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一种和你、我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忽然顿住脚步,猛然回头直视关起远。我的目光粘着在他的脸上,一动不动。直到把关起远看得开始手足无措了,我才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收回目光。
我伸出手,温柔的在空中画出关起远脸庞的轮廓,却并没有真实的碰触到他。收回我的手,我对着他安静而妩媚的笑了,笑意完全扩散到我的眼角眉梢,
“其实,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你是想和他走,才与我找这样的理由吧!”
关起远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收回目光,他别过脸,不理我。粗重的呼吸声出了他内心的焦躁和不安,这次,他是真的害怕啦!
“走?”
我的神情由惊愕渐渐的变成了哭笑不得。我明白关起远话里的“他”是谁,我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
“起远,我哪儿都不会去。”
我和关起远对视良久,他的眉头紧紧的蹙在一起,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中的苦辣酸甜都纠缠在一起,神情迷惑得如同一个找不到答案的学生,
“我不明白!”
“我乱说的,你别太在意。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
话题就这样中断了,我没有深说的原因不是怕关起远接受不了,而是,我的内心也是千头万绪,一时无法理得很清楚。
我忽然意识到,或许程志武说的是对的,选择哪一种生活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权利。而关起远的生活从来不是他自己选的,自他来到玉家,便完全没有了自由,生活的重心只有玉家。我只是不知道,时至今日,他还愿不愿意重新拥有选择的权利。
不过,自由是什么?选择了就真的会不同吗?如果,所有的人都离开了,玉家怎么办?
“你觉得程先生,怎样?”
我正在自己的思想里打转转,听到关起远的问题,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沉默着,他却没有放弃,
“程先生是个好人,你说呢?”
我继续沉默着,有些累了,我慢慢的坐在回廊内侧的栏杆上,抬起头,默默的望着他,
“起远,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对程先生的看法。”
关起远平静的坐在我的身边,低头看着自己穿着黑色布鞋的脚。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将它吐出,开口之前,我转过身子,看着关起远的侧脸,我的语气尽量的保持中和、平稳,
“程先生的身上有一种气质,应该算是某种力量吧!让人不知不觉的愿意相信他,和他说一些不那么容易说出口的话。仿佛所有的困难,只要告诉了他,就会迎刃而解了一样。但是,对于我来说,他只是程先生,我很尊重他,仅此而已!”
关起远的目光依旧看着他的脚,他的手却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他的头低得更低了,声音闷闷的,好像是打在地面上,反弹回来似地,
“玲珑,我是不是太自私啦?”
我知道,关起远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我抬起头,极目望去碧空如洗,透明的蓝色里点缀着朵朵白云,仿佛蔚蓝色的海面上,泛起的朵朵浪花,温暖干净。我任由他紧握着我的手,紧得有些疼。
关起远认真考虑了许多天,他决定找程志武谈一谈。而程志武却接到了上级组织的撤离命令。原因有二,一是,组织认为,玉明已经完全有能力接管玉府的工作;二是,玉府私塾已经中止授课,以程志武的身份,不再适合继续留在玉府工作。程志武将被派去完成新的任务。
关起远的登门拜访不在程志武的意料之中,但是,他很快的调整了状态,没让惊讶和疑惑露出半点痕迹。
两个男人对面而坐,关起远坐在主座——授课先生的位置,而程志武坐到了学生的位置,彼此沉默着、打量着、衡量着。
程志武眼中的关起远,平头、长衫、黝黑的脸庞,闪亮的双目,鬓边的白发隐约可见。这个男人是稳重可敬的,程志武真心的尊重他。
关起远眼中的程志武,分头、长衫、端正的五官上露出斯文的神情,儒雅的举止中透着一丝猜不透的神秘。这个男人是稳重可信的,关起远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带她走吧!或许,您能给她幸福!”
对于关起远的开门见山,程志武有些摸不到头脑。看着关起远脸上壮士断腕般的神情,程志武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他的心里非常明白,他的要求他做不到,虽然他很愿意去做。他不自觉的低下头,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他沉默以对,关起远却步步紧逼,
“您不愿意?
为什么?
您……不喜欢她吗?
