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很蓝,启躲在宫殿的柱子旁,看着父亲恭敬地向石阶前的白色巨兽行礼。
夏日温暖的阳光洒在巨兽白泽的身上,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那是他的新老师。
启觉得有趣,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又能教给自己什么?
白泽第一天给启上课,化作了一个胡须花白满头银霜的老人,手里持着书卷,问启想学什么。
启有意想难为这位新老师,便道:“那老师会什么?”
老人抚着胡须笑道:“我通晓万物,知山川之貌,万兽之形。你想从哪里开始呢?”
启道:“我要学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东西。”
老人拔下一根发丝,化作长矛,又拔下一根,化作五谷,缓缓说道:“这世上,人们认为最强的莫过于利剑长矛,征伐四方,在次的,还有粮食土地,供人生活。你要学的是他们吗?”
启点点头。
老人一挥手,蹲下身拉起启的手,将他的手按在启的胸口。
“你错了,世上最强的,是人心。”
“人心齐,则万民归附,不需用一箭一矛,人心散,就算岁岁丰年,也是乱世。”
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想要学些什么。
之后的每一日,白泽都会来给启上课,有时会闲聊些山川盛景,有时会教授些民俗风情。随着逐渐地熟识,白泽有时会化成原形,带着启去看周围的景色。
直到那一日。
启忽然发现,从小将他抚养大的母亲突然被拘禁,不久后,母亲的氏族被灭的消息传来,他温柔美丽的母亲消失了,而涂山的绿林中,多了一座冰冷的石像。
启跑去求他征战归来的父亲,却被关在宫门外,不得靠近一步。
启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绝望。
他怨恨他的父亲,怨恨他做的一切。
启一次次地哭晕在宫门口,可那扇大门,始终未曾打开过。
启再一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甩着尾巴的巨兽白泽。
“老师,父亲不要我了。”启小声对白泽说。
他看见光下的白泽慢慢地消失,阳光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轮廓,一双光洁的手将他扶起来,朝着他微笑。
那是一张极为美丽的面容,眉如雨后迷蒙的远山,眼睛里盛着荡漾的星河,嘴唇薄而精致,启在恍惚中,竟觉得有点像自己的母亲。
女子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地面,一身白衣如同谪仙。
启有些惊讶地问:“老师,是你吗?”
白泽道:“是我,也不是我,这是你心中的我。”
白泽通万物之情,也可以化作启心中渴望的东西。
白泽有些好笑地说:“我真没想到,在你的眼里我是这番模样。”
启跟着白泽离开了王宫,白泽化作巨兽,带他上了阳城旁的孤山。
夜幕低垂,晚风轻轻吹着山顶上的神兽和启,启靠在白泽宽厚的背脊上,望着璀璨的星空。
“老师带我来这,是为什么?”
白泽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东方闪耀的启明星。
启哭了一天,困倦来袭,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等白泽再把他叫醒,他的眼前已是明亮一片。
火红的彤云翻卷,带着五色的霞光,一只通体鲜红的大鸟在云间飞舞,火焰化作金黄色的轮廓,旭日初生,映的万物熠熠生辉。
启不久后就下了山,什么话都没有同父亲说,只是如以前一样,日日练武读书,不同的是,他开始主动跑去找白泽讲学。
白泽是带有福泽的瑞兽,私下里大禹的很多臣子都愿与白泽交好,有时启去找白泽,还能碰见很多博学的长辈。
白泽常请皋陶来家里喝茶,两个人一聊就是一天,皋陶本来就长得仙风道骨,白泽化为人形更是漂亮的如同谪仙,有时启远远地看着,总觉得他们马上就要飞走了。
皋陶常笑话启总是粘着白泽,白泽倒觉得没什么,在它眼里,启没了母亲本就可怜,多关照些是应该的。
随着年岁渐长,原本的少年也长成了清秀的青年,或许是对这个学生的偏爱,白泽一直保持着启心目中的模样。启也早已习惯了这个样子的白泽,有时还常去山野间采了五色的野花,编成花环送给一身白衣的白泽。
白泽常笑他幼稚,却也时常戴着花环给启讲东夷人的民歌。
启学着编了一个草制的手环,趁着白泽读书时戴在了它的手腕上,白泽笑着看着蹩脚的手环,调侃启半瓶醋的手艺。
白泽擅长很多乐器,有时启常缠着白泽吹给他听,一身白衣的女子坐在巨石上,悠扬的陶埙声在山间回荡,伴着清风流淌进启的心田。
有时候启觉得,这样和白泽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也很好。
禹早已不是那个治水的英雄,日渐衰老的他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启有一日经过夏王宫的大殿,刚好听见禹在问白泽继承人的人选。
启听见白泽清朗的声音。
“臣以为,皋陶可当此任。”
启有些失落,但他知道这是必然,皋陶是“四圣”中除了禹唯一还在世的人,白泽推选皋陶无可非议。
但他还是不甘心。
不止因为他是禹的儿子,更重要的是,白泽并没有对他寄予期望。
启像个没有得到父母认可般的孩子一样伤心,之后每次皋陶与白泽相会,在他的眼里都格外刺目。
启与皋陶的养子伯益的关系很好,白泽经常一同教授两人,伯益学的很刻苦,与他相比,启显得活泼多了,有时也会拖欠白泽布置的功课。
有一次启又忘记背诵白泽布置的篇目,白泽一气之下责骂道:“你这样,谁会安心将大业交给你!”
