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贺医生,今年已经四十岁。
他正瞅着对面不悦,对面是个正儿八经的医铺。人家外面有幌子,上面祖传名医,正骨续梁,上有三代,后进也强,童叟无欺,不假不枉,一生正气,人品堪赏……。密密麻麻的小字下面,是个大大的张字。
这张字每一回都把小贺眼睛晃花掉。
他虽然不看骨科,也看一眼怒一眼,再把嘴里的小戏唱得更高调一些:”我说那个看病滴,只知道吹的人可不要瞧……。“
吹,让你吹!
你老张家就会个骨科,还写那么多字在上面,小贺医生为自己总是能看得清楚那些小字而生气。而这字是他打小儿就看的,想忘记都难。
他正在生气,”嘎!“一辆大车疾驰在他门外停上。门外有家人扫得干净,从早上到现在只落一点儿灰,这点儿灰让这大车冲停的气势全扫得干干净净,作一层扑了路过行人一身。那行人还没有骂,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冲下车,冲进去铺子也不见礼也不寒暄,把个银包往地上砸出两声”砰砰“,一只手操起地上的药箱,再用两根枯瘦手指把小贺医生衣领子一揪,扯一嗓子:”小贺医生出诊!“
眨眼的功夫,小贺医生就让摔到车里,大车旋风般出了行人视线。
小贺医生铺子里面这才走出一个童子,手举一个布帘挂在门外,帘子在秋风中招展,上写”已出诊,请静候“字样。
正骨的张医生就从铺子里伸出头来,还能听到远处的马车里有叫声:”哎哎哎,国公府里抢人了,哎哎哎,这是老顺头?好几年不见,你是头疼还是脚疼是男科还是女科?哎哎哎,国公府里抢男人了……。“
张医生拂袖,国公府真不像话!抢我这等名医也就罢了,对面那庸医有什么可抢的?
顺伯大车,已往城门去。出了城,小贺医生就不鬼叫鬼叫的。他在车里理理衣裳,抚好头发,吁口长气:”这名头儿还要常打出去的好,“不鬼叫几声,外地来的怎么知道本城我小贺才是名医。
见大车一路往袁家的镇上去,小贺医生悠哉游哉地欣赏着风景,就这样到了地方。
他背着药箱出现在宝珠面前,宝珠惊愕得不能自己。
卫氏凑到她耳朵根上细细解释,宝珠羞涨红面庞,把右手伸出去。她的心,如灯花爆似的绽开喜悦,奶妈原来是为着我才心神不宁。
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能不知道吗?但正因为是自己的身子,而以前也并过月,和丈夫又只有一渡,宝珠不敢乱想。事实上她也想到回太原府后,请个好医生来看看吧。
在姐姐那里,总有处处放心之感。
不想奶妈精心如此,宝珠对卫氏投去羞涩感激的一瞥,红花上前卷起她衣袖,拿帕子盖住她手,请房外候着的小贺医生进来。余氏方氏顺伯卫氏孔青梅英红花和郡王府的侍候人全守在门内外,眼睛瞪住小贺医生的表情。
小贺医生微闭双眸,身子前晃后晃,东晃北晃,晃得红花头晕晕时,他猛地一张眼:”恭喜奶奶,贺喜奶奶,您这是有了。“
”真的吗?“宝珠认真异常的再问。
”不真您砸我招牌!“小贺医生一指顺伯:”问他,从我爷爷到我这里,我们家招牌有谁敢碰一手指头!“
房中还是没有过多的欢喜,小贺医生心想这家子人是怎么了?难道你不盼着有吗?
再一看,他吓了一跳。见一个中年妇人双眸炯炯走上来,嗓音打着颤:”真的吗!“小贺医生火了,把衣前襟往腰上一别,面色凶狠:”你们是外地的是不是,这本地的他谁敢不信我!“
卫氏长长的吐一口气,就在小贺医生以为她会欢欢喜喜时,卫氏狠狠给他一句:”看错了砸你招牌!“她奔着宝珠就去了,涕泪一起下来:”我的奶奶,你总算有了,不枉夫人老太太殿下小殿下亲戚们表公子们一起费的心呐。“
宝珠也哭了:”奶妈,“她太喜欢了,就扑到卫氏怀里。
顺伯带着小贺医生去拿赏钱,小贺医生发愣:”我说老顺头,你家奶奶有了,这与夫人老太太殿下小殿下亲戚们表公子有什么关系?这与你们家小爷有关系还差不多。“这该出力的人,半个字没听见提到。
顺伯抚须笑得合不拢嘴:”都有关系都有关系。“大家不全是一片心吗?