还是……您有别的顾虑?”
面对关起远一句紧跟一句的追问,程志武的方寸有些乱了,他不能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内心深处对于玉玲珑的情感是他一直极力回避的,他不想面对,更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时今日,程志武需要直视的不是关起远,也不是玉玲珑,而是他自己。
“或许,您觉得我的请求很唐突,但是,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幸福,她……一直想离开,却总是阴差阳错的未能如愿。或许,我想……您可以给她一份希望。”
程志武的沉默让关起远看到了真相,他相信他会珍惜她、照顾她、给她一个全新的世界,为她打开一扇通往自由的门。
关起远不再追问,他站起身子,走到程志武的面前,深深的鞠躬,面带着微笑、轻松以及一丝不舍,离开了。
程志武却无法自拔的陷入了沉思,进退两难的和自己的内心做着斗争。所有的情感都纠结到了一起,难舍难分,剪不断理还乱。程志武的理智在对他说“你要牢记组织的纪律。”而他的感情却对他说“去吧!去带她离开这里。”
缺了一边的月亮挂在天边,很遥远很遥远,懒懒的散发着昏黄的光,如同沁满了茶渍的杯子一般,浑浊得不那么清爽。
我的秋千架旁,银杏树下,站着欲言又止,神情紧绷的程志武。我有些奇怪,在我的印象里,他一向都是儒雅从容的,今晚,他有了少许的不同。为了不让他继续紧张下去,我舒缓的坐在秋千上,轻松的对他说,
“这儿,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坐在这里看月亮。”
程志武随着我的目光抬起头,看向天边的月亮,口中轻声的和着,
“是啊!今晚的月亮真、真……高啊!”
我低下头,偷偷的笑了。今晚的月亮即不大也不亮更不圆,难为他找得到这样一个词来形容。
程志武凝神静气的看着玉玲珑的笑颜,如雾中花如水中月,美丽动人却又飘渺得如在遥不可及的彼岸。他的心中渐渐的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悸动,这是他一直回避着的心动。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挺奇怪的,不知道我能不能问。”
“问吧!”
“您在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执着的要到月亮上去?”
我将头轻轻的靠在秋千绳上,身体缓缓的晃动着秋千,目光呆呆的落在黑暗中,似呓语般的低吟,说出我从未与人说起过的秘密,
“月亮上有一个梦,温暖而安静。梦里有一个世界,没有苦恼没有纷争。那是属于我的月亮我的梦。”
程志武能够体会到玉玲珑内心的多情和思念。他的脑海中倏然闪过这样两句诗,“美人迈兮音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或许无论近在眼前,还是远在天边,他与她之间总还有一轮明月可以相共吧!
第516章 :月亮()
程志武抬眼远望,显得不那么精神的月亮,已经躲进了云朵里,他在心里偷偷叹了一口气,轻声的说,
“或许,不用去月亮上,您的梦就能够实现。塵?緣?文?學??”
“或许吧!不过,不是现在也不会是明天。”
我抖擞精神站起身子,微笑着看向程志武。昏黄的月光笼罩下,他显得比平时更亲切更温和,只是,神秘的色彩更加的浓烈了。与程志武不多的相处中,我对他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依赖感,也许是因为,他在我的心里如山一般坚实安全!
“程先生,今儿,您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我要离开了。”
我定定的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正常思维。他要走了,我心里的感受很复杂,惊讶不舍苦恼茫然,或许还有一点点留恋,情绪在身体里千回百转,最终说出口的,却是,
“希望您以后,一切顺利、平安!”
“您不问?”
“不问!我不喜欢问‘为什么’,每个人的决定都有自己的道理,而能够说出口的理由,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不问!”
程志武抬起半遮的眼帘,月光下的玉玲珑直直的映入眼睛里。暗紫色的旗袍嵌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森林中出没的精灵。晚风悠悠拂过,她脖颈后的散发随风飞舞,在充满迷惑的夜里,飘散着一丝丝暗香。
“同我走,好吗?”
