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祎缓缓颔首,追问道:“城中将士不足两千,本就捉襟见肘,既如此,伯约你为何还要分兵外出?”
姜维只当他是个不通军事的文官,便略微有些敷衍道:
“略阳干系平羌大局,维不可能拿朝廷大计和诸位弟兄的性命儿戏,此事维自有分寸,文伟兄只管宽心便是。”
哪知费祎不为所动,义正言辞道:“请容祎不能接受此策。须知军师有明确将令,略阳城只需谨守数日便可,倘若因你分兵之策而导致略阳城沦陷,岂非坏了军师大计?故而在祎看来,伯约你全力坚守便是,实在不必分兵。”
姜维闻言,眉头微皱,隐隐有些不满,心道:“我终究是此间主将,如何安排战术自有分寸考量,你一个文官却来凑什么热闹?”
但他情知费祎终究代表诸葛亮而来,而且这个问题费祎没有在军议时当众提出,而是在散帐后私底下发问,显然也是为彼此留了面子。
看来眼下这般情况,不如实回答却是不行。他只得暗叹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敌人虽然来势汹汹,但因为各部仓促成军,没有没有统一口令,没有协防,彼此之间亦称不上配合,我军若布置一部在外游击,可使其无法全力参与攻城,等到敌势疲惫,我军便可寻其弱点,内外夹击,一举克敌,如此岂非好于被动防守?”
费祎见他没有改变战术意图的意思,便抱拳道:“祎身为奔波传信之人,对于战局本无置喙的余地,但有一句逆耳忠言不吐不快……”
他稍一停顿,面色倏忽一肃,抬眼直直盯着姜维,郑重道:
“尝闻伯约做事好出奇兵,且屡屡能化腐朽为神奇……但所谓世事无绝对,伯约你正值大有可为的年纪,又蒙主公、军师看重,为人处世,还是脚踏实地、不务虚名一些为好。祎自知位卑言微,本无立场说这些话,但你我终究相交一场,还是厚着颜面奉上此语,万望你慎之。”
说罢,作了一揖,就此转身离去。
姜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厅,心头火气却是不可抑制地燃烧起来。
费祎这番话明着劝处事谨慎一些,但言下之意却是在暗责他好大喜功,放着稳稳的防守不做,偏要搞什么分兵出击——此策这虽然增加了歼灭雅顿的机会,但城池失陷的风险亦随之增大。
但他又有些无奈,因为在历史上,两人的关系大抵就是这样的。
历史上的他是主张伐魏的鹰派,而费祎则是坚持保守战略的鸽派。
诸葛亮、蒋琬死后,费祎当政期间,史载“姜维每欲兴军大举,费祎常裁制不从,与其兵不过万人”,可以说历史上的他被费祎压制的很惨,最终分道扬镳。
而在另一个时空的此时,两人因不同的理念导致的分歧已经初露头角。
大抵费祎的想法稳健——毕竟诸葛亮对大局已经有详细的布置,身为属下就该做好属下的本分,以达到既定战果为第一要务。
而姜维想的想法更进取——他不仅仅想守住略阳,还想找机会行防守反击之举,以求最大程度扩大战果。
不能单纯的说谁对谁错,只是两人的行事风格不仅相同而已。
“宿命,终究是种逃不开的东西。”
孤立良久,姜维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情绪。
“我主意已定,此时断无更改的可能!”
大战在即,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百六十章 夏七月三十()
次日的夏七月三十,即是原定的参狼羌诸部会盟当日。
这日凌晨,天刚蒙蒙亮,略阳城不远处的江面上薄雾萦绕,空气中还飘散着草木湿香,正是一日中最静谧的时刻。
此时的姜维就站在西门城头,双目如刀,如鹰般眺望着被轻烟薄雾掩盖的远方。
薄雾尽头,隐约正传来千军万马行进的声音。
那是千万人踩在大地上的脚步声,缓慢而有节奏,由远及近,渐渐沉重。
城头所有将士都抑制不住的吞咽口水,他们知道战争即将到来。
“果然不出将军所料,雅顿果然不给我们机会会盟,天不亮就领大军前来了。”旁边的雅丹恨恨道。
姜维解释道:“一旦结盟成功,他再来攻打就是与诸部为敌;眼下尚未结盟,诸部只是中立,他也是算好了这一点,这才有恃无恐。”
“今日应该只是试探进攻吧!”柳隐面色凝重,低声询问。
姜维摇了摇头,道:“试探不假,但一会儿雅顿如见我军示弱,那么试探进攻便极有可能便成强攻,所以我等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罢,旋即喝道:“传令,有敌来袭,全城进入战备状态!”
柳隐抱拳道:“明白,末将一定不会让敌军占到任何便宜!”
