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雪茄,竟也听出了几丝婉转悠扬。
听着听着,他喷云吐雾的笑了一下——还是有点像鸡叫。
抬手扶了扶眼镜,他放下手中雪茄,向前欠身拿起一只白梨。果盘旁边预备了小水果刀,大概是刚刚洗过,刀刃上还带着水珠。他低头抽出手帕擦净刀子,然后开始慢慢的给梨削皮。
正当此时,后方依稀有了响动。帘子骤然被掀起来,有人走入包厢,带着淡淡的风。
余至瑶认得那脚步声。缓缓的抬头望向前方,他竟是不舍得就此回头去看。相遇永远美在最初一刻,况且他和何殿英又总是不欢而散。
脚步停在身后,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眼角余光瞥过去,手很干净,几乎惨白。
他垂下眼帘,继续去削手中的白梨。
何殿英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余至瑶。余至瑶微微低着头,大概是新近剪的头发,后颈向上剃出一片短短发根;抬手摸上去,正是暖烘烘的扎手。忽然忍无可忍的弯下了腰,他在余至瑶的耳边低声说道:“二爷,今天是你的生日,回去想着吃碗寿面。”
余至瑶一言不发,只是举起一只削好的白梨,头也不回的向后递去。
何殿英接过了梨,直起腰来慢慢的吃。余至瑶静静倾听着他那轻不可闻的咀嚼声音——台上的唱念做打,台下的喝彩鼓掌,一瞬间全部变成了默片。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只有他的小薄荷在吃梨。
一颗心柔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闭上眼睛,几近陶醉的享受此时此刻。冰凉手掌抚上他的面颊,指尖向下描绘出了他的鼻梁嘴唇下巴。最后何殿英轻轻捂住他的喉结,仿佛捂住一只熟睡的小鸟,偶尔一动,动在手心里面。
随手扔下梨核,何殿英再次俯下身去,姿态亲热的双手搂住了对方的脖子。余至瑶端坐在椅子上,只觉何殿英的气息越来越近。嘴唇凑到自己耳边,他想对方一定要问“想没想我”。
然而何殿英开了口,呼吸中带着白梨的清甜:“我想你了。”
余至瑶不回答,也不看他。
何殿英抽出了余至瑶的领带,慢慢擦净手指上的梨汁:“快点把你那个宋逸臣打发了吧。军部已经有了证据,英国人也保不住他。逮捕随时可能开始,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你马上和他划清界限,否则必受牵连。”
余至瑶犹豫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点头。
何殿英已经把话说完,照理就该尽快离去。可是手臂在余至瑶的脖子上越环越紧,他的身体不受指挥,分分秒秒的拖延着不肯走。前方便是缭乱舞台,下方便是攒动人头,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这样紧搂着对方。
命运道路走出了错,他们本来应该并肩同行,如今却是不得不分道扬镳——这样美丽的花花世界,这样的残酷的人生法则。
忽然把余至瑶强行拖下椅子,他“咕咚”一声跪到了桌子旁边。一切都是心有灵犀一触即发,他向前一扑,正是落入了余至瑶的怀抱之中。
余至瑶拥抱的太用力了,手臂身体都在发抖。何殿英挣扎着仰起头来,一口咬上了他的嘴唇,狠狠的咬,咬到出血。余至瑶紧皱眉头默默忍受——小薄荷总是让他疼,然而这种疼,也是久违的了。
此地和外界只隔了一层门帘,所以他们宛如一簇火苗,静默颤抖着烈烈燃烧。连气息都是被压抑着的,他们吻在一起抱在一起,几乎窒息,可是还不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唤道:“老板。”
何殿英恋恋不舍的松开了余至瑶。把下巴抵上对方的肩膀,他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二爷,保重。”
然后他站起身来,弯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余至瑶也失魂落魄的爬了起来。门外保镖忽然蜂拥挤入:“二爷,您怎么样?”
余至瑶挥了挥手,示意保镖退下。这群青年全是废物,大概在外面是被人用枪逼住了;可是带条狗还能汪汪几声,他们都不如狗。
余至瑶坐上椅子,继续看戏。台上唱的越发热闹了,台下的叫好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相形之下,包厢成了一条半封闭的小船,在人海声浪中飘飘荡荡。余至瑶恍恍惚惚的望着舞台,心中不觉欢喜,只有美梦醒来的怅然。
一场大戏结束,余至瑶起身离开戏院,直奔宋宅。
余至瑶让宋逸臣暂时避避风头——也不必离开天津卫,因为租界外面更危险。
宋逸臣最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故而此时不敢犯倔,只是紧张:“二爷,您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准确吗?”
