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向后环视身后列阵完毕的千余残军,个个表情坚毅,已是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这几日再也没有士兵逃逸,只因剩下的这千余人乃是他亲手调教的校刀营,兵将皆是武艺高强、生死相托的好汉子。
“时辰差不多了,突围罢!”关羽摆了摆手。
他话音刚落,关兴纵马上前,脸上隐有焦虑之色,迟疑道:“父亲,城外尚未有信号传来。是否再等上一等?”
今天是他与姜维约定的十日之期届满之日。当时两人分手时约定,十日后,无论姜维是否搬得上庸援军,都会尽快赶来驰援,并在城外以鸣镝为号,里应外合,一道杀出重围。
也正是这个约定鼓舞了士气,让残军得以坚守麦城十日,不曾轻易突围。
昨日,在关羽的命令下,军中已经将剩余的粮草全部拿出来,供所有将士饱餐一顿。
今日寅时时分,千余马步官军已经整装完毕,静候城外的信号。但众人已经等候良久,城外并无任何动静。
关平开口道:“城中粮草已尽,再无坚守的必要。眼下日头即将破云而出,再不出发,待吴军有了防备,只怕就要错过时机,请父亲早下决断。”
关羽轻抚长须,转向关兴道:“你兄长说得不错。这几日吴贼越聚越多,不论你说的那位小友来与不来,为父决意今日突围。”
听到父亲这么说,关兴情知局势危机,突围已是势不可免了。当下不再劝谏,策马退回阵中。
这时,荆州从事王甫领着百余军士快步前来复命:“奉君侯之命,某已在城中各显眼处布置好假人,清晨视线不清,当可瞒过敌军探马。”
关羽颔首道:“甚好。国山你且入阵,我等一道突围。”
王甫忽拜服在地,哭泣道:“君侯于路,小心保重!某与部卒百余人,死据此城;城虽破,身不降也!专望君侯速来救援!”
关羽不忍相视,侧身闭目道:“今日方知国山高义,只恨当日看走了眼,不纳季常、国山忠言。”
王甫高声道:“时辰不早,请君侯速速出发,奔入西川,再整兵来,以图恢复!”
关羽当下与之泣别,领着一众将领,并马步兵士千余人,匆匆朝西临沮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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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城西北有一处小屯,名叫临沮,紧挨沮水,是麦城通往宜都、夷陵一带的必经之路。眼下正是潘璋部军营所在。
潘璋字文珪,东郡发干人,络腮短须,长得一副粗豪的外表。他年轻时家贫,跟随孙权后得到其赏识,加上作战勇猛,不断升迁,被任命为偏将军。
如今受新任大都督陆逊统辖,屯兵于此地,用以断关羽西返之归路。
其时天尚未亮,潘璋还躺在营帐中呼呼大睡。随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军司马马忠伏于帐门外,急喊道:
“将军,将军,关羽军异动,怕是要突围了!”
潘璋本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乍闻见“关羽”二字,脑中闪过一个激灵,旋即惊醒。他也不顾披上袍服,一边去趿鞋履,一边追问道:“当真?朝什么方向去的?哎呀,还不进来说话!”
马忠躬身进入帐中,顾不上行礼,焦急道:“是…是往我军方向来了。”
潘璋眼中暴露出摄人的光芒,连连搓手,激动道:“好啊!好啊!主公在麦城四周布下天罗地网,只怕到最后这擒拿关羽的功劳要落在我潘璋的头上啦!”
关羽成名极早,身负天下名望,镇守荆州多年,以一己之力,稳稳弹压鲁肃、吕蒙两任大都督,还不怎么看得起吴侯孙权,是横亘在所有东吴将官心中一块高不可攀的磐石。
说起来,关羽的名头主要源自早年在河北、中原一带的辉煌战绩,但因为隔得久了,东吴诸将本不以为意。
他们对关羽本事的真正认识,始于赤壁之战后、周瑜领兵攻取江陵时,当时身为盟军的刘备派关羽绝曹魏北道一事。
当时,刘备忙着收取荆南四郡,关羽只以一己之力,力敌曹魏派去增援江陵城各路援军。
一年时间内,他接连与曹魏派遣的各路名将作战,包括襄阳的乐进、樊城的徐晃、当阳的满宠、汝南的李通、江夏的乐进。曹魏诸路援军竟然被生生被他拖住一年时间,不能顺利救援江陵的曹仁。
曹魏铁壁曹仁坚守江陵城一年,直等到黄花菜也凉了,也没见到半个援军。内外交困之下,只得突围北返。江陵城遂落入攻打一年有余的周瑜之手。
这一战,东吴诸将这才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便是连已故的大都督周瑜都要赞叹一句:“关张,虎熊之将也!”