当下转身喝令将士备战,命令被一部一部传递下去,“当当当当”的警报声旋即在略阳城头响起。
不多时,五百步外林间的薄雾悄然散尽,倏忽现出雅顿八千大军真容。
姜维高立墙头,专注望去,但见近万大军按照各自的部落排列成五个部分,每个部落之间相隔了数十步距离,按照前二后三的阵型并列排在略阳城西狭长的空地上,远远望去就俨如一支短促、倒置的箭头。
每支部落前都竖起了一杆大旗,旗帜上描绘着象征本族图腾的图案;正中是一杆白底羊头的旄旆,却是主帅之旗。
雅丹目视这些旗帜,如数家珍般介绍道:“参狼羌雅氏以羊为图腾,当中那一部定然就是雅顿了,他左边是下辩的木巴部,右边是河池的彻里吉部,打头阵的分别是潘朐、蹏当两部。”
他又换上一副恨恨的表情,以手捶墙道:“我说呢,这两部如何没了半点声息,原是投了雅顿那厮,当真可恶!”
姜维听罢,缓缓颔首。
通过雅丹的介绍和敌方的布阵,他已经看出雅顿的战术意图,即以非本族人的潘朐、蹏当两部先行试探进攻,若进攻顺利,则大军压上;若潘朐、蹏当两部济不得什么事,对他真正的实力也不会有大的损伤,来日方长,再作打算便是。
但在姜维的印象中,羌人统帅大抵没有怜惜士兵之心,更何况还是其他部落的士兵,故而他们这一番攻城会非常悍勇,不会轻易撤退。
他又巡视一圈四周的城防布置,但见略阳西门城墙长约五里,城墙之上安放了六百名善射的羌兵,羌兵脚下放着一桶桶沙袋、滚油,滚木礌石等物资;墙外五十步之内设置篱笆拒马,再外面则挖有三重战壕,用以防备骑兵步卒,战壕中间只留一方狭小的通道,只可供百余人通过。
己方准备也是十分充分,不容轻辱。
他心有定计,便招来越吉,试问道:“我意先搓一搓敌军的锐气,尝闻你是羌人中的第一好汉,可愿领一百骑出城邀战?”
越吉不假思索,拍着胸脯道:“小人愿打头阵!”
边上的雅丹却惊疑道:“一百人如何能胜?别不曾搓敌锐气,反倒伤了自家威风。”。。
姜维瞥了他一眼,又一指战壕之间的那座通道,嘱咐越吉道:
“以一百骑挑衅敌阵的秘诀就在这条甬道之中。切记,当中这条甬道既可让敌军摆不开阵势,也能阻隔其后方援军。你就在甬道左近邀战,不可擅自突入敌阵,一切听我号令行事。”
“遵命!”越吉大声应答而去。
姜维又招来杨千万,吩咐道:“以越吉之为人,打得兴起之后定然上头,一会儿便由杨兄弟你领一百西凉骑接应于他。”
杨千万哈哈大笑道:“终于轮到老杨出场了吗!姜兄弟只管放心,我定将越吉那憨货囫囵带回!”
等他走后,魏荣面红耳赤,急不可耐道:“我呢?我当如何?”他边上的赵统亦怀着期待的眼神来视。
姜维笑了笑,道:“黄老将军教你们的箭法不曾生疏吧?一会儿我等就在城楼上比上一比,看看谁的箭术更有进益。”
******
雅顿本阵。
这一番工事显然让身为联军主将的雅顿头疼不已,在他印象中,羌人之间打仗向来直来直去,哪里会有这般阵仗?整得跟个乌龟壳似的。
万不得已,只得招来木巴、彻里吉商议。
木巴终究见多识广,献计道:
“汉人有句话叫做先礼后兵。大王不妨派一员使者上前劝降,倘若敌军见我方势大,不战而降自然最好;即使嘴硬不愿投降,我方使者凑得近了也能看出地方工事布置。我等一旦有了这些消息,便能从容布置清除这些碍眼的工事了。”
雅顿大喜,正待夸赞几句,忽见略阳城门大开,一员羌将全身披挂,手持一柄光亮的斩马大刀,领着百余骑直扑两军阵前叫骂。
“雅顿,你这狗娘养的杂碎为何犯我边境?是男人的便上来与我越吉单挑!”
那羌将自然就是越吉本人了,他恨急了雅顿的侵犯,言语中更是肆无忌惮,极尽嘲讽之能事。
而雅顿平日里被人“大王、大王”地奉承惯了,陡然被人叫做“杂碎”,怒火不由冲天而起,喝了一声“好胆”,本能就要催马上前应战。
旁边的木巴一把将他拉住,劝阻道:“大王身份贵重,如何能跟越吉那莽汉一般见识?”
彻里吉应和道:“是啊,大王息怒,让我彻里吉给那厮一点颜色瞧瞧!”