余至瑶自然不肯细说,只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下,这一阵子不要露面。等到风声过了,你再出来。”
宋逸臣不大好意思了:“二爷,我这……真是对不住您。”
余至瑶连连摇头:“逸臣,你我之间,就不要再说那些外道话了。凤儿陪你太太留在这里,不必活动,否则反倒引人注目。你自己悄悄的搬走,权当失踪也就是了。”
宋逸臣心知情势危险,于是一口答应。连夜收拾了几件衣裳,他又对女儿太太嘱咐了几句,然后便上了余至瑶的汽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76、变天
新年前夕,巡捕冲到宋宅抓人,当然是连宋逸臣的影子也没扑到。
宋太太挺着个大肚子,因为心里知道丈夫此刻安全,所以倒还有点底气。凤儿现在见了凶神恶煞的男人就怕,瑟瑟发抖的攥着她那继母的手,两个小女人抱成一团,像两只受了惊的白鸟。
因为宋逸臣曾经通过租界私运炸药,所以余至瑶这回也保不住他。他的照片上了通缉令,贴的满街皆是。宋逸臣东躲西藏,似乎住到哪里都不合适。末了张兆祥灵机一动,把他送到杜芳卿那里去了。
杜芳卿是常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上院门藏个活人,只要别出动静,左邻右舍就绝不会生疑。
余至瑶去了宋宅一趟,专为安抚两个女人。家里没了宋逸臣,宋太太又有着七个来月的身孕,只能全靠凤儿当家立计。凤儿现在是一丝上进好胜的心都没有了,每天素着一张苍白小脸,忙忙碌碌只管家中琐事。书本锁进柜子里,她一眼都不再看。
余至瑶总以为凤儿漂亮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大大的风光,大大的造化。看到凤儿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小管家婆,他心中惋惜难过至极,可又不能多说,因为说得多了,只能勾得凤儿痛苦。
“好孩子。”他夸凤儿,声音轻淡:“真懂事。”
凤儿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的笑了一下,笑是苦笑。
瑶光饭店少了宋逸臣,立刻就要开始乱套。余至瑶无可奈何,只好亲自上阵,身边又带上王连山——他的头脑,加上王连山的拳脚,正好能够再凑出一个宋逸臣。手忙脚乱的撑到新年,余至瑶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歇上几天了,哪知又有日本特务登门拜访。
来人是位阶级颇高的机关长,言谈举止都很客气,先是拜了个早年,随即把当下的格局形势一五一十分析出来,希望余至瑶识时务,做俊杰。
余至瑶满面春风,表示自己只是一介商人,不敢妄为;然后做了个斩钉截铁的保证,说这个宋逸臣确实是不明不白的失踪了。
机关长听了这话,依旧笑容满面,有礼有节的起身告辞。余至瑶送他上了汽车,心里也有些惴惴。不过待到机关长走远了,他心思一转,又想天津卫虽然沦陷,但租界总是安全孤岛,除非日本人对自己使用暗杀手段——不过凭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还不值得让日本特务大动干戈。
新年过后,眼看就到了三月天。这日张兆祥乘车来到杜宅,进门后见杜芳卿正在扶着大笤帚扫院子,便是低声问道:“宋爷呢?”
杜芳卿穿得干干净净,说起话来还是那股子轻言细语的劲儿:“宋爷在房里睡觉呢!”
张兆祥听闻此言,便是轻车熟路的推门进了厢房,把宋逸臣从床上扯了起来:“嗨,醒醒!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给你道喜来啦!”
宋逸臣猛然睁开了眼睛:“啊?生啦?!”
张兆祥笑道:“放心,二爷全都替你安排好了,母子平安。好家伙,你那小子八斤六两,生下来就是个胖子!”
宋逸臣立刻跳到地上,满面喜色——他倒不是多么喜欢男孩,主要是自觉有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太太既然生出小子,那他这责任就算完成了一大半。穿着袜子站在地上,他兴奋的浑身乱晃:“我能不能出去瞧瞧他们娘儿俩?”
张兆祥立刻把脸一板:“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二爷只是让我过来给你送个信儿,顺便让你给孩子起个名字。”
张兆祥和宋逸臣在房内嘁嘁喳喳,低声说笑不止。杜芳卿在院内慢慢扫净地面,同时竖起耳朵,从传出来的片言只语中捕捉“二爷”两字。他知道自己是失宠的了,也没奢望着再见余至瑶;只要偶尔能够听到对方的消息,那他也就满足了。
宋逸臣给儿子取名“希凡”,张兆祥听后,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稀饭?”
宋逸臣立刻开动脑筋,重新再想。搜肠刮肚的思考许久,最后他道:“我的学问也是稀松平常。既然这个儿子是用来传宗接代的,那就叫他‘承之’如何?”
张兆祥笑嘻嘻的答道:“承之?不错,听着还挺斯文。”
张兆祥前脚一走,宋逸臣后脚就出了屋。
他在杜宅坐牢似的憋闷了好几个月,如今又是遇到喜事,越发躺不稳坐不住。一把夺下杜芳卿手中的大笤帚,他没事找事的开始打扫院子,又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做饭去吧!”