潘璋想到关羽此时身边剩不了多少人马,又缺衣少食多日,此战哪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
“也不知擒杀关羽后,吴侯会以何等封赏相酬呢?”他为人贪财,一想到此节,心头似乎有一股熊熊烈火正在燃起,激动之下,便连衣服也穿不利索。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正要点齐军马之际,他忽驻足问道:“朱然将军可知此事?”
朱然是丹阳故鄣人,东吴元老朱治的外甥兼养子,是年轻一辈武将中的佼佼者。陆逊担心关羽勇猛难敌,又派遣了朱然领本部军马与潘璋合兵一处,共同监视关羽动向。
马忠回道:“朱将军昨夜巡夜,眼下尚在眠中。可要末将前去唤醒?”
潘璋一把拉住马忠,佯怒道:“朱将军巡夜辛苦,我等身为同僚,怎能没点体谅?不必叫唤,你速去点齐本部军马!”
马忠领命而去。
望着马忠远去的背影,潘璋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心中暗喜:“如此一来,这擒杀关羽的功劳,我潘璋可要独领了!”
第一百章 斩马刀()
麦城以西十余里、临沮以东五里有一处小丘,衔荆门、通当阳、达远安,是往来交通的要道。
此丘坡度平缓,丘顶唤作决石口,高约十数丈,马可通行,其间一条小径被葛藤杂草掩映,可以藏成千上万人。
潘璋、马忠正领了本部军马五千余人,在此迎候关羽。
大军刚刚列阵完毕,忽有一名士兵大步而来,急声道:“启禀将军,前方三里出现一彪军马,正往此处前来。”
“有多少人马?”
“约莫千余人。”
潘璋原本十分忌惮关羽军的战力,做好了在决石口布下口袋阵型,再行迎敌的打算。此时陡然听到敌军只有千人,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忙又追问道:
“只一千人?”
“只一千人!小人亲眼所见!”
潘璋闻言,皱着的眉头蓦地松开,暗忖道:“关羽已经穷途末路了。五千战一千,哪里还有不胜的道理?”
他畏敌之心既去,立功之心顿起,旋即喝道:“传令,前进接敌!”
这时,一员小将忽跳将而出,劝阻道:“我军在此地居高临下,又是以逸待劳,羽军必破!何必自乱阵型,徒增伤亡!还请将军三思啊!”
潘璋侧目看去,原是小将丁奉。
丁奉骁勇善战,每战必斩将夺旗,是新一辈小将中的翘楚人物。他原为折冲将军甘宁的属下,此次为了围剿关羽,大都督陆逊特地将之调拨到他军中听用。
其实潘彰也知道丁奉说得在理,但一俟想到擒杀关羽的功劳,他心中那团烈火再次熊熊燃起,却是再也克制不住了。
他也不理会丁奉,一夹马腹,径直前行。
丁奉资历浅薄,见主将坚持,根本没有办法,只得提步跟上。
与此同时,关羽正率领千余马步官兵从东南方向奔来。
三里路程,又是相对而行,只盏茶功夫,两军就于一处平地前遭遇。
饶是关羽做好了沿途遭遇吴军阻击的准备,也不曾料到第一波敌军竟然来得这么快!
他的目光从“潘”字大旗上略过,旋即定在敌军战阵上,只粗粗一扫,就已判定敌军大致在五千人左右。
边上的关平已做高声呼喊:
“列阵,准备接敌!”
“列阵,准备接敌!”
自北伐以来,等闲的战斗都是由他代父指挥。此时遭遇敌军,关平不待父亲关羽吩咐,本能就做出反应。
只见千余校刀手左手持大盾,右手持环首刀,以百人为一阵,十阵齐齐摆开。这一营将士训练有素,只数十息就结阵完毕。
而关兴领着五十名羽林郎团团将关羽护在阵后,
潘璋军原本摆得是长蛇阵,远远见到关羽身旁的骑阵,暗叫不妙。
原来江南并无产马之地,向来以步卒为主。军中各部缺马,马匹只为将官代步所用。
整个东吴唯一的一支全建制骑兵唤作虎卫骑,由吴侯孙权亲领,视若珍宝,平时屯于建业,主要用于防备合肥方向的魏军,眼下尚未到荆州参战。
潘璋也是久经战阵之人,略一思忖,还是临时做了调整。他分了左右两翼各一千人,分别交由军司马马忠和小将丁奉统领,用以防止对方骑兵的突击。
中军则由三千人排列成三个千人阵,与关羽军正面相对。如此一翻周折,足足花了百五十息功夫。不过他也看破关羽军人少,不敢趁乱冲击,这才大胆临阵调整。
做完这一番布置,潘璋暗道:“此番必万无一失也。”
两军隔了一箭之地,遥遥相对。
关兴眼看敌阵人多势众,有心一搓对方士气,当下一马当先,奔到两军阵前,举刀高声喝道:“我乃关兴是也,谁敢与我一战!”
