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四姨娘是当年唐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婢女,她的女儿是唐家大姐儿,三年多以前便已经在唐大帅的示意下,嫁入了南方的书香世家做嫡长子的正妻。只如今南北不过是表面和谐,暗中却纠纷摩擦频频,唐大姐儿这些年也就只有书信往来,人却是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不过根据传来的消息以及唐大姐儿常年送厚礼来的状况,她嫁进去三年抱了两,有子有女,一早地位稳固,颇得夫婿的宠爱,据说夫君也没纳小,只椒房独宠,夫妻和顺。是以四姨娘虽只有个女儿,但说话做事,总平白比另外几位多几分底气。不过四姨娘是婢女出身,素来谨小慎微,做事讲一个“和光同尘”,平日里却是不爱出风头的。
她这会儿冲着瞿凝笑的客气而尴尬,脸上显出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显然是被强拉来的自然了,她也决计不是宝琴脸上那个巴掌印的主人。
瞿凝的眼眸转到了面色冷傲,微微仰起了下巴的二姨太脸上这位和唐二小姐的面容颇有几分相似,但气质迥异,一者跋扈一者谦和,若不知底细,怕是没几个人看得出她们竟是母女。
瞿凝暗中冷笑,旁边唐二小姐却已经冲着她福了福身,温声开口:“嫂嫂切勿见怪。姨娘们也是为了嫂嫂的事儿着急,说到底,她们其实也是一片好心。因着如今哥哥还在新婚,却居然叫人下了帖子要去招八大胡同那些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女人进门,这等烟花之地的女人,我们唐家家风严谨,素来是容不下的。嫂嫂且放心,不管哥哥是为了什么要招那等女子来,咱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肯定不会容那女人入门。”她声音平淡谦和,温柔的像是涓涓细流一般的叫人一听就觉得舒服熨帖。
唐钥的眼眸渐渐张大,她坐在椅子上似乎坐立不安,张嘴嗫嚅良久,却慑于瞿凝按住她的手,不敢站起来解释。
瞿凝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这么说,姨娘和妹妹们,如此兴师动众,竟是怕我吃了亏,要来替我做主了?”
听得她语意不善,几个人登时面面相觑起来。
二姨太这时候低声嘀咕了一句:“还装什么腔做什么势?自己留不住爷们的心,还新婚呢就让咱们素来不沾女人的少帅亲自下帖子招妓入门,这会儿倒跟咱们摆起谱来,当真是好心没好报!”
说是嘀咕,但那声音,整个厅里都能听得明明白白的。
瞿凝眼皮子也没抬,完全就当自己什么也听不见,更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挥手招了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宝琴过来:“且给本宫查一查,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在背后打咱们少帅的小报告!”她冷笑着扫了一眼厅内,“今日敢说我们少帅招了谁进门玩乐,那明日,是不是连军机要事也敢泄露出去了?此等吃里扒外之徒,留着何用!”
姨太太们和小姐们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只她这会儿已经自称了“本宫”,公主的气场全开,一时竟无人敢多嘴一句。便是方才嘴里对她嘀嘀咕咕的二姨太,这会儿也只皱了眉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却半句不敢再多说。
宝琴没过一会就叫两个婆子压着秀红进来,在她膝盖后头踹了一脚逼着她跪在了青砖地上,只听“砰”的一声,那是膝盖骨头被硬踢了软倒下,磕在地上的声音:“殿下,查清楚的了,就是这小蹄子,方才忽然说要去如厕,有人瞧见,她是去见了二姨奶奶身边的青柳。”
瞿凝弯唇一笑,看向坐在她身边,脸色苍白,至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唐三小姐:“钥儿,秀红是你的侍女,这事儿嫂嫂可不好越俎代庖。人家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妹妹的面子,做嫂子的总是要给的。妹妹你来说,这个侍女,该如何发落?”
她的笑容很亲切,而秀红在底下发着抖,唐钥的眼光在她们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咬着下唇,迟迟不语。
唐钥并不蠢。她听得明白,方才自己嫂子说的是多大的罪名,自己身边这个侍女,犯下的又是何等大错。做人婢女的,最怕的就是代替主子擅自拿主意,最该死的就是吃里扒外,而上一次嫂嫂已经对这秀红颇为不满了,这一次又被抓了个正着,就是像她这样讨厌是非的也知道,这侍婢是留不得的了。
可是另外一方面,要她亲自把该给的处分说出口,看着秀红害怕的,颤抖的身体,和带着希冀的瞅着她的水眸,想到两个人这么多年的主仆感情,她却又开不了这个口了。
24剥丝(2)()
唐钥沉默,犹豫了很久。
久到瞿凝的心底都闪过了一丝失望,她这才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不看秀红此刻带着糅合着哀求和可怜的眸光,开口道:“嫂嫂,吃里扒外的奴才,我身边也要不起。秀红的高堂长辈都在世,家里的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不如就放了她出府,自寻生路去吧?”
