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臣回归,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向上官交差。他顾不得先去探望病重的张苞,率先赶来拜会刘备。
不多时,便见他一身戎装,携了一名孩童入内,大礼参拜道:
“臣姜维拜见大王,拜见军师,此番幸不辱命,特来禀报!”
刘备定睛望去,但见姜维风尘仆仆,面带风霜,盔甲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泥污,想来一路奔波,吃了不少苦头。
当下将之扶起,安慰道:“伯约一路辛苦,速速请起。”
他又注意到边上那名八九岁的孩童,便疑问道:“这位是……”
姜维答道:“这位便是左将军马超之子马承。马将军忠于王事,知道太子身边缺乏使唤的人手,故而一俟接到主公诏书,旋即让臣将其子带回蜀中。”
他又一拍马承的肩膀,轻声道:“这位便是汉中王殿下,还不拜见。”
马承依言跪下,并依照路上姜维所吩咐的规矩大礼参拜,口呼:“小子马承,拜见汉中王殿下。”
刘备缓缓颔首,马超愿意遣子入朝,看来此人确无二心;而且观马承拘谨小心的模样,想来马超这几年过得如履薄冰,当已得到足够的敲打了,看来今后可以适当重用。
当下,他将马承扶起,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
“你父亲是孤麾下大将,战功赫赫。你长大后也当如他一般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成为大汉之栋梁,知道了吗?”
马承乖巧地点了点头,回道:“小子誓死效忠大汉和大王。”
刘备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道,姜维口中的幸不辱命,大抵就是成功将人带来蜀中一事。
他转身对姜维道:“一会儿你将马承领去太子身边,便安排他先做个太子舍人吧。”
姜维应下,忽又抱拳道:“臣与左将军马超此行西海,还促成两桩大事,因事出紧急,尚未来得及上书朝廷,眼下正要报于主公和军师知道!”
刘备眼睛一亮,忙问道:“何事?”
“西海诸部答应向我军供应马匹,每年不少于三千匹,皆用丝绸交割,这第一批五千匹战马,明年开春即可送达武都!”
刘备闻言大喜,胸中郁闷稍减,赞道:
“魏军精骑甲于天下,孤正愁我军以步御骑,终究失了机动,难以转圜,眼下你促成此事,我军骑兵当有长足进益,真是大功一件!”
第三百零五章 北伐之期()
这时,诸葛亮亦笑道:
“正要禀报主公知道,数月之前,伯约向臣举荐马钧,其人发明绫织机,使得蜀锦织造效率倍增,而今蜀锦产量更是大增。此番伯约促成用丝绸换马,于朝廷而言,当真是惠而不费之极啊!”
他说到这儿,忽想起一事,沉吟片刻,问道:
“方才伯约可是说,马匹丝绸交割之处可是位于武都榷场吗?”
“正是!”
诸葛缓缓颔首,转向刘备道:
“方才说起安抚益州世家一事,臣此番却是有了主意羌人氐人人数不少,但产出不多,对汉地宝货需求极大。主公何不下诏允许益州世家参与武都榷场商事?如此一来,好处至少有二:其一,世家大户能从中获利一二,当能补偿其佃户奴仆流失之损失;其二,武都榷场越发兴旺,朝廷可以抽取商税,补充国用。”
刘备颔首道:“此诚老成谋国之言,就照此办理!”
诸葛亮躬身应下,又笑道:“那么请伯约再讲一讲,这第二桩事情?”
姜维点了点头,抱拳道:“这第二桩大事,便是西海诸部盟主治无戴同意接受主公册封,日后甘受主公驱驰!”
刘备登时愣住。
西海同意卖马已经足够他喜出望外,而治无戴主动归降更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毕竟朝廷的势力仅限益州,根本够不到西海草原那么远的地方。
等到姜维粗粗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诸葛亮已经面带笑意,抱拳恭贺:
“伯约平羌之行,使得氐戎纷纷来降,他日北伐,亦得一强援。此足见大汉天威犹在,主公天命在身,臣恭喜主公,贺喜主公!”
还不等刘备反应过来,姜维亦跪倒在地,正色道:
“臣正要请主公早日克成大统,即位为帝,待天下有变,即率领臣等北定中原,兴复汉室!”
刘备瞧了诸葛亮一眼,笑道:“你二人果真英雄所见略同。”
他有心考教,便问道:“依伯约之见,何时北伐为佳?”
姜维斩钉截铁道:“曹魏重集权,二十万中军尽屯于洛阳、许昌一带。中军向西,十日可抵关陇;向南,半月可至江淮、荆襄。故而,我军若要北伐,必先利用孙权限制住曹魏中军主力,唯有如此,才能趁虚而入,一举吞并雍凉,如此才是北伐良机!”
