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十分郑重,但语气间的意兴阑珊却是再难掩饰了。
刘备从未见过他这般灰心丧志的模样,恻隐之心又起,端立半晌,含在口中的这句“赐封死,使自裁”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过了良久,他方长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心力俱疲道:“你且回府闭门戴罪。未得孤吩咐,不许外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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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刘封失魂落魄的背影,一步一晃走出大殿,刘备没来由一阵心悸。
他年纪大了,总喜欢追忆前尘往事。
还记得初见刘封的情形,当时的他还客居小城新野,属于刘表麾下。
一日樊城县令刘泌设宴庆功,席中有一威武少年,问其姓名,方知是刘泌的外孙寇封。
上菜时,厨役不小心,将肉掉在地上,寇封随手拣起,转身丢入口中吃了下去。这一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事后问寇封:“见肉落地,随口吞食是何意也?”
寇封回答说:“身为将吏,应时时垂怜百姓,粒米片肉来之不易,弃之可惜,士卒厨役,终日劳累,受之有余,偶尔过失,安忍呵斥。”
寇封的美德令他深受感动并大为赞赏,遂收其为义子,改名为刘封。
后刘封不仅对自己执礼甚恭,还苦学将略,终成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若非储位之争,必不至此也。”
刘备摇了摇头,举起袖子往眼角轻轻一抹。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循声望去,但见方才已经告退的诸葛亮去而复返,快步而来。
刘备以为他是来来追问刘封一事,无奈地摆了摆手,道:
“孔明不必忧虑,孤已决意让封儿认祖归宗了……”
哪知诸葛亮恍若未闻,垂首道:“启禀主公,姜维回来了,正在偏厅候见!”
刘备闻言,精神微微一振,道:“伯约回来了?还不将他速速领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以日易月()
这是姜维第一次进入汉中王的书房,汉中王于书房召见,足见器重之意了。
姜维进得室中,但见刘备高坐案几,正微笑打量着自己。
当下摈弃杂念,躬身抱拳:“末将姜维,拜见主公,拜见军师。”
刘备坐直起身子,挤出一丝笑容,问道:“伯约一路辛苦,百姓现到哪儿了?路途可还顺遂?”
姜维暗自一叹,不愧是以仁德著称的君主,心底最关心的到底还是百姓。
他当即答道:“托主公洪福,十万军民,在季常先生的带领下,风雨兼程,路途平安,三日前已经安然抵达江州,不出五、七日,便可到达蜀郡。”
诸葛亮道:“季常贞实,称为令士,有他总览全局,定能保百姓沿路平安。况且,臣每日发派使者与之通信,但凡有事,隔日便知,还请主公宽心,切莫再费神思。”
刘备叹了口气,道:“非是孤不相信季常之才,只是这几日心惊肉颤,寝卧不安,不知又将发生何事。”
诸葛亮闻言,下意识地与姜维对视一眼。原来两人方才在汉中王府门口遇见,已经交换了法正病逝这个消息。
他躬身抱拳,缓缓道:“一会儿无论听到什么消息,还请主公能够保重,以大局为重!”
这时,姜维上前两步,哽咽道:“启禀主公,尚书令…。尚书令过世了……”
“啊!”
颇出诸葛亮与姜维意料,刘备闻言后,只是愣在原地,并未出现预料中的悲恸大哭。
“孝直他…他也去了么……”
姜维又从怀中取出一册竹简,这是法正的遗表,内中所述,皆是关于安置荆州军民和筹备北伐之事。
诸葛亮亲自取了,呈于刘备。
刘备接过,也不打开去看,径直捧入怀中,伸手摩挲良久。好半晌,方摆了摆手,无力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孤想静一静。”
诸葛亮与姜维于是联袂告退而出。
两人才走出书房大门没两步,屋内便隐约传出刻意压低的抽泣之声。
姜维有些愕然,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诸葛亮却一把将他拉走,边走边低声道:“主公心中悲痛难抑,但他亦不想我等再为他担心难过,故意先将我等支走。这等心情,伯约还请体谅。”
姜维点了点头,加快步伐,随着诸葛亮的走出汉中王府。
从汉中王府出来,城外已是华灯初上。
临别之际,诸葛亮注视着眼前的少年,颇感欣慰道:
“此番多亏伯约你挺身而出,方能保得大汉元气尚在。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且在家好生歇息一阵,过几日朝廷对你另有大用。”
姜维谦虚两句,正要告辞,忽想到朝廷对于荆州百姓的安置迟迟没有定论。
他担心荆州籍的官员因为心疼家乡父老,可能会让他们在靠近蜀郡的地方就近安置,也好方便照顾。
但他既身负法正遗嘱,以北伐为己任,自然希望能够说服朝廷,将这些百姓安置到汉中一带,以方便北伐前沿基地的经营。
能够拍板此事的唯是汉中王刘备,但刘备身体欠安,真正能够影响朝廷决策的,唯有眼前的诸葛亮一人而已。
姜维想到这儿,抱拳正色道:“末将还有一事,想与军师仔细探讨一番,敢问军师何时得闲?”