之前的不满忽的冲上启的心头,他一气之下,跑进了阳城郊外的密林。
启在密林中迷了一天的路,不小心落入了一个山洞,在那里,他遇见了凶兽饕餮。
饕餮知道启是禹的儿子,也明白如今启的难处。
“你是谁?”启在一片黑暗中害怕的问。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可以帮你,就够了。”
饕餮要启杀了皋陶,启一开始并不答应,可饕餮的话像是被赋予了某种魔力,让启不得不听从。
饕餮给了启一种药,只要融进皋陶的血液里,即使是皋陶这样的大罗神仙,也只有死路一条。
启最后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饕餮呵呵地笑了:“我以人的贪欲与恶念为食,而你,可以让我吃的很饱。”
启走出山林时,第一眼就看见了焦急的白泽。
白色的巨兽在田野间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风吹起它柔软的毛发,竟显得它有些脆弱。
启跑向白泽,冲进它温暖的胸口,摩挲着白泽脖颈处的绒毛,一瞬间觉得自己拥有了全部。
“对不起。”他听见白泽有些示弱的声音。
启闭上眼,肆意地笑着。
“没关系。”
启在那一刻突然后悔了,他想扔掉手里的药,他觉得,自己只要有白泽就够了,为何还要这天下呢?
当启终于下定决心放弃时,他听到了白泽对皋陶的许诺。
“如果你愿意继位,我会是你最忠诚的臣子。”
这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捅进了启千疮百孔的心。
所有人都会抛弃他,启想,连白泽都会抛弃他。
启像受了某种蛊惑一般,恶念在心中萌芽滋生,那日皋陶为了保护獬豸,被朱厌所伤,启的手里捏着饕餮给的□□,鬼使神差的走向了皋陶。
启如同做了一个不会醒的噩梦,他每日都活在不安中,启一度觉得自己并没有给皋陶下毒,因为皋陶有时还会来和白泽谈笑风生。直到他发现皋陶的身体一天天的变差,最终回天乏术。
皋陶病逝的那天,神兽獬豸驮着他的身体,悲号声响彻云霄,天降大雨,天地同悲。
白泽只是静静地看着满天的大雨,清澈的眼里都是哀戚。
“朱厌降世,果真是不祥之兆。”启陪在白泽的身边,听见白泽轻声说。
启有些怯懦地问:“不管怎样,老师都不会抛下我,是吗?”
白泽看着满眼期待的启,微微笑道:“当然。”
所有的不安都因为白泽的一句话瞬间化为风烟,对于启来说,这就足够了。
57。安红豆(二)()
皋陶死后,禹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继承人的人选依然未定,他在启与伯益之间摇摆不定。禹再一次召来了白泽,白泽思量了很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伯益比启……更适合王者之位。”
宫殿外的启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东方的启明星微微闪耀,泪水在眼眶里聚集,酸的他眼睛疼。
他今日偷偷跟来,就是想听听白泽的答案。
第二次,他想,这是白泽第二次没有选择他。
启并不想去质问白泽,因为白泽说的没错,伯益像极了皋陶,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次他不想再去争了,只要白泽还在他身边,就足够了。
可事不遂人愿。
伯益知道了启毒害皋陶的事,一气之下要杀了启抵命。
白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站在启身前,不许伯益靠近一步。
“老师,你还不知道你的好徒弟做了些什么吧?”