他连喊三声,潘璋阵中并无人应答。
关兴纵声大笑:“东吴狗贼皆鼠辈耳!”
潘璋自忖己方兵力雄厚,实无必要跟这个毛头小子一般见识。但他终究是武人脾性,看不得关兴在阵前耀武扬威,不由面色铁青,心道:“兀那小子,一会儿就要你好看!”
他的辈分身份还够不上跟关羽能有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好攀谈的。
只等己方阵型列毕,潘彰即高举令旗,喊道:“中军前部压上!左右两翼稳住。”
随着他一声令下,吴军中军前部约摸千余人缓缓向前开去。
时正处隆冬,地上草木皆无,裸露出黄褐色的泥土,在吴军践踏下扬起阵阵飞沙,遮天蔽日。
关羽在赤兔马上瞧得清楚,冷笑道:“我军人少,吴军若是全军压上,倒是未必能支。但潘璋这厮居然只派一千人出战,如此岂不是让某各个击破么?哼哼,这厮当真托大。”
边上的关平抱拳请战道:“还望父亲下令,让孩儿打头阵!”
关羽轻抚长须,问道:“你观敌军如何?”
关平知道父亲在考教他破敌之策,当下沉声道:“观吴军行进间队列不齐,想必其军纪不必我军严明,且士兵身材远较我军羸弱。孩儿只凭五百校刀手,便能破去此阵!”
关羽颔首道:“你能有此判断,足见观察入微。不过还有一点为父需提醒于你。”
他举起马鞭,一指来敌方向,问道:“可曾见到吴军阵中那些衣甲鲜明之人了吗?”
关平顺着望去,果然见到敌方阵中有几人所着战甲远远好于周围士兵。他知道这些人是百人将一类的角色,当下点头道:“孩儿看见了,请父亲明示。”
关羽道:“吴军人多,我军当速战速决。一会儿接敌后,你四处游走,只管攻杀敌阵中的首领,余者勿论。以你之能,吴军中必无三合之将,等到百人将十去其三,敌阵则不战自破。明白了么?”
“孩儿得令!”关平大喝一声,旋即点起五百校刀手,朝着来敌方向扑去。
两阵齐步走到距离五十余步处,忽齐齐高声呼喊,猝然加速向前冲锋。一方是长矛如林,一方是盾牌如山,只十来息功夫,就已冲撞交缠在一起。
关羽军校刀营人手一面盾牌,这面盾牌通身包了一层铁皮,起码十几二十斤重,别说箭矢穿不透,就算是长矛都别想捅穿。
故而校刀营虽然人少,但凭着这块盾牌,竟然生生挡住了吴军一轮强力的冲锋。
盾与盾之间留着供环首刀伸出刺入的缝隙,吴军攻击间隔,校刀营将士乘势将长刀从这些缝隙里劈刺出来。
虽然五百对一千,一番来回后,校刀营已经稳稳站定。防守反击之下,还击伤了不少吴军士卒。
对于关平而言,千百人的战斗,人数实算不上多,战阵也算不上严密,有的是空隙施展武艺。
他得了父亲关羽的指点,游走于两阵之间,专挑衣甲鲜明的吴军百人将下手。
他的武艺已得乃父真传,本善使大刀。但大刀是马上的武器,带领步卒作战时使用不便,他便又练了一门斩马刀的武艺,此刻斩马刀在手,大开大合,几无一合之将。
只见关平杀气腾腾,长刀所向,当着披靡,一人一刀,不做片刻停留。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已连砍十余人。他的身子被鲜血染透,模样甚是可怖,远远望去,恍如杀神再世。
有名百人将试图格挡,结果连人带枪,皆被砍做一刀两断,暗红色的肠子内脏洒了一地。
正所谓将为兵之胆,关平大杀四方,连带着身边汉军的士气益发高昂,越战越是勇猛。不一会儿就已将吴军厚厚的军阵杀薄。
两军接战还没有半柱香的功夫,吴军接连损失指挥将官,士气不稳,奔溃像象立显。
再战片刻,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逃啊”,吴军军阵顿时哗然,士兵们弃甲曳兵,纷纷四散而逃,只怪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这一阵,以汉军大胜结束。
关平只觉热血沸腾,不可自抑。他自十六岁从军,至今为将已十余年,大战小战不下百起,却从未有过一战如今日这般酣畅痛快。
只因自失了江陵以来,军中愁云惨淡,他身为副将,既要整顿军心,又要关切父亲的伤势,肩头担子极重,却无人可以共担。
平日里虽然依旧是沉稳的模样,实则心头的那根弦早已绷成一道满月。
今日这一场厮杀下来,盘踞在心头多日的郁结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初战得胜,此时此刻,关平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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