人叫什么来着……瞿凝蹙了眉头到桌边柜子里一寻摸,找出了地址和联系方式,还有一张黑白色的证件照:哦,叫艾斯。
艾斯艾斯,要是英文名字的话就可以叫做Ace,这倒是个挺有意思的名字,却不知道真是长辈给取的呢,还是他自己取的了。
不过今日,她就该去军法处拜会一下这位艾局长了。
***
梳洗已毕,换了一身很轻便的外出服,再在脸上扑了淡淡的粉,瞿凝先去了后院看唐三小姐唐钥。
眼瞅着她那个院子里一片生气勃勃的热闹,大清早的就一群姑娘们聚在一块儿,瞿凝站的远远儿的看着她们那边活泼生机,心里暗自点了点头,倒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姑且不论能不能真的做出点什么成果来,只看这融洽的气氛,对唐钥本身的性格就应该是很有助益的。
唐三姑娘被围在中间,瞧着正在琴键上舒展的弹着点什么,旁边另外一个姑娘应景的用小提琴接上,另外再有人试着加入了一段古琴的调子,稍稍一顿又停下来讨论了些什么,瞿凝唇角勾了勾笑得有些玩味:瞧这架势,倒是有了几分后世乐团的样子了啊。而唐钥虽还没半点团长的霸气威武,但看样子也和团员们相处融洽,最少按着她原本的打算,做个吉祥物叫人捧着,肯定是没问题了的。
甚好甚好,她心里这头的担忧,看来暂时可以搁下了。
悄没声息的,她在外头蹲着看了一会儿,就招呼着几个侍女走了,路上素琴忍不住问她:“少夫人,您明明这么关心三小姐,怎么就不进去和她们坐一会儿再走呢?”她总说对人好得叫人家知道,否则这好就是白好了,在宫里的时候就是这样,怎么如今倒默默抽时间看个半天,就学锯嘴葫芦不吱声了呢?
瞿凝笑:“三小姐那边,我也不想着在她那儿讨好了,那就是个记打不记吃的,连她哥哥那样事事妥当,样样周全,在她心里都未必做的够好,我这个做嫂子的又何德何能,能入得了她的眼儿?索性不远不近的,咱们彼此心安也就是了。要是我巴巴的凑上去,反要被怀疑是不是别有心思,所幸我在唐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就不是讨好小姑子,所以她那门,我就不跨进去了吧。”
说着斜睨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宝琴道:“宝琴,你素来是个伶俐的,你倒是说给素琴听听,我要在唐家安身立命,又是靠的什么?”
宝琴冷不防被她点了名,当下怔了一怔方才回神:“少夫人能嫁进来,靠的是……”她抬眸有些不安的看了一眼瞿凝,“靠的是有力的娘家,而能在唐家站得稳,靠的是少帅的宠爱和大帅的纵容,以及少夫人自己的聪慧能干,主持中馈的手腕和持家的能力,要说小姑子们,倒是……”
瞿凝斜睨了她一眼,目光旋即转向她平平的小肚子,仿佛黯然的轻叹一口气:“只可惜我如今还未坐下胎来,要是能有个小子,我这一辈子也就安稳了。”
宝琴和素琴忙不迭的劝慰了她几句,却没人注意到,她唇角的笑容,带着了几分凛冽的寒意。
***
要说军法处,在唐家军里头是传的神乎其神,比十八层地狱还吓人的。
那位艾斯,就更是传的比阎罗王催命更可怕,据说有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不过瞿凝到了地方,叫了门口的守门大爷进去通传,那位艾斯迎了出来的时候,她才发觉,面前这男人眼下有一颗泪痣,面容如娇花风流,笑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传闻中的催命鬼,倒像是百花丛中过的风流才子。
艾斯显然是已经得了唐少帅的通知,对她此时的到来一点也不显得讶异,就引了她一路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我和少帅说起来也是少年相识了,要说当日少帅第一次见少夫人的时候,我还在场呢,那时候我就在想,果然是天定的缘分,任谁也拆不开的。”
瞿凝闻言很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她自己都是昨天才知道她那日呵斥孔景豪的一幕,全被唐少帅尽收眼底,今日却如此恰好的听这人又说起了这件事,甚至他当时也在场?
她脚下高跟鞋“镊镊”的敲在冰凉的地板上,那声音格外清脆,像是一下下敲在人心里一样:“天定的缘分?说起来真叫人脸红,当日我就犯了七出里的‘口舌’二字,这要是换了旁人,立时怕就要不敢娶我了,也就是少帅不见弃……”
艾斯笑着摇了摇手:“少夫人说笑了,”他目光探究的落在她脸上,旋即隐约笑道,“少帅少年丧母,他年少之时就发誓,绝不会娶一个非但不能保家,连自保都做不到的女人。要我说,若非少夫人那日‘河东狮吼’,少帅怕还真不会下定决心,立时将少夫人娶进门呢。”
“……”河东狮吼什么的真的不能算作赞美好嘛?
艾局长您这么夸奖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瞿凝心里嘀咕着,但从艾斯短短几句话里,他们都已经确定了彼此在唐少帅生命中的地位和连接的紧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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