刘备闻言又是一惊,他满以为姜维的回答会和诸葛亮差不多,无非就是东和孙权,趁机北伐,不料姜维竟然说出利用孙权牵制曹丕之语,一时只觉得十分新鲜。
即便是诸葛亮亦露出敢兴趣的神色,但见他沉吟片刻,捻须道:
“其实,伯约所言,吾在隆中对策中早有言及。在吾原本之计划中,倘若荆州未失,关将军可径直发兵攻取洛、宛。此间乃曹魏心腹之地,彼必将指使大军抵挡,如此关中必定空虚,主公则可亲统大军,横跨秦岭,袭取关陇西凉,当如探囊取物耳。”
顿了顿,忽又叹道:“只是而今荆州已失,孙权又阴表曹操,俯首称臣,魏吴现已是一家,孙权不来攻我已是难得,又如何能利用他牵制曹丕主力?”
其实,这便是二世为人的好处了。
姜维上一世的灵魂告诉他,曹丕登基后,曾先后三次南征东吴,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动真格。最后一次,双方几乎动员了所有力量、所有名将参与,东线、中线、西线全面开战,端的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但这一点,他自不可能直言相告,故稍作沉思后道:
“曹操去世时,曾号令各部军屯各司其职,不得擅离职守。而今曹丕当权,他岂能容忍军中权柄皆由其父旧部把持?而他所倚重者,不过曹休、曹真、夏侯尚等新一代宗室而已,而今这些人名望不高,功劳浅薄,故而他需要发动各种战事,借用战争和功劳,完成军队权柄的新老交接。”
“臣在西凉时亲耳所闻,曹真讨平河西四郡,督雍凉诸事,集西军权柄于一身,眼看已是曹魏新一代军中柱石,此事足可印证臣之推测。而当今天下,濊貊、扶馀单于、焉耆、于阗王皆各遣使奉献,如今能称曹丕之敌手者,唯有主公及吴侯二人而已。只是,我益州山高路远,不便攻伐,能骤得战功之处,唯有东吴。此其一也!”
见刘备、诸葛亮都露出凝神倾听的神色,姜维目不转睛,加快语速继续道:
“至于吴侯向曹魏俯首称臣一事,臣倒有不同的理解。吴侯者,深谋远虑,野心勃勃,岂是久甘臣下之辈?他降服曹魏,只是为了图取荆州时免于腹背受敌之势,不过一时之计耳。但曹丕亦当世人杰,吴侯骗得了他一时,却骗不了他一世。”
“臣昔年在天水时,多闻曹丕骨子里乃是纵情之人,眼睛里难容沙子,对支持他的人,涌泉以报;但对有负于他之人,也绝不容情!譬如,年初时魏将于禁获释后,尝拜谒曹操的陵墓,曹丕却命人画君侯战克、庞德愤怒、于禁降服之状,于禁见到后,便羞愧得病死去;又闻曹丕昔年为太子时,尝向叔伯曹洪借钱,曹洪不许,为曹丕所嫉恨,而今时常因私事寻衅,令曹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有甚者,他对与他争位之曹植、曹彰二位手足兄弟极尽苛待之能事!”
“曹丕如此性情,欣赏一人时,自然如蜜里调油,锦上添花;倘若憎恨一个人时,必不管不顾,挟雷霆之怒加施其身!等到他识破吴侯表面俯首称臣、暗地里自行其是的时候,就是魏吴冲突全面爆发之际,而那时,亦是我军发奋,北取关陇的最佳时机!”
这番话洋洋洒洒,乍一听似乎大放厥词,但刘备、诸葛亮二人与姜维共事日久,知道他不是说话不死不休之辈,而且其言语中多有事例佐证,世事无常,或许真如其言。
当下皆陷入沉思。
第三百零六章 新旧交替()
诸葛亮目露精光,躬身道
“臣觉得伯约之言有礼……所以,当此之时,主公更要主动结好吴侯,使其志得意满,更使其后顾无忧,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放心与曹魏撕破脸皮,也唯有如此,魏军主力才能为东吴所牵制,我北伐大计才能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果!”
刘备捻须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颔首道
“如此,我们便打个赌,若一年之内,曹丕真的封了碧眼小儿为吴王,孤便拉下这张脸来,结好于他!倘若不然,一年之后亲提蜀中兵马北伐,即便是两面作战,亦在所不惜!”
诸葛亮与姜维对视一眼,心道如此也算达成共识,便齐齐下拜大道
“臣遵命!”
刘备点了点头,忽对姜维道
“伯约你平羌有功,孔明已经点你为此行首功,孤本应对你多加赏赐才是,只是如今国丧期间,诸事不宜,孤只能暂且将此事押后,待除丧后一并封赏。”
姜维忙推辞道“皆是军师指挥有序,将士勇于用命,臣不敢居功!”