杜芳卿见他东一撅西一挑的乱扫,搞得满院是灰,便抬手掩了口鼻,无可奈何的躲进厨房。又因宋逸臣今日喜得贵子,所以他额外加了一样荤菜,以示庆贺。宋逸臣到了杜宅,依旧是大爷做派,吃饱喝足之后便去招猫逗狗。杜芳卿待那猫狗如同儿女一般,结果宋逸臣没轻没重,时常弄得猫狗吱哇乱叫。杜芳卿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又没法说。
余至瑶不能让宋逸臣永远藏在杜宅不见天日。他想给宋逸臣找个替死鬼,但是英国人好说话,日本人却是不能轻易放过一名反日分子,尤其是反日分子后面还牵连着锄奸团游击队。
余至瑶犯了愁,今天想办法,明天想办法,想着想着就入了夏,入夏之后又是立秋。英国巡捕早松了劲儿,大街小巷上的通缉令也被雨水洗刷干净。宋逸臣在杜宅小院里闷的发疯,开始隔三差五的往外偷跑。跑了几趟见没有事,他索性放开胆子,回家去了。
宋逸臣总算熬到刑满释放,虽然不肯抛头露面,但也时常抱着儿子前来余公馆做客。到了这年的冬季,承之已经满了九个月,略略褪去了一层奶膘,看起来是非常的像宋逸臣。凤儿在家里闲着没事,给弟弟左一身右一身的做小衣裳。承之穿着大姐姐设计出来的新式服装,因为总是怪里怪气,所以越发像个精灵之类的小玩意儿。
这日天气晴暖,宋逸臣又携幼子前来做客。余公馆的客厅近来换了新地毯,厚软至极。宋逸臣进门之后,先是弯腰把儿子往地上一放,然后自顾自的陪着余至瑶谈天说地。承之鼓鼓囊囊的包着尿布,像条肉虫一样自得其乐的爬来爬去,偶尔爬高兴了,仰起头来嘎嘎大笑,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
张兆祥像一阵风似的走向客厅,有事要向二爷禀告;哪知脚步尚未迈入,余至瑶就对他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犯了错误:“二爷?怎么了?”
余至瑶认真的告诉他:“慢点走,别踩了孩子。”
张兆祥果然肃然起来,拎着袍子踮着脚尖,一路蹑手蹑脚的走到沙发跟前,弯下腰来说道:“二爷,洋行打了电话过来,说您从上海订的那只手表已经到了,随时可以过去取货。”
余至瑶答道:“那你现在就去,早去早回。”
然后他又转向宋逸臣:“凤儿也不缺首饰了,我今年想不出该给孩子再买什么。等到小张回来了,你把手表给她带去。”
宋逸臣知道余至瑶年年要给女儿礼物,已经成了规矩,故而也就没有推辞。
宋逸臣抱着承之外出做客,全然没有想过儿子也要吃喝拉撒。还是宋太太知道丈夫粗心大意,所以派了奶妈子前来余公馆,专程要给承之喂奶。宋逸臣见儿子有了着落,越发屁股沉稳,坐下不走。直到天黑透了,才起身告辞回家。
余至瑶很喜欢宋逸臣这股子活泼爽利的劲儿,只要让宋逸臣放开了说笑,那这家伙一个人就能让整座余公馆热闹起来。不过快乐归快乐,当晚他上了床,心口那里却是隐隐的憋闷。
他忽然有些心惊,抄起内线电话打去楼下,把哑巴叫了上来。哑巴已然换了睡衣,走到床前弯腰看他:“哇?”
余至瑶挣扎着坐了起来:“我心里很慌。”
哑巴抬腿上床,坐到旁边为他摩挲心口。余至瑶不再说话,单是睁着眼睛向前看,忽然打了个冷战,他转向哑巴低声说道:“其实我这几夜一直是在做噩梦。”
哑巴靠近了他,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余至瑶垂下头,断断续续的接着说道:“梦里总是有他……他对我笑……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哑巴是什么都不怕的。抬手摸了摸余至瑶的头发,他扶着对方躺了下去。
余至瑶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然而还未等他真正入眠,房门便被张兆祥猛然推开了。
他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在门开的瞬间直接弹坐起来。而张兆祥冲入房内,惊慌失措的大声说道:“二爷,日本兵进租界了!”
余至瑶直瞪着他,不能领会:“日本兵进租界?”
张兆祥带着一身寒气,气喘吁吁的继续说道:“昨天英美对日宣战,日本驻军夜里派兵过来,刚把英法租界全占了!”
77、倾巢之下
何殿英站在电话机前,心急火燎的等待电话接通。线路太繁忙了,简直无法打入租界;而身后的友美攥着手帕,正在低低的啜泣。
何殿英所急的,与友美所哭的,并不是一件事情。友美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