诸葛亮想了想道:“这几日着实抽不出空来,三日后是休沐之期,伯约可来府中一叙。”
姜维应了一声,约下三日后登门拜访后,便接过侍卫牵来的小白,告辞离去。
他一路马不停蹄,赶赴法正府中报丧。
尚书令府邸他已走过一遭,也算熟门熟路,纵马飞奔,不一会儿即至。
等向门子表明来意后,门子慌忙请他入内,一路悲声疾呼:“家主去了!家主去了!”
整个尚书令府旋即大躁,哭泣声,惊叫声顿时四起。
不一会儿,法正之子法邈一脸悲切,快步而来。
还不等他发问,姜维便将法正去世一事实言相告,又指出法正如今停灵于临江县,请他速速敢去扶柩回城。
法邈闻罢,悲从中来,哭顿在地。
这是姜维第一次见到法正之子法邈,只见其人年约二十五岁,与乃父有几分相似。
历史上,刘备对法正之死极为痛惜,流涕累日,追谥为翼侯,赐其子邈为关内侯,官至奉车都尉、汉阳太守。
但历史对法邈的记载仅限于此,可见法邈并无乃父的才智魄力,只是依靠乃父余荫为官一方罢了。
姜维心道,法正生前对自己多有提携照顾;在他生后,自己对他的家人也自当多加照拂。
在他不住宽慰下,法邈身为孝子,只得强打精神,简单打点好行装,带了数十家丁心腹连夜出发,直奔江州。
从法正府上出来,下一站,要去关羽前将军府上。
关羽生前对他多有指点,又是义兄之父,此番又是为了保护大军的后路而阵亡,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给关羽磕个头,并探望慰问义兄关兴一家。
前将军府位于锦里内巷,锦里是繁华之所,姜维不敢纵马,只得牵马步行。等赶到时,差不多已经入暮。
关府门前已经换上一对白色的灯笼,气氛庄严肃穆。他深吸一口气,敲响黄铜铸造的圆形门环。
颇出乎意料,开门的竟然是廖化。
廖化对姜维的到来感到十分高兴,一边讲他引入堂中,一边介绍分别之后的一个半月内发生的事情。
关羽遗体为曹操所夺走,关氏兄妹抵达蜀中后,只能为乃父立一座衣冠冢,以示孝道。
秦汉时期,父母之丧,身为孝子须服丧三年。但自前汉文帝始制三十六日之服之后,朝廷民间多以日易月,丧期缩短到了三十六日。
关氏兄妹原本是要遵照古制服满三年丧的,但刘备担心三人伤心过度,强制他们以日易月,勒令他们只服丧三十六日。
如今三十六日已过,丧礼虽除,但关家兄妹三人依旧闭门不出,每日跪在关羽灵前陪侍。
再说回廖化。按他心中所想,他既蒙君侯临终托付遗言,便以关氏兄妹的半个长辈、半个家人自居。
他家在荆州,在益州并未置办产业。
但他不愿意久住驿馆,又放心不下关氏兄妹,于是在征得关平同意后,索性便搬到前将军府寓居一阵,主要也是为了方便照顾。
两人且行且聊,一路走来,府中房梁堂柱上皆挂满白色帷幔,尚未及时摘除。
来到大堂中,但见大堂正中设有香案,案上供奉着关羽灵位,香雾袅绕,庄重肃穆。
虽然丧期已过,但关平、关兴两兄弟依旧跪立在侧,仔细瞧两人神色,可谓志气消沉,形如枯槁。
第一百九十八章 赤兔之死()
姜维先在关羽灵位前上了一炷香,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心中默念道:
“若非君侯舍命拒敌,只怕我等皆要遭受灭顶之灾……既蒙大恩,小子在此起誓,你未了之志向自有我等继承,还请你在天有灵,护佑我等早日讨伐汉贼,兴复汉室!”
上香完毕,他走到关平、关兴身前,劝慰道:“君侯人虽已逝,丹心长存,两位兄长万望节哀顺变。”
关兴见到结义兄弟到来,起身紧紧与他相抱,虽不发一言,眼中却溢出泪来。
身为长子的关平还了个礼,怅然道:
“伯约你有所不知,我等身为人子,却连父亲遗体都保全不住,岂止不孝,实无能也!这般心情,你实难体会……”
秦汉时讲究事死如生,即死者在另一个世界还是活着的,只要后人香火供奉不断,先人便能永享安乐。
当时的葬礼极其繁复。只说葬前之礼,便包含招魂、沐浴饭含、大小敛、哭丧停尸等数道程序,除了孝子贤孙,谁会愿意为一个不相干之人,尽心尽力地去做这些繁琐晦涩之事?
