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园亭这样一停一顿的说话方式让姜旭格听得心中不快,心中又担忧绯心日后要压过梁璨一头,所以当母亲的赶忙接话说,“只是什么?”
梁园亭并未理会自己夫人语气的变化,继续说,“只是依他现在的心性,只怕他日后必然偏离正途,所以终究是难登大堂。”
姜旭格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回头一看,竟然发现梁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的身后,静静地听着自己和他父亲两人的对话。
姜旭格温柔一笑,想要将梁璨拉入自己的怀中。
梁璨却用力甩开了姜旭格的手,坐在了她的对面。
梁园亭似乎早就知道梁璨在自己的身后偷听,微微侧过头看着梁璨因为奔跑而汗津津地额头,问道,“绯心每日读书,为何你不与他一同读书呢?”
梁璨脸上一红,低下头去轻声咕哝了一声,“看不懂就不想去看了。”
梁园亭不气不恼,慢慢说道,“你可知道皇上为何是当今圣上?”
梁璨将头抬起,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却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糊里糊涂地摇了摇头。
“当今天子以天为名统御万民,靠的不是因为他比天下所有的人都聪明,都有才干。而是因为他把所有有才干的人都聚集在自己的身边,通过这些比他更有才干的人来治理天下。所以君不一定贤于臣,却依然能为君。”
梁璨将父亲的话听入耳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却又似乎还有一些不明白,他张了张嘴说,“可是”
梁园亭脸上浮现出笑容,“可是既然君没有臣贤明却又为何能让臣子为他效忠?这就是为君之道。”他一指梁璨手中的纸鹞,“臣子就好像是这纸鹞,君就是这放纸鹞的人,就是你。你要放飞纸鹞来为你做事,就要用一条线将纸鹞拴在手中,否则纸鹞就要飞走了。同样的,纸鹞在天空中如果线断了,那么他飞不多长时间就会因为失去了平衡而从空中栽下来。君君臣臣,就好像是这纸鹞一样,是离不开对方的。身为一个君主,就是要找到自己臣子的那条线,将他牢牢地牵在手中,只牵在自己的手中。”
他看梁璨双眼还在直直地望着自己,停顿了一下说,“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梁璨撇了撇嘴说,“可是我又不是君主,爹爹你说这些我又听不懂。”
梁园亭脸上怒色浮现,眉头一皱,“嗯?”
梁璨赶紧收敛神色,装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可是如何才能找到那条风筝线呢?”
梁园亭轻轻哼了一声,“这就需要你自己去发现了,找得到找不到全在于你能不能看透人的那一层外皮。”
梁璨似乎懂了一些什么,慢慢地点了点头,眼神越来越严肃起来。
姜旭格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父亲的教导之下竟然一会儿就明白了这样深刻的道理,心中不禁异常自豪。可是看着梁璨那渐渐严肃起来的眼神,姜旭格却又从心中感到了一丝害怕。可是到底怕的是什么呢?她又想不清楚了。
沉默了一会,三个人心中似乎都在想着一些什么事情。
姜旭格感到正午已经过去,河边的风似乎有了一丝凉意,就说,“回去吧”
恰在此时,梁璨却问道,“绯心的那条线是什么?”