小贺医生伸手摸他手腕:”你没生病吧?“让顺伯拂到一旁,让他取过银子上车,把他送回城,约好三天后再来看看。
小贺医生一共出诊三回,次次都说是。赚了不少银子回去,又带给袁家处处笑声。宝珠头一件事,先派人去告诉姐姐她坐不得车,再给袁训提笔写信,信中把他来见宝珠夸了一遍。最后是往京里写信,把喜讯儿往京里传。
……
十天后,凌姨娘在房中往外面看,院子里争奇斗妍的菊花全是新买的,也打不起她精神。她带着心烦意乱,看一眼儿子,龙怀文对着帐顶子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再看一眼菊花,凌姨娘更觉得心里闹。
”怀文,你这一次没跟上国公,有好处也全让你兄弟们分了!“凌姨娘懊恼。
她的媳妇谢氏对着地冷笑,是啊,你干脆劝你儿子伤也不要养,这就去往军中才好。龙怀文更烦,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三个月他不能习武。而等他能习武时,三个月后,辅国公随军早就走远,一场仗打下来,半年的都还算短,他再见到父亲,也是明年的事情。
他军功上吃亏,在父亲面前买好吃亏,在兄弟们面前这大哥位置吃亏……不是一星半点儿的亏。
见母亲又提,龙怀文怒道:”您能不能别见天儿的说!“
凌姨娘哑了嗓子,可没半刻钟,她嘤嘤哭了:”这可怎么办,你当个长子容易吗?你弟弟们虎视眈眈的,没有一个把你放在眼里,老八仗着是嫡子也就罢了,别人的娘都不比你的娘,他们凭什么处处和你比,就是老八,他能生出来真是侥幸,我问了那天当值的多少回,都说国公那天是喝醉了酒,正房里那不要脸的就去了,接下来的话我就不敢再说,天杀的,她一个女人,竟然能把国公给办了,没天理的事儿,“
”母亲!“龙怀文对上她的哭声就无奈。可他又起不来,烦得他头晕脑涨,恨不能拿脑袋去撞几下墙。
谢氏分明见到凌姨娘嘴角上弯,闪过一丝得意。谢氏打心里恨上来,又是这样!这当娘的就是能挟制住她的儿子,而她的儿子心眼儿和她差不多,就偏偏肯听。
谢氏很想避出去,却又想听听凌姨娘又有什么坏主意。就留在房中不动。她甚至不去侍候才发过怒的龙怀文,反正他也没说要茶要水。谢氏怕自己动了,凌姨娘就留意到她的存在,把她打发出去她听不到。
让谢氏猜中,凌姨娘转向儿子,眸子有几分疯狂:”反正讨不到好,不如趁你父亲和弟弟们都不在家,你把这个家握在手里怎么样!“她扳着手指头:”管帐房的那个是老人,几十年如一日地不买我们帐,寻个不是打断胳臂和腿,把他撵回老家;管库房的那个是老人,几十年里从不肯通融私给我们东西,一顿鞭子教训了他,让他从此知道……全换上我们的人!“
她说得激昂澎湃,谢氏听得胆战心惊。她知道凌姨娘心狠手毒,却没有想到她不但毒在房里,还敢毒到府中。
谢氏偷瞄自己丈夫,见他阴沉着脸像是听进去,谢氏绝望的想,你们这样做,有想过我和我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她正觉得眼前处处黑,龙素娟跑着进来。凌姨娘喝住她:”反了吗!你大家子的小姐,奔奔跑跑的成何体统!“
”大小姐回来了!“龙素娟慌慌张张,面上早就血色全无。
凌姨娘一听就差恼到怒发冲冠,更骂女儿:”放肆!你是你娘先生出来的,你先落的地,这个家里的大小姐是你,哪还有大小姐!“
她虽然生气,也心中胆寒,也知道女儿说的大小姐是陈留郡王妃。
陈留郡王妃更是她的眼中钉,她生下来就养在老国公院子里,就是国公夫人都见不到她,家里人都说尊贵无比,从老国公夫人在时,就称郡王妃为大小姐。
这是嫡长女。
她生时在袁家,凌姨娘生时在国公府。
凌姨娘为了夺这门亲事,两眼昏花的认定”长女“这两个字,一定要说她的女儿时辰占先,老国公夫人不认,一直到现在,龙素娟这大小姐只能在自己房里喊喊。
国公府乱成一堆,也有下人般为讨好称呼龙素娟为大小姐,背后一到两声的,也无人去管就是。
此时凌姨娘说着就更生气,还要再骂女儿,外面传来一个不悦的嗓音,傲慢地慢慢道:”这是谁呀?敢教训这府里的姑娘!“
十几个家人一拥而进,全是大汉,腰上有刀,手中握着新铜梢马鞭子,往两边一分,叉手而立。
凌姨娘的一个丫头见势不对,就往外走,想着出去寻个帮手。让一个大汉一把抓起,狠掼于地。那丫头撞在几架棱角上,额头顿时出血,倒地晕了过去。
而又有七、八个家人簇拥着一个人进来,她身着大红遍地金百蝶穿花的薄锦袄,碧绿绣满花的湘裙,首饰满头,金光闪烁,面容如满月如光彩,正是陈留郡王妃。
”杀人了!“
凌姨娘才尖叫一声,让陈留郡王妃冷冷一眼噎回去,凌姨娘惴惴不安起来。
陈留郡王妃满面含霜,先把凌姨娘怒目得不敢抬头,再瞪住龙素娟,劈面大骂:”下作没规矩的贱人!你的出身本不低,父亲是国公,你这贱人从来不肯自重身份!让个房里人给骂了,你还挺得意是不是?