关平身为关羽长子,在父亲死后不能替父处置这些身后之事,其自责之情,自然可想而知。
姜维陪着落泪道:“君侯乃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小弟亦多蒙其教诲,与两位兄长自是感同身受的。”
他忽想到,历史上关羽损身于东吴,孙权不安好心,将关羽首级送于曹操,曹操最后以厚礼葬之。
故而微一停顿,又道:
“听闻曹操敬重君侯为人,以王侯之礼葬于洛阳。洛阳乃是汉都,当能配得上君侯之身份志向。”
关平、关兴闻罢,面色稍缓,但悲凄之情依旧。
姜维情知忧思伤神,再如此下去,只怕有伤身体,事已至此,索性激上一激。
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既知君侯坟茔所在,我等与其在此黯然神伤,何不勤修兵法武艺,辅佐主公秣马厉兵?他日北伐中原后,我等再以汉家大礼,重新祭奠君侯,如此岂非正途?”
关平闻罢,脸色变了数变,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颔首道:“不错,唯有如此,方是正途!”
兄弟二人精神稍稍有些振奋,又问起分别后姜维的情况。
姜维有心开导两人,便捡了些旅途之中的轻松事情来讲。
三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始终不见关银屏。姜维微微有些挂念,不由问道:“三妹如何不在此处?”
关兴叹了口气,道:“赤兔马至蜀中月余,原本好好的,也不知为何,十日前突然开始不饮不食,三妹这几日一直马厩照看。”
顿了顿,又道:“伯约你来的正好,赤兔与你相善,还请你前去探查一二。”
姜维点了点头,问明方向,又宽慰几句,便朝马厩行去。
汉代的住宅结构大体相同,马厩通常位于宅邸的左手角,并不难找。
姜维兜兜转转,片刻功夫就能闻见马厩特有的气味。
马厩之中灯火通明,悄然跨进,果见赤兔马正静静卧伏于槽枥之侧,双目隐有泪痕,呆立不啼。
而许久未见的关银屏背对门口,蹲在赤兔马身侧,正不住垂泪。
姜维轻轻叹了口气,跨入厩中,蹲下身子,轻拍赤兔硕大的马头。
一人一马当日总算在沔水北岸有过一段渊源,原本一动不动的赤兔马认出来人后,竟然用鼻子蹭了蹭姜维的手掌,以示招呼。
关银屏亦见他到来,泪滴顿如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滴落。
“三哥,你…你可算回来了……”
姜维望去,但见只隔了一个多月,关银屏已经粉悴胭憔,端的是香消玉减,瘦得几乎脱了原形,此刻又是梨花带雨,双目红肿,更显得楚楚可怜。
他心生怜惜,便从怀中掏出手帕递去。
关银屏边抽泣便抹,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稳住情绪,哽咽道:
“赤兔马一个月未见父亲,竟然开始绝食。今日已经是第十天了,若再不吃上一口,只怕再难支撑了……三哥,赤兔马服你管教,你快快让它吃上一些罢。”
说到后半句,已经带上央求的语气。
姜维颔首道:“我且试试。”
他放低身子,一边轻揉赤兔脖颈,一边伏在赤兔耳旁,轻声道:“赤兔兄,可是感念君侯,不愿苟活于世乎?”
赤兔马哀嘶一声,似做回应。
姜维边安抚,边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君侯虽亡,但匡扶汉室的志向尚有后人传承。兄若轻生求死,岂不负千里之志哉?”
说完,捧了一束新鲜柔嫩的苜蓿草至赤兔马嘴边,示意它吃上一口。
哪料赤兔马却闭上眼睛,将鼻子挪到一边,却是连闻都不愿多闻。
姜维这才知道赤兔马眷恋故主,一心求死了。
他转向关银屏,宽慰道:“君侯义薄云天,肝胆照人,这等英雄人物,天上地下,只怕再无一人可以比肩。士为知己者死,赤兔通灵,必定盼着与君侯早日重聚。人各有志,三妹何须挂怀,不如遂了赤兔兄之志,也成一段佳话。”
关银屏闻言,紧咬下唇,稍稍止住的泪水却再一次滑落。
姜维再伏于赤兔耳背,轻柔却坚定道:
“赤兔兄,你且安心去吧。小弟在此起誓,总有一日,必将兄之遗骨,葬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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