梁园亭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他身上没有线,一个全无所求的人是不会被任何人拴住的。想要将他放飞到空中,除非你在他身上亲自安上一条线才行。”
沉吟一下,梁园亭又说,“从明天开始,你要和绯心多多接触。过几日我从城中给你们两个请来教书的先生。另外,再从州军中找一个教你们习武的教头。这样,文武成双。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努力习武强身。”
梁璨听到先生两字,顿时脸色阴郁起来,嘴角下弯,成了一个苦瓜脸。可是后来听到习武二字,却又从脸上露出来一丝兴奋的笑容。左右权衡之后,他重重点了点头,眼看梁园亭已经说教完毕,赶忙抓起纸鹞又朝远处河边跑去。跑了几步之后,梁璨却回头,很认真地对梁园亭说,“父亲,我更宁愿绯心不做一只纸鹞,而是像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在空中。”
梁园亭错愕地看着自己异常认真的儿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梁璨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的会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却也无暇顾及,抱着纸鹞就跑远了。
姜旭格忧心梁璨,在儿子身后高声喊道,“当心些!离河边远一些”
梁园亭看着在远处自由自在地玩耍的梁璨,安慰夫人说,“孩子大了,不应该时时刻刻都放在手心里了,我们也没办法照顾他们一辈子。”
姜旭格听到丈夫的话却不自觉地眼圈红了起来,“我宁愿他永远都在我的手心中才好。”
梁园亭拍了拍夫人的肩膀,抬头看着湛蓝色的天空,悠然出神,半晌之后,轻声说道,“只是太天真了。”
仿佛是在和天边的云彩说话。
第79章 文武成双 (五)()
十天之后,苍州府中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教书先生来了。
其实不是姜旭格不想给梁璨请先生,实在是梁璨玩心太重,而姜旭格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那么早就像是那些个急着考取功名的人一样,早早地就陷在书堆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梁璨今年都已经十岁了,却是第一次请来先生。
这位先生姓商名白,本来是苍州城中早年的举人,却在会试中屡屡受挫,最后因为年龄太大,不得不放弃,只是在苍州城中以教授幼孩读书识字勉强糊口。
虽然商白在考场上久战无果,可是对于如何教授小孩读书却很有一套办法,不论那一家的顽皮孩子到了他的课堂上总是被管教的服服帖帖,三两天不到就乖乖地拿起书本识字,握笔练书了。商白老先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字写的特别的清秀,闲来无事在教书的间隙总是临摹历代名家的字画碑文,久而久之竟然有了苍州第一书法大家的名号。
其实梁园亭之所以请商白来教梁璨学书识字也是顾虑多多,他当真是害怕自己的这个儿子顽皮起来,没法管教了。另外,商白在苍州城中也是稍有名气的人,见到知州大人也不会失了读书人的气概,卑躬屈膝的样子总是会让先生的威仪尽失,更加压制不住胡闹跳脱的梁璨了。于是专门将自己的书房侧间腾让出来,让梁璨和绯心二人专心学习,以显示自己对商白的支持。
当然,绯心早就已经认识了很多字,可是梁园亭说害怕绯心自己学的识字走的都是野路子,总是不成系统,所以在商白教梁璨学识字的时候,也让绯心一起去听。
于是,商白按照知州大人的意思,上午教习识字练字,下午学习经文书卷,倒是安排得妥妥当当。
所以这天清晨,商白早早地来到了梁府,在府中用过早餐之后,就在书房侧间中一边饮茶一边等待梁璨和绯心两人。
商白在早年读书的时候养成了一个习惯,看书之余总是喜好饮一口浓茶,一来提神,二来也可以消解干渴烦躁之情。到了后来成了教书先生之后,商白就狠下心来花了十个银锭买了一个紫砂壶,一边教书一边就对着壶嘴饮茶。
正在饮第二壶茶的时候,知州夫人姜旭格领着极不情愿的梁璨进到书房中来,绯心跟在身后进到屋中来,一脸沉默,唯有一双眼睛却幽深漆黑。随着绯心进屋的还有一个丫鬟,跟在绯心的身后,那丫鬟提着一个竹篮,用蓝色绢布盖着,里面想必是水果茶点之类的吃食。
姜旭格将梁璨硬生生地按在座上坐好,对着梁璨脸上做出来的痛苦表情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后抬头对商白微微笑了笑,商白赶紧起身,双手抱拳,对知州夫人微微行礼。姜旭格随后出屋去了,可是那个丫鬟却坐在了绯心的身侧,似乎打定主意要始终陪在这个梁府的二少爷身边。
商白轻轻咳嗽一声,说,“老夫受梁大人嘱托,教授梁璨和绯心公子两人识字学书。自古师者治之本,课堂虽小,可是规矩却不能乱。老夫的课堂上,任何人在讲授之时不能高声喧哗,低声嘟囔,不能吃喝饮食,不能随意出入,不能打断,这点尤其注意。有什么事情,举手之后才能说。每日上午识字,下午教习文本经典,还请两位公子能认真研习,多加记忆。”
梁璨一听如此之多的规矩,别说是讲授的课程了,光是这课堂上的规矩他就记不下来,登时一张小脸就皱成了苦瓜的形状,趴在桌子上气苦地看着商白。
绯心却饶有兴致地翻了翻自己前面桌上的三本书本,分别是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商白所选择的这三本书都是私塾中最常用的启蒙书本,三本书词浅意深,咏读起来朗朗上口。可是绯心却早就已经不是读这些**书籍的程度了,自然也就对这商白的课程失去了兴趣。他将那三本书都一起放在了旁边妙缘的桌上,却从自己怀中掏出来一本青色封皮的书看了起来。
梁璨和绯心两个人的举动看在商白的眼里,不禁让他心中恼火,却又不能对梁府的两个公子打骂呵斥,只能板起脸来,“两位公子,对老夫的安排可有什么异议?”
