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的局面,二圣加上裴行俭还有太平公主都一致反对自己去远征,薛绍纵然雄心万丈,也不至于再一意孤行。否则,那可就真的是众叛亲离了。
“裴公。”薛绍正对着裴行俭,说道,“学生真的很想跟随于你,去打这一仗。不为军功,不为名利,甚至不为学兵法,不为别的东西。学生只是想,陪你走完这一段路。”
“放心,以后还有机会。”裴行俭的脸上挂着笑容,笑得仍像是一只老狐狸。
可是薛绍分明看到,他的眼眶也有一点湿润了。
这是薛绍第一次看到,裴行俭表现出一些伤感来。
薛绍使劲的忍,使劲的忍,眼圈还是红了。
他马上用低头拱手一拜掩饰了过去,对李治道:“陛下,臣是一名将军。臣一切服从陛下的旨令,服从军令的安排……这一场西征,臣不去了!”
“也好……”李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只道:“回家收拾一下,和太平一同随朕去洛阳。”
“陛下,且慢!”
众人一惊,同时扭头一看,太平公主说话了。
“太平,何事?”李治好奇的问道。
太平公主上前两步正欲下拜,武则天连忙起身来扶住了她,“罢了罢了,你有孕在身,不必行此大礼。”
“谢天后。”太平公主没有坚持,站着拱了拱手,说道:“儿臣有请陛下,收回成命。还是准许驸马,追随裴公一同西征去吧!”
“什么?!”人大吃一惊!
“太平,你糊涂了!”武则天当场就有点急了,“你……你知道你说什么吗?”
“儿臣知道。”太平公主的语气很平静,如同叙说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情,淡淡的道:“儿臣比谁都希望,驸马能够和我一同去洛阳,从此陪在我的身边朝夕之与共,直到我们的孩儿出世。”
“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驸马对哪一个人,有像对裴公那样真挚而热切的感情。”
“我想,在驸马的心中,裴公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
“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驸马,如此坚定的想要去做一件事情。为此,他已是不惜一切。甚至是我和我腹中的孩儿加起来,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
“如果不让他去做这一件事情,他一定会很后悔,很失落,很伤心。那我就会比他更后悔,更失落,更伤心。”
“到时候,他的人或者是在我身边;但是心,已经随裴公去了西域。就算能够将他强留下来,又能如何呢?我们都不会开心。”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人都屏息凝神的倾听,太平公主一字一句的说着这些话。
薛绍的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滋味难以陈述!
“陛下,儿臣虽然身怀六甲,但一时不会临盆。”太平公主道,“驸马要照顾儿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况且就算驸马了,儿臣不是还有父皇和母后么?儿臣可以住在宫里侍御医照顾儿臣。但是追随裴公远征这样的机会,却是不常有。因此儿臣肯求陛下收回成命,就让驸马追随裴公一起,去远征吧!”
太平公主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人都沉默了。
武则天则是来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几乎人都听到她把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
显然,这是一口伤心的怨气。她在怨愤自己的女儿居然把自己的一番好意当作了驴肝肺那样的,生生扔弃了!
薛绍突然不怪武则天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武则天这个做母亲的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儿在怀孕期间,能有丈夫在身边照顾。
因为她也是一位母亲,她比这些男人都要知道怀胎十月有多么辛苦。
“陛下,你决定吧!”武则天发话了。
李治面露难色的皱了一下眉头,转头看向薛绍,“你何不说句话?”
武则天把包袱扔给李治,李治又回扔给了薛绍本人。
薛绍觉得只要自己开口,无论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一时间,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太平公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陛下,驸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们又何必逼他表态呢?——还是陛下决断吧!”
李治沉默了片刻,说道:“适才你们都,唯独朕与裴公在这里相谈。朕私下对裴公说,大唐真是太需要你,也太感激你了。一直以来,大唐也亏欠了你太多。现在无论你想要什么,朕都一定满足你。”
“你们猜,裴公如果回答朕?”
众人都沉默。
李治自问自答,“裴公说,他只要他的袍泽,和他一起去打这最后一仗。”
现场寂静无声。
李治微微一笑,“朕和裴公一样,都是疾病缠身。只有朕,最能理解裴公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朕当时非常的感慨,几乎一时说不出话来。因此,朕没有当即给出答复。”
“现在,朕可以回答裴公了。”李治的声音好像也有一点发抖了,“你要的袍泽,除了李谨行,朕都可以给你!”
裴行俭双膝一跪拜倒在地,五体投地老泪纵横,“老臣,拜谢陛下!”