又见龙素娟姑娘打扮,陈留郡王妃更恼。
“不要脸的胚子!敢是你还想着我丈夫不成!呸,我家年年纳妾,就是不纳你这贱人。”
龙素娟号啕大哭起来。
陈留郡王府和辅国公府结成亲事以后,陈留郡王自然是往国公府里来过。龙素娟头一眼见到他时,陈留郡王正是少年扬名后的十五岁,先不说他的英俊可以用美貌来形容,就是他的郡王身份,也让龙素娟醉倒。
龙素娟从此有了争的心,她认定我是先生的,人家要长女。凌姨娘又怂恿着她,母女一起想歪不说,还把龙素娟的亲事耽误到今天。
郡王妃成亲以后,龙素娟上吊寻死就有好几回,说姐妹同嫁一人自古有之,她还是愿意到陈留郡王府中。
陈留郡王妃不管舅父国公是什么样的回答,她年年都给郡王挑选两个容貌不错又品行端庄的女子,纳到房中,博得别人都说她贤惠。
陈留郡王一年里有七、八个月不在家,就是纳妾也是白放着,就是去军中探望也是郡王妃占先,妾哪能乱走动?
陈留郡王府是正经的人家,并不乱。
就是陈留郡王有心爱的妾,郡王妃也会有种种借口把她留在家中。她是主母不是吗?实在太简单。
更别说陈留郡王到现在都没认清自己的妾到底是哪些,多了。他心思又不在这上面,那些妾最后成了郡王妃做伴的,陪她看花玩水,抹牌也随时可以开四桌。
龙素娟插不进去,就一年一年地空等着。
陈留郡王妃骂她还想着自己丈夫,把凌姨娘和龙素娟的心全扎疼。
“我和你拼了!”
凌姨娘见女儿大哭无话可回,又见陈留郡王妃来势汹汹,激得总想害别人,从来不肯吃亏的她恨从心头起。
过去女人手边常有针线,剪刀就一握就得。凌姨娘拿个剪刀,攒足了劲,对着郡王妃就扎。她眸子恨怨,看你过得脸面儿油光水滑,这是我女儿的亲事,我女儿才是长女!
龙怀文本来在床上装睡。
他们兄弟全嫉妒袁训,但不敢不结交陈留郡王。龙怀文见到陈留郡王妃带人闯进来,先心头一惊,瞬间想到是自己没有杀害袁训惹出的后患,他不敢面对郡王妃,一开始是想由母亲应付过去的。
可他的母亲哪里会应付?
见剪刀一闪,龙怀文睁开眼制止:“母亲不要!”
就见到郡王妃身边走出一个人,“啪!”一记巴掌把凌姨娘打得出去好几步,一头撞在椅子上。凌姨娘也不笨,就此白眼儿一翻,软软倒在地上。
“你杀了我母亲!”龙素娟大骂着也扑过去。
龙怀文咬咬牙,你扑过去又有什么用!
“啪!”
又一记巴掌打在龙素娟面上。龙素娟却不肯装死,她和郡王妃同一年同一天出生,就是时辰上差了,和陈留郡王年纪上的差异也是同样的。她见到英姿少年时,她还小。郡王是她的童恋——儿童之恋,初恋,加上少年之恋,直到现在还在恋。
嫉妒眼红狠毒一起出来,龙素娟挨了一巴掌摔出去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又扑过去。她应该亮出她的指甲,可是长袖子不及卷起,就这样长袖带恨上去,“啪!”
一记巴掌再把她打回。
陈留郡王妃怒容满面,冷冷看着倒地的凌姨娘,还想扑过来的龙素娟,甚至床上挣扎着要起来,让谢氏哭着按住的龙怀文也得了她一记厉眸。
“给我砸!”陈留郡王妃怒气冲天:“把凡有的东西全给我打个粉碎。这房里的人不好,侍候的人也是为虎作伥,你怎么不往好人房里去侍候!给我打。敢动我弟弟,你吃了豹子胆吗!”
“是!”
跟她的人散开,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东西就摔,见到家什就拆。茶碗瓷瓶“砰砰”落在地上,屏风椅子全是一脚踹断,砸得七零八落。
凌姨娘也不装死了,她疯了似的去抢自己的玉座屏:“这值八百两银子,你们……。”一个仆妇揪住她发髻,“啪啪”就是几巴掌。
谢氏也让人揪着打起来,龙素娟更早晕了过去,嘴角上是血,面颊全是伤痕。“姐姐!”
龙怀文急了。
见母亲被打,姐姐晕倒,自己妻子让撵得钻到床底下不敢出来,婆子们哭丫头们叫,龙怀文不顾他的骨头不能乱动,强撑着下地,靸着鞋子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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