梁璨打了个哈欠,歪脖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伏在桌上,另外一只手在空中扬了扬,“没事没事,老先生不必在意,您该讲什么便讲什么,我保证爹爹不会少您一分钱的。”
商白脸色铁青,直气的胡须乱颤,本想就摔书夺门而出,可是一想到自己第一次来梁府就被两个小子气得跑出了课堂去,不免显得自己太过于无能。于是只能深深吸气,将心中的烦躁和不平之气压下,拿起书本,翻开第一页就开始念起来。
下边梁璨听着那颇有韵律的语调,不自觉地上下两眼皮打架,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而绯心却专心于自己面前的书本,对商白的教授视如不见。反倒是妙缘却老老实实地将书本翻开,随着商白的讲解念咏用手指在书上滑动,有时还跟着商白读起来。
于是商白老先生一边念诵,一边教字,眼睛索性也不朝下面看,倒落得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终于熬过了这个上午。
午餐时间,因为商白的到来,梁府特意按照先生的口味给准备了素食饭菜。另外商白平时总爱饮些小酒,所以虽然梁园亭从不饮酒,姜旭格也给摆了一瓶放在了桌上,却并不开启。商先生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中午实在不是饮酒的时候,只能咽下口中的涎津,晚上再来享受了。
梁璨早就已经不复课堂上的萎顿模样,在饭桌上生龙活虎,一边吃一边和姜旭格说说笑笑,全然没有因为自己的先生在饭桌上而有任何拘束。
商白心中幽幽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一声,就着面前几样素菜就草草结束了午餐。
第80章 文武成双 (六)()
等到了下午,太阳火力全开,天上更加没有了一丝云彩。不知名的虫子在各处嘶声兹鸣,更加倍增添烦躁。
按照计划,中午稍稍休息之后梁璨、绯心、妙缘和一脸苦闷的商白又来到了梁园亭闷热的书房中。
下午照例还是那三本书,可是却不是诵读了,而是对每句进行简略的解释。
“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远,性相近。”商先生清了清喉咙,端起面前的三字经念到,随即开始讲解,“从古往今,宇宙洪荒,天轻地厚,人都是由女人孕育,十月成人,三岁记事。人皆生而有四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商白先生停顿了一下,还要继续讲下去,绯心却早就已经将手举了起来。
商白张了张嘴,却最终无法在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的专注注视之下继续。只能压下心中的烦躁,恨恨地对这位新晋的梁府二公子说,“你有什么事啊?”
绯心显得有些激动,他低头沉思了一下,显然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先生,为何人生来为善?古书中说,古人衣皮裙,披头散发,茹毛饮血,根本就是牲畜一般的动物。如何刚刚出生的幼儿却反而是性本善的呢?”
商白双眼一阵翻白,这三字经自从古代圣贤写下,流传到今天,少说也有上千年了,本来就是世间的至理,凡人哪有可以质疑的道理?再者说来,就算是有人质疑,也早就已经因为问题的肤浅而自己将自己的问题咽下去了。商白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听先生讲书,也是很多很多的不懂,当时问先生,先生回答说,“这些道理,长大了就懂了,所以只要背诵下来就行。”
所以面对绯心的问题,商白根本就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了。他确实长大了,可是却并没有像他的先生预想的那样懂得了这些道理。
所以商白轻轻咳了一咳,“这些道理都是从古到今流传的,无数人都证明是正确的。你们还小,有些问题想不懂也无妨,记忆下来等到长大的时候便懂了。”
绯心显然对于这一回答很不满意,于是他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商白的眼睛,“如果天下所有人都生下来是善良的,那恶又从何而来?究竟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呢?”
商白支支吾吾地从自己求学四十余年各种闪光的片段中寻找答案,“不私为公就是善,徇私害人就是恶。人之为善,犹如水之就下。是天理,也是人的本性。如何能让水不向下而流,太阳从西方升起?”
绯心坚定地摇了摇头,“人本来就不是善的,你,我,所有人,只不过是一些很聪明的动物罢了,这些动物生存在一块,却总是互相抢吃的,抢喝的,互相杀戮。但是他们确实是非常聪明的动物,于是有一天就联合了起来,共同去猎杀别的动物,互相交易。这样他们发现会比自己单独的情况生活的更好,于是这些人就立下了契约。”绯心的眸子熠熠生辉,“这契约才叫做善!”
商白耳朵听到这匪夷所思的说法,一张嘴张开仿佛能塞进整个馒头。他从心里拒绝这样的说法,急于辩驳却又想不出用何种的辞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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