“儿臣告退。”太平公主一拧身,往外走去。
“殿下!”薛绍唤了一声,二圣一同对他挥手,示意他快去追。
薛绍匆忙拱手一拜,快步走出书房追上了太平公主。
“安然……”薛绍将她拉住,在她身后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也不必说了。”太平公主背对着他,说道:“我在洛阳,等你回来。”
薛绍拉着太平公主的手腕,不松。
太平公主轻叹了一声,“去吧!……裴公,时日不多。你应该,多陪他。”
薛绍松开了手。
太平公主走了。
……
当天傍晚,薛绍陪着裴行俭回到了他在长安的家。门已坏死,庭院之中还残留着去年的枯败杂草,迎面就是一股腐烂与霉坏的气息。
“裴公,不如去我家住吧!”薛绍说道,“太平公主已经去了宫里和二圣同住,明日去往洛阳。若大的一个公主府,只剩我一个人。”
“不去。”裴行俭答得干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若有心,就帮老夫收拾一下。稍后,老夫还得在这里宴客。”
“宴哪些客?”薛绍煞是好奇的问道。
裴行俭仍是那样古怪兮兮的一笑,“老夫说请李谨行,你信吗?”
薛绍便笑了,“行,我去叫几个人来,一起收拾!”
刚转过身来,薛绍就看到一位二十多岁的灰衣青年站在门口,腰挎一口茶色木鞘、麻布裹柄的老旧横刀。貌不惊人,安静到木讷。
但薛绍知道,那把刀绝对是一把杀人饮血的快刀。
这个人,就和他的刀一样!
“李多祚,拜见裴公!”双膝下跪额头贴地,他拜倒下来。
薛绍惊喜的往他身后一看,看到了曾经一起北伐的程务挺、程齐之、张虔勖、程伯献、崔贺俭、独孤祎之,沙咤忠义,党金毗,郭大封,还有苏味道,钟绍京,刘幽求,薛楚玉,郭元振,魏元忠……很大一票人!
裴行俭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看着这些人,捻着胡须笑得眼睛都眯起了,活像是一只刚刚偷到了一只肥鸡的老狐狸。
“众袍泽,都来了?”
“那就同老夫一起吃个饭,喝个酒啊!”
第529章 父亲()
薛绍有一些低估了这个时代的消息扩散能力。裴行俭来了长安还不到一天,结果就这么多人知道。
其实长安的官僚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是自己的消息,一定能在第一时间打探得到。
显然,凡是今天来了裴行俭家里的人,都无比的裴行俭。
一时间,薛绍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初的北伐之时。若无战事,当时大家总会想办法三五成群的聚到裴公的帅帐里,哼哼唧唧的找他蹭肉吃、蹭酒喝。
无论是程务挺这种年近半百令敌闻风丧胆的大将军,还是薛绍这种二十冒头初入行伍的年轻人,大家在裴行俭面前都像是一群永远也不长大的毛头小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春节的时候一家子兄弟都从外地赶回来,簇到老父膝前享受亲情的味道。
裴行俭,就像是这些将军们的,父亲。
既然都来了,用裴行俭的话说“上门就是客,大家别客气”——自己亲自动手打扫卫生,煮肉沽酒吧!
于是薛绍领头,一群将军们像火头军那样的忙碌了开来。清理庭院、扫地擦桌,修灶刷锅、买肉打酒,人忙得不亦乐乎热乎朝天。就如同,真是要聚在一起过个大年了一样。
华灯初上之时,裴行俭家里的正厅里,已经升起了四炉旺旺的大炉火。李多祚这位靺鞨族出身的将军动手烤了一只全羊和四只大肥鸡。军用大马盂里的食油滚滚翻开,程务挺亲自下厨,做起了大家都爱吃的油炸散子。一瓮盐水加些羊油胡粉佐料,专用来烫蔬菜吃。郭元振搞来了军中新酿的果酒,薛楚玉说他以权谋私回去了要收拾他,结果薛楚玉喝得比谁都多。
薛绍则是在裴行俭的要求之下做回了一次“蓝田公子”,负责给大家演奏音乐。裴行俭听得摇头晃脑,非常的享受。
这是薛绍至从来了大唐以后,参加的最有趣的一次聚会。唯一遗憾的是裴行俭既没吃肉也没喝酒,因为药王孙思邈时刻不忘亲自监督裴行俭,不许他乱来。
直到夜半时分,人的兴致都还十分浓烈。但是有些人,不得不走了。比如程务挺和张虔勖,他们奉命率领羽林卫护卫中宫前往洛阳,明天一大早就要动身。
人都看出来了,程务挺是真不想走。他和在场的人一样,都想追随裴行俭一起去西征。
但是,这由不得他。
临走之时,程务挺拉着裴行俭的手死活不放。裴行俭很嫌弃的一把甩开他,大声道,“走吧!”