一句“吃里扒外”,肯定了瞿凝之前的一番话,也算是把这件事定了性。
但最后的处置,却又露出了心软的本性,但不管怎样,总算是将这秀红逐出去了。
唐三小姐看起来并不是个糊涂的,性子是软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能调。教。
瞿凝点了点头,笑道:“妹妹的奴才,妹妹自己处置,我自然是没意见的。”她转向还待磕头求饶说些什么的秀红,扬声对站在门口的嬷嬷喊道,“去把大厨房的崔婆子找来,让她把自己的孙女儿领回家去吧。”
三下五除二把这件事做了定论,一旁边旁观的三位姨娘和两位小姐,神色都凝重了起来:原本瞿凝在宫中就是个默默无闻的隐形人,入了唐家门,虽是执掌中馈,但却始终没清理过一件人事,她们都以为她是个好性儿的。却不料她今日却处置的如此麻利,又有些点拨教养唐三小姐的意思,几个人心里的警钟,竟是都被敲响了:唐家后宅的格局,看来是要变了。
二姨娘这时候讪讪的笑了一笑:“少夫人啊,看起来咱们倒是好心办了坏事。原是想着听说少帅要招妓入府,咱们虽是妾侍,但也总是好人家的女儿,这么多此一举,本也是为了家风担心不是?现如今既然少夫人自己都不急,那看来咱们这些做人庶母的,还真是白操心了一场。”说着轻轻扇了自己一巴,赔笑道,“也怪我,听风就是雨的,没多想想,少夫人可就别生我的气了。”
瞿凝摇了摇头,笑着站起来,只铿锵有力的答道:“姨奶奶,您便是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少帅啊。少帅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难道心里没数?不管是唐家还是邹家的教养血脉,都不会教出一个沉溺醇酒美人的风流公子来的吧?这点,众位姨奶奶们还真是多虑了。”
众人心里忍不住的嘀咕起来:就是因为知道少帅不会招妓入门,我们才好奇你找人去八大胡同,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谁又知道她如今一顿夹枪带棒的,倒是说的一堆人哑口无言了,事到如今,还真可以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事情依旧没打听清楚不说,反倒还赔掉了一颗上好棋子。
她都说了无事,众人也就没了借口硬是赖下去,便只好告了辞。
瞿凝瞧了一眼坐在一旁边从头挺到尾,怔怔的仿佛若有所思的唐钥,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她冲着唐钥温和一笑,问道:“三妹妹都看出什么来了?”
唐钥这会儿仿佛才清醒过来一般,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身体软在了椅子上:“嫂嫂,可吓死我了。我还怕,姨娘们气势汹汹过来,要是发现竟然是我们要和堂子里的姑娘说话,她们告到父亲那儿,可没我们的好果子吃啊。”她拍了拍胸脯,不甚恐惧的样子,“还好嫂子你厉害,三言两语就带跑了她们的思路,呼,要是我,当时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瞿凝捻起旁边果盘里的橘子拨开,又给唐钥剥了几瓣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摇了摇头:“三妹妹,你可还记得,二妹妹过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么?”
唐钥“噫”了一声,偏头回想了一下,她这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渐渐皱起了眉头,脸上浮出了深思的神色:“嫂嫂的意思……难道气势汹汹只是表象,实际上……姨娘们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瞿凝终于赞赏的点了点头。
“其实咱们女人的地位,几乎完全就是取决于男子。只要你哥哥一天不失势,只要我一天还是唐家的少夫人,她们就是有再多的阴谋诡计,也依旧动摇不了我的根基。但凡告我不倒,我之后的报复,她们可就未必承受的来了。”毕竟唐大帅那般寡情,怕是不会为了她们出头的,而唐少帅更是对几个姨娘庶女没什么好脸,“兴师问罪,呵,她们是什么身份?能兴得了师问得了罪么?我瞧着,这倒更像是一场戏。”瞿凝冷笑了一声。
她昔日在宫中,这等戏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了。
她是皇室唯一的嫡公主,皇帝是她的嫡亲哥哥,这血脉至亲,是斩不断的关联。
宫里头的太妃和其他的几位公主,也知道她们很难动摇这对嫡亲兄妹之间的感情,于是她们要利用她的做法,就很是巧妙了:太妃们对她冷淡甚至是略带敌意,而她的姐妹们则是居中调停,甚至做出各种为难的态度,来换取她的“友谊”。好像需要她去闹嫁妆的时候,瞿欢不也是在她面前表现出完全就是为她着想的焦急神色的么
今天这些姨奶奶和小姐们之所以以这种态度出现在她面前,也正是一样的算盘。
一场大戏,总得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吧?