程志武是在这一刻才下定决心的,或许,他给不了她相伴的幸福,但是,他能为她打开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门。程志武希望玉玲珑走出封闭的家庭,投身到火热的时代中,他愿意她同自己有相同的信仰,走在同一支队伍里。
听到这句话,我应该感到惊讶的,我却没有。我应该感到欢喜的,我却没有。我应该感到憧憬的,我却没有。那么久的期待,那么多的失败,那么刻骨铭心的伤痛,终于让我等来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没有激起一丝的涟漪。
我默默的站着,静静的倾听自己的内心,我的心告诉我一个事实,甜蜜而苦涩的事实。
“起远找过您,是吗?”
“是的。”
“唉……这个傻子!”
“您……不想离开?”
“不!我很想离开。就在这儿,我曾经分别请求过两个男人,请求他们带我离开。我也曾经为了能够离开,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玉玲珑的平静无波,使程志武心里的紧张一点一点的在加深,他把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到胸前,互相(揉)搓着,然后,又重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互相紧握着。他的语气里不知不觉的多了一份小心和不确定,
“现在呢?不想啦?”
“是的,现在,我已经无法离开啦!”
程志武无法理解,一个如此陈腐如此没落的家庭,为何还要如此眷恋?一个如此聪慧如此坚强的女子,为何非要为它殉葬?不,他不会让她留下来,他要将她扯进阳光里。
“玲珑,时代已经开始变迁,你为什么不投身其中呢?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你还要守着这四面墙,你还能守多久?”
“我守着的不是这四面墙,而是一个家,一个无论他们需不需要,都必须存在的家。”
程志武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却显得亲切自然,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都是这般称呼我的。程志武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玲珑”,因为,他在心里已经如此称呼她很久很久啦!
“那么你呢?你会被时代抛弃的。”
“创造历史,改变历史的只是少数人。大多数人是从历史的夹缝中走来,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前行。迟早有一天,玉家将会被改变,事实上,玉家已经开始改变了。”
“玲珑,你不要太固执,你听我说……”
程志武的话突然中断了,原因是我。我轻轻的将身体靠在他的怀里,静静的将头放在他的肩上,默默的站着。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臂,
“不,别动!就这样陪我站一会儿吧!”
程志武迟疑的垂下手臂,同我一起相依却不相亲的站着。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只是依从了心的向往。我想从他的身上汲取一些力量,使我能够坦然的面对以后。
男人在危难的时候,会排除一切牵绊,赤条条奋力的去闯过难关。而女人在危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俯下身子保护身边的所有。
“我知道,你会给我一个新世界,那里一定充满了希望和阳光。可是,我无法丢弃现在的一切,特别是那个为了我,几乎失去了一切的男人。请,不要怪我。”
程志武很安静很安静的站着,身外的世界已经不见了,心是疼的,仿佛是被胀满了很疼很疼,又仿佛是被掏空了很疼很疼。他终于知道,他和她永远只能属于两个不相交的世界。
天边,慵懒的缺了一边的月亮,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奇迹般变得又大又圆又亮,高傲的俯视着脚下。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94年,旧历乙酉年。
秋风冷冰冰的扫过庭院,落红还没有来得及腐烂成泥土,便被风带到了不知名的远方,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仿佛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局势并没有如想象般好起来,而是越发的混沌一片,让人更加无所适从啦!先是玉家玉器行被化为“敌产”,遭到了查封。后又将玉家主宅征为官用,玉家人都住进了后院的东西小楼和跨院里,出入后花园的侧门。
唯一的好消息是,于芸香有喜了。玉家在风雨飘摇中,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生命和希望。
“莫言,你去看看起远回来了没有,让他来一趟。”
“小姐,您心里着急我知道,可是,我、不是刚回来吗?”
莫言站在书桌边上,迟疑的偷偷的看向我。由于我的议事厅被征用,我将议事厅改在了西小楼的堂屋里。此时,我和莫言正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面对面怔忡的看着对方。
“你刚回来?”
“是啊!”
“哦,我是有些着急了。”
今天,承智二哥去军事管理处就玉家玉器行是否“敌产”一事接受质询,我让关起远同他一道去了。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两个人都去了一天啦!我的心里渐渐的涌起不好的感觉,心神不宁,六神无主起来。
一阵儿急速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关起远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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