他转身刚要离去,不想又被木巴阻住,当下怒道:“木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眼睁睁看着越吉那厮在我军阵前抖威风不成?”
木巴阴沉着脸色,道:“大王的嫡系兵马不可轻动!而且越吉兵少,大王可派潘朐令本部兵马去打头阵,若能得胜,我等正好借势一举拿下略阳;若不胜,我等也好趁机看看越吉部的虚实。另外,趁此机会,我也会派人绕着略阳城的工事打探一番,稳妥一些总是好的。”
雅顿此番终于平复下心情,闻言颔首道:“不错,就依木巴之计行事!”
顿了顿,蓦然喝道:“传令潘朐,上前迎敌,务必打掉越吉那厮的嚣张气焰!”
第二百六十一章 略阳防卫战(上)()
潘朐的方阵位于雅顿部的右前方。
这一次出兵他总计带了一千族众,其中骑兵三百,步卒七百余,势要在雅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此时得了命令,旋即点起三百精锐骑手上前迎击。
奔至越吉阵前,潘朐放眼打量,但见越吉统领的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人人身着皮甲,甚至每个人手上都持雪亮的铁质长刀,精光耀目;为首那员粗豪的大汉更是手持一柄巨大的斩马刀,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腾腾杀气。
眼前的景象让潘朐悚然一惊,须知一柄上好的铁质武器在羌地可谓十分难求,便是他麾下所谓的“精锐骑手”,也只装备了不到半数的粗制铁刀,而且还是花了好大力气、付出好大代价才得到的。
“越吉这厮什么时候这般富庶了?”
就在他诧异之际,?越吉策马上前,爆喝道:“何人敢来送死!”
其实参狼羌的分支虽然较多,但毕竟只生活在小小的武都一地,这些大族羌豪大多都是认识的,越吉此番故意装作不认识,也是存了侮辱对手的心思。
潘朐果真被激得大怒,他骑在战马之上,用马刀一指前方:“杀!”
“呜——”
两军阵中的号角手几乎同时扬脖吹响号角,伴随着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两支风格粗豪的骑队同时加速前冲,而后如风驰电掣般,重重撞在一起。
勇猛的骑士相互渗透穿插,各自寻找敌手厮杀。
一时,战士的喊杀声,战马的嘶叫声,兵器交接“乒铃呛啷”响声不绝于耳,枪飞刀折,战况骤烈。
受益于前期布置的篱笆、拒马、战壕等工事,这一次战斗发生于众工事之间的狭长地带,潘朐部虽然人多势众,但实际能够突入战斗的不过半数;而越吉部虽然人少,但胜在装备精良,白刃战的优势十分明显。
站在城头清晰可见,在两阵犬牙交错的锋线之上,潘朐部战士的钝刀往往要劈砍数下,方能对身着皮甲的越吉部骑士造成有效杀伤;但越吉部将士凭借手中利刃,往往一击就能让给对方带去致命的伤害,杀伤的效率远高于对手。
遑论越吉一马当先,将手中巨大的斩马刀挥舞得密不透风,手起刀落,必有一人惨死刀下。
凭借地形之利,又兼装备优势明显,主将身先士卒,虽然是一百对上三百,场上呈现得却是越吉的一百骑压着潘朐三倍之敌痛殴,只是潘朐部毕竟人多,一时不得骤溃。
这番景象看得阵后的雅顿面色铁青。
旁边的彻里吉咬牙道:“大王,他们就一百人,让潘朐部全军压上不就成了吗!”
木巴抢道:“彻里吉兄弟莫要着急,你看战场两侧都是工事,只有中间一道缝隙,我方再多兵马也施展不开。我等应该趁这个机会,派人上前探视地方的工事,等毁去这些工事,别说越吉部一百多人,整个略阳城也可一举攻下!”
******?城头一角,参与会盟的诸部羌豪早已聚在一起观战,奴葛赫然也在其中。
他那日受了姜维指点,准备在会盟结束后回家大力开展挖掘药材的行业,不想这盟还没结成,参狼羌第一大部落雅顿就已经欺上门来了。
会盟举得是“反抗白马氐人”的旗帜,又不是要对抗他雅顿,故而奴葛颇认为雅顿此番发兵而来实在是因为气量太小,是典型的见不得人好,胸中对他颇有怨气。
而且据他所知,同行诸羌豪中,与他持同样看法的不在少数。
此番陡见越吉大发神威,奴葛心中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城头上不时传来守城将士高昂的欢呼声,连带着他他早间惴惴不安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同时亦渐渐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此时,姜维、魏荣、赵统三人立于城头正中,距离羌豪观战之处不过十数步路,从他们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战场上的场景。
中场激战正酣,雅顿阵中忽得涌出十余骑,四散奔往阵前的工事。
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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