唐钥这回想了很久,到最后脸上依旧是有些淡淡的懵懂,细白的贝齿微微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的看向瞿凝,显然是还想听她细细解释。
瞿凝便笑了起来,伸手将橘子往她那边推了一推,笑道:“妹妹想不明白,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妹妹分得清亲疏远近,知道在这后院,谁才是最疼你的,谁才是你最该亲近的,你又能真正相信谁,这就够了。反正你哥哥啊,在你的事情上,他可就是一只老母鸡。”
可不是么,紧紧把她护在翅膀底下,生怕她受了一点损伤。
唐钥的脸僵硬了一下,忍不住的跺脚娇嗔道:“嫂嫂!”
瞿凝再忍不住,“咯咯”的笑出了声。
唐钥也笑了一下,旋即这才点头叹道:“嫂嫂,我也知道哥哥才是最疼我的,但我总想着,大家到底是亲兄妹,有些无伤大雅的小恩小惠,便是让一让,也是无妨的。何况二姨娘他们,当年没参与针对我母亲的阴谋,总也不算是太过心狠手黑,我也就软了心肠……”她说着低了头。
说到了这件事,瞿凝的脸也严肃了下来。
她微微皱了眉:“婆婆的事情,少帅含糊和我说过。但具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这位故去的婆婆,出身江南大族的邹家,以邹家曾经金马玉堂的门第,教出来的女子又育有了嫡子嫡女,又如何会被几个妾室联合起来下毒害死?
她当时听得时候,只是觉得这些妾室敢如此算计正室,当真是狗胆包天,但反过来想一想,若要令人疯狂,必定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可当时唐家后院,只有唐少帅这么一位嫡子,那些妾侍,就算是成功毒死了唐夫人,又到底是图个什么呢?总不能,只是因为她们有“丧心病狂的反社会人格”吧?
唐少帅到底是男子,想着将这些人一并除去便出了一口恶气,但她站在女子的角度,却总觉得,内里的真相,必然还有什么……唐少帅并没有查清楚的疑点,而这个疑点,可能还会对她未来的生活,造成某种程度上的阻滞。
唐钥闻言却倒抽一口冷气,脸上“唰”的失了全部的血色,咬住了下唇,再不肯开口了。
良久,瞿凝才听到唐三小姐细细弱弱的声音:“嫂嫂,我……”
话音未落,门口的下人却进来奏报,说赛金花已经到了。
瞿凝就势握住了唐钥的手,安抚道:“三妹妹,不着急。这件事,咱们日后再说。”
唐钥有些不安的,缓缓的点了点头。
***
当赛金花走进门来的时候,瞿凝和唐钥都是微微一愕:这位八大胡同里如今最红的姑娘,竟然是一身男装打扮,手上甚至还持着一根马鞭,头上戴着瓜皮帽,十分潇洒俊朗的样子,却着实没几分她们想象中,红倌人该有的脂粉气。
瞿凝只是一愣就回了神,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赛姑娘,坐。”她笑着让下人去奉了茶,“赛姑娘瞧见是我们在这儿而不是少帅,好像也没多少诧异?我冒昧的问一句,难道赛姑娘是一早就猜到了么?”
下人送了茶水上来,赛金花也不客气,笑吟吟接过来就喝了几口,扬了扬下巴这才开口说道:“难道公主殿下不知道,除了几家熟客,我素来是很少出台的么?”
瞿凝一怔,待得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就越发觉得面前的男装女子有意思了起来。
她想了想,忽然改用英文问了她一句:“赛姑娘现在,身价几何?”
赛金花一愕,回过神来便也用英文回答她:“价值千金。”
瞿凝嘴角的笑容更深了:“既有千金之数,为何还要呆在八大胡同,做伺候人的生意?”
赛金花看了一眼坐在瞿凝身畔,和她一比就显得颇为怯生生的小姑娘,勾了勾唇角说道:“在八大胡同,以我现在的地位,我可以挑男人。但我要是要嫁出去,靠男人生活靠男人混日子,那就是那些男人们挑我了。说不得,不止要受男人的气,还要受女人的气。说到底都是服侍人,我何不选现在的这种日子?”
25剥丝(3)()
“但赛姑娘的身份,到底……”唐钥听着她们说话,忽然插了一句,却又没说完,半途住了嘴。
赛金花抿唇一笑:“唐姑娘是想说,到底低人一等,见不得光?”
她笑容坦荡,不见阴霾,唐钥不意她是这等反应,愣了一下这才抿唇点了点头。
“那唐姑娘觉得,我这等身份,能嫁给别人做正妻么?”赛金花自问自答,摇了摇头,“便是我还是当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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