刘备望着这个谦虚的少年,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是欢喜,于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你文韬武略,又深悉魏事,这好好一身本事,待在阿斗身边确实埋没。孤属意让你在蜀中自编自练,亲领一军,一年后随行北伐,你意下如何?”
诸葛亮闻言,顿时露出会心的笑来。
时朝廷奉行军权集中,蜀中大部分兵马皆属于中央所有,即由刘备亲自统领。外郡虽然也有张飞、马超之类的领兵大将,但他们平时统领的大抵只有一营两营的兵马,唯有在战时才会拨付更多兵马。
纵观整个朝廷上下,能自编自练自领一军者,唯已故的前将军关羽,和现今之镇远将军魏延、辅汉将军李严三人而已——这三人都是坐镇一方的大员。
这意味着,主公已经对姜维本人十分之认可,要在北伐中对他委以重任了。
望着姜维谢恩离去,刘备心情大好,多日来聚集在心头的阴郁顿时一扫而空。
他冲诸葛笑了笑,缓缓道
“这一年,名将老臣陆续凋零,便是孤也垂垂老矣,如今正是新老交替之际……孔明你看,连曹丕小儿都知道扶持新一辈的人才上位,孤岂会不如他?北伐在即,孤不仅要重用姜维,便是关家的两个小子、马谡、蒋琬、费祎、魏荣、赵统、庞宏、马岱、句扶、王平、向宠等小辈,也要多加重用,他们才是我大汉的希望所在!”
顿了一顿,他似乎想起什么事,忽作长长一叹
“只是可惜了翼德家的小子,怎得年纪轻轻,就一病不起了呢……”
因与刘备、诸葛亮二人商议了许多时光,等姜维领着马承赶到刘禅寝宫时,早已大门紧闭,想来已经休息了。
他不愿打扰,便准备先将马承安置在家中,明日再送来此处。张苞危在旦夕,他无论如何都得先去探望一二。
堪堪走出汉中王府大门,忽见一个人影闪出,冲着他抱拳行了一礼,惊喜交加道
“方才听闻兄长归来,小弟急忙到此处等候,总算赶得及见到兄长尊颜。”
姜维定睛望去,来人正是霍弋。
半年未见,只见霍弋身量高了许多,气度亦更显稳重,当下笑道“原是绍先啊,天寒地冻,怎能累你久侯……”
说话间,他牵出马承介绍了一番。霍弋知道马承是马超之子,今后又要与自己共事,便也郑重见过。
三人寒暄了一阵,姜武已经牵着坐骑,行至门外等候。
姜维见状正色道“听闻张苞他身患重疾,我正要去探望一二,便不与你多说了,余事明日再叙。”
霍弋道“小弟此来,正是要陪兄长前往探望。”
姜维点了点头,叫来姜武,吩咐道“你先带着承儿回家歇息,我与绍先去去就来。”
姜维、霍弋二人马不停蹄来到张飞府邸,才到庭院的时候,就能闻到浓浓的药味。
下人带着两人到了张苞的院前,进门通报,不等下人说完,院内已经传来张星彩不满的呵斥:
“兄长早就盼着二兄归来,如今他既来了就请进来,还要禀报什么?阿绍,快随我去迎二兄。”
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姜维听在耳中,心道,星彩的性子向来温婉,但今日瞧她言行之间多有焦急,看来兄长当真病得不轻啊。
双方一经见面,张绍施了一礼,边上的张星彩早忍不住,轻捂嘴唇,眼圈通红,强忍道
“二兄,你可算来了……再晚,怕是见不到兄长最后一面了。”
姜维见状,不发一言,进得屋中。
房间内颇为整洁,但药味弥漫,平白让人心情沉重。
床榻上,张苞身上盖了三重被衾,似乎已经沉沉睡去。观其面庞赤红,颧骨高高隆起,竟是一副瘦得脱了形的模样。
姜维凑近张苞,仔仔细细瞧了一遍。
军中流传着他写《伤病杂护论》的传说,也算有些权威,故而在他观察期间,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但他终究不是医生,无非二世为人,见多识广而已,此番观察了半晌,却瞧不出丝毫端倪。
不得已,只得问道“兄长他何时病发?可有什么症状么?”
张星彩一边抹泪,一边回道“入秋之时,兄长时常说腹痛胸闷,到后来,症状加剧,几乎每日都要发作,一旦发作,则痛不欲生,呕吐不止,不过一个月功夫,就卧床不起,难以视事了。”
“可曾请大夫看过了么?”
“蜀中有名的大夫都请遍了,他们都诊定是肠痈,说…说是不治之症……”
张星彩说着说着,顿时悲从中来,眼珠子如断了线一般顺着面庞往下滑落。
姜维闻罢,轻轻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