“他杀了我父亲,没错,就是他,杀了皋陶。”
白泽转身看着一言不发的启,眼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这件事是你做的吗?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启面无表情地说:“是。”
白泽闭上了眼,转身狠狠地打了启一巴掌。
这是启认识白泽后,挨的第一次打。
启从白泽美丽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无尽的失望。
“你把他带走吧。”白泽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怎么处置随你。”
启苦笑着问白泽:“老师这是厌弃我了吗?”
白泽什么都没说,转身化作巨兽离开了。
启被伯益囚禁了起来,要交付禹处置。禹左右为难,只得暂押处理。
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知道没人会来救他,他从来都是那个被抛弃的人,从前是,现在还是。
他的手里攥着一块灰白的石子,在地牢的墙壁上一遍遍刻着一只雪白的巨兽,那个他一心一意喜欢着的白泽。
白泽现在大概对他失望透顶了吧,启想。
禹病入膏肓,各部落纷纷骚乱不安,很多支持启的部落公然反抗伯益,夏王朝的局势一下子变得动荡不安,战局一触即发。
启知道伯益只有杀了自己才能巩固自己的势力,他不求活命,只想在死前再看一眼白泽,取得它的原谅。
只怕一面也好。
启用碎石磨断了木质的牢门,他的双手都是鲜血,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疼,只是拼命地往外跑。身后是伯益的追兵,前面是无尽的黑暗,启跑的没了力气,他听见身后破云的飞箭,不甘地闭上了眼。
哪怕最后一面都不行吗?
“老师,我错了。”启轻声说。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启转过身,看见夜幕中咆哮的白色巨兽,喝退了他身后的军队。
“老师……”启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不怪我了?”
白泽转过身,看着启久久无言。
“你不能死,天下要乱了。”白泽说罢便要走,启冲上去死死抓着白泽的腿。
“老师。”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我知道错了,真的,我没想杀皋陶,你相信我……”
白泽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启。
“手怎么弄的?”
“啊?”
白泽舔了一下启满手是血的手:“跟我走吧。”
启的眼里闪过了希望的光,忙跟上了白泽的步伐。
启跟着白泽到各个部落去游说,总算平定了四境的叛乱。启回到王都阳城,宣布让位给伯益。
禹在去世前召见了启,两个人久久无言。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母亲,也对不起你。”
启笑着看着自己的父亲,世人眼中的英雄,轻声说:“父亲放心吧,儿子会把一切应得的抢回来。”
禹还想再说什么,却还是一字未言。
暴风雨前的平静,显得尤为难熬。
禹去世的当晚,王宫中突然爆发了政变,启囚禁了忠于伯益的大臣,并派兵包围了王城。
白泽气的直接进宫质问启,启只是撒娇一样地拉着白泽的衣袖,说:“老师,我只是在自保。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伯益的。”
白泽无奈,它也明白,伯益不会放过启,启如果不反抗,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启恳求白泽帮他平定东夷支持伯益的部落爆发的叛乱,白泽看着启忧愁的样子,居然少有的心软了,便应下了启的请求,奔赴东夷去平定叛乱。
古时就有传言,白泽是辅佐明君的神兽,得白泽者即得天下。在所有人的眼里,白泽主动帮助启平叛,就是认可了启夏王的地位。
白泽所到之处皆一呼百应,众心归附,白泽向东夷的首领保证,启会善待伯益的部落,东夷很快便安定了下来。白泽日夜兼程地赶回阳城,还未进宫,就得知了鲲鹏在东夷屠城灭门的暴行。
白泽的大脑一片空白,鲲鹏同它一同平乱,怎敢私自决定,除非……
是启。
伯益调兵赶回东夷,在半路被启埋伏的军队截杀,白泽得到青鸟的传信便立刻赶了过去,在关押伯益的地方见到了启。
一别数月,却有隔世之感。
启笑着问白泽:“老师,你又生我气了?”
白泽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人,想要张嘴撕咬他,却终究只是转身离开。
他已经不是那个白泽认识的启了。
“老师若是再离开,我可不能保证伯益的安危了。”
白泽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启:“姒启,你敢威胁我?”
“我不敢。”启的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我只是不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