程务挺猛一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程务挺又生生的定住了,转过身来,众目睽睽之下双膝一跪,给裴行俭磕了几个头。
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很不吉利,但大家都没有阻止,也没有表示出异议。
裴行俭只是笑了一笑,“这就算是,给老夫送终了?”
一句话,就把横扫千军的恶来说得眼泪汪汪,几乎是踉跄泣而去。
接下来,又有一些人陆续离开。剩下的,都是铁了心要和裴行俭一起去西征的。哪怕裴行俭没有向二圣提交其中一些人的名册,他们也赖着不肯走。
“薛楚玉,郭元振,你们两个肯定只能去一个。”裴行俭说道,“要是都去了,千骑谁带?”
“他带。”两人同时指向对方。
裴行俭就笑了,“要不你们打一架,输了的算倒霉,陪老夫去西征。”
郭元振当场就哈哈的大笑,“不用打,我赢了!”
人都一起大笑,骂他没出息。
薛楚玉淡淡的道:“那是我输了。我陪裴公去西征。”
“你!……我跟你拼了!”郭元振大叫。
“好的。”薛楚玉硬挺挺的往地上一躺,“看吧,我又输了。”
人再度一起大笑。
“二竿子,你居然也会耍无赖?!”郭元振气结了。
薛绍走到郭元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算了,你就承让一次吧!楚玉曾在裴公麾下率领跳荡中军,裴公用得极是顺手。换作是你我二人都不去,也不能少了楚玉。”
“哎!……”郭元振摇头叹息,“反正跟你们两个在一起,好事总没我的份!”
“看吧,这家伙说真话了。”薛绍笑道。
“讨不着便宜,还不让人说话了吗?”郭元振很恼火,不停的嘟嚷。
这时候,刚刚离开的殿中侍御史魏元忠去而复返,而且带回来一个高大健硕的孔武青年。他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我同僚,同为殿中侍御史,名唤张仁愿。”
薛绍心中一亮,张仁愿?此人也可算是历史上有头有脸的一员名将了!
高高大大的张仁愿上前一步,抱拳一拜给在场的将军们行了一个军礼,说道:“裴公与诸位将军在上受张某一拜!”
“哟,张御史一介文官,倒显得孔武有力。”郭元振笑道,“练过武吗?”
张仁愿挺谦虚的笑了一笑,“张某从小自募武师,跟着练过一些花拳绣腿,未尝上过阵仗。也不知堪不堪用。”
魏元忠说道:“郭将军,你可别小看了张仁愿。他虽然是和你一样也是进士出身,但是弓马娴熟拳法精湛,而且颇识兵法。若论拳脚,我反正是肯定打不过他了。郭将军若有兴趣,不妨一试。”
“好、好,你们比试一场!”在场的都是一些行伍之人,一说起这个都来了兴头。连裴行俭也跟着一起起哄。
郭元振笑嘻嘻的点头,“好,那就点到即止,比划两下!”
当下,众人就把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开来郭元振与张仁愿二人比拳。
张仁愿很谦逊,摆出一个照门来承让郭元振。众人都可算是个中行家,只见张仁愿刚摆了一个照门就知道,这人的武艺定然不弱。
郭元振当然也看出来了,他当场就笑了,“别说,是挺像一回事!——来吧,张御史!”
话刚落音,张仁愿怒吼一声如同猛虎下山,就朝郭元振出招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显然不是一名进士出身的文人搞法,分明就是上阵杀敌之人才有的狠辣风范!
郭元振并未轻敌,两人拳来脚往打成了一团,居然不分上下。
裴行俭见他二人比划了一阵没分胜负就劝停了他们,笑道:“两只小牛犊子,都还不错。但是行军打仗,并非徒逞匹夫之勇。尤其是对于你们这样的将军来说,脑子里面有没有东西,才是最的。”
“谨受教!”众人一同抱拳来拜。
“裴公。”魏元忠上前一步,拜道:“在下愿向裴公举荐张仁愿。他虽然是一介御史,但确有军武之才。而且他仰慕裴公和薛将军已久,愿追随裴公与薛将军一同去西征!还请裴公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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