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衍闻言,心下一怔,他愣愣的看了许攸好一会儿,只能苦笑着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顿了顿,又朝着许攸拱手笑道:“只是要劳烦许将军,一定留心保护我的安全啊!”
许攸闻言朗笑,亦是摆手说道:“小郎君请放心。只要是在这幽州大营,许某还是能说的上话的。小郎君要是不放心,从今日起便搬到许某的帐篷中,与许某同住便是。”
薛衍也不客气,直接点头道:“多谢许将军,在下这就把行李搬过来。”
许攸闻言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捧腹大笑,指着薛衍笑的颤颤巍巍的。口内连连说道:“好,好,好,我这就吩咐将士替你把铺盖搬过来。薛小郎君这回可放心了。”
薛衍冲着许攸毫无诚意的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晃人眼睛的白牙。然后用了半个时辰把铺盖行李从原本的帐篷内搬到许攸的帐篷内安置。
许攸也毫不客气的将显得九年五月至永安元年六月的账全部堆给了薛衍。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账册,薛衍咬了咬牙,只能拿出上辈子高考时一往无前的惨烈决心,劈头盖脸的埋在账册海中。
接下来的两个月内,薛衍理账理的头晕眼花,痛不欲生,恨不能死。埋头苦干的模样叫许攸等人看了都不忍心,频频劝他不必如此,只按部就班,徐徐图之即可。
奈何薛衍虽然情商不高,却是个下定了主意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倔强性子。他不顾众人的劝说安抚,夜以继日,没黑没白的奋斗了两个月零十天,不但把这些账目全部理清了,而且还把这些卷轴全部改成了线装书,按着《索引》一一摆放到了书架上。
与此同时,许攸蒋悍等人也不断的将薛衍整理出来的账目拿出去核对,每每回来之后面色愈发沉重。甚至一改早先劝解薛衍缓慢行事的态度,虽不说催促薛衍加快速度,却也自动自发的按照薛衍“复式记账法”的讲解,也帮忙整理账目。
随着幽州大营的后勤账目整理的越发深入清晰,薛衍也敏锐的发现大营内的气氛越发紧张。每日在账外巡视的将士明显增多了,而且班次也增加了。
到了后来,许攸甚至在向上请示后,把薛衍挪到了幽州大营河北道行军总管的帅帐内。
期间有薛衍不认识的幽州将领和文官想要进入帐篷同薛衍套交情,不过全被守门的将士拦在外面不准进入。薛衍端坐在帐篷内安然理账,心下明白这伙人一定就是账目中出了纰漏那些人。只是薛衍自以为已经向许攸等人交了投名状,为了避免瓜田李下,再者也不知道跟那些人见了面说什么。所以任由那些人在帐篷外面嚷的震天响,薛衍也从未出头。
……
三个月后,蓬头盖脸的薛衍心满意足的看着已经被自己整理的一目了然的账目,心中豪情顿起。
只可惜薛衍没欣赏多久,这些账目便被得到消息的河北道行军总管派人带走了。
据说是要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太极宫,随着账目一起抵达京师的还有一封河北道行军总管亲自撰写的弹劾文书。听说弹劾的便是高祖在晋阳起义后领兵来降,原戍守幽州,以军功封王,如今已在泾州封地,被太上皇信任有加,甚至赐以国姓的燕郡王庄毅。
还没等薛衍问明白这位燕郡王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又被另一则消息震慑了——
燕郡王庄毅,因不满新皇登基后苛责显德旧臣,意欲削减封王,竟然起兵谋反,投敌突厥。
而在燕郡王昭告天下的檄文中,一文不名的薛衍因为提出“复式记账法”,间接逼反了诸位老臣,便成了谄媚献上,顺从昏君旨意残害功勋的奸佞鹰犬之流,被燕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才刚刚穿越没几个月,本想按部就班,稳扎稳打的薛衍霎时间名动天下——
当然,这名声不怎么好听就是了。
第7章 背锅()
第七章
对于自己一本账册就能逼反一位郡王的谣言,薛衍是不会相信的。
同外面那些不知根底只知讹传的局外人不一样,薛衍亲自整理了显德九年至如今的账册,虽然也在查账的过程中查出许多疏漏,从账本上能看出某些官员上下其手,脏污纳垢的罪行。可是这些账目中可没指明燕郡王如何如何。
退一万步说,就算账目上指明了燕郡王贪污军饷粮草又能如何?对于普通官吏来讲,这些贪污的罪名可能要命,可是这些罪名对于一位骁勇善战,威名赫赫,且身负开国之功的郡王而言,顶多算得上是“有污清名”。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有弹劾折子递到陛下跟前,考虑到郡王的功勋和威望,以及朝野对于“狡兔死,走狗烹”的看法,陛下一般都不会太过追究。
所以历史上也有很多藩王和驻守在外的封疆大吏借用这种自污的方法博得天子的信任,比燕郡王贪污军饷物资更过分的事迹随处可见,也没见谁被怎么处置——
除非陛下和朝廷铁了心的要削藩撤职,否则的话,这种行为对于双方来讲都是一种不能宣诸于口的默契,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历史潜规则。
心里既然存着诸多猜疑,不甘心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背黑锅薛衍只好找到许攸旁敲侧击。
一起共事三个月多,对薛衍的心性脾气多少有些了解的许攸大概也不希望薛衍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替人背了黑锅。因而趁着不当值的便利,借着酒兴同薛衍讲起了燕郡王的事迹。
燕郡王庄毅,本名卢毅,显德三年投褚时,太上皇爱其武功,封其为燕王,并赐国姓庄。其后改名为庄毅。
燕郡王庄毅生性桀骜不驯,目下无尘,且自恃功勋卓著,常与人争锋。早些年因同隐太子交好,遂与当今颇为不睦,甚至在攻打柳黑达时与陛下潜邸旧臣大打出手,折辱甚重。太上皇也颇为震怒,只是碍于燕郡王功高权重,不好深究。
后来陛下发动宣武门事变,诛杀隐太子与祁王,登基大宝。那燕郡王身为隐太子旧臣,自觉与陛下不睦,心中惶恐。又见陛下自登基后便削减封王,且对武德旧臣多有辖制,更是不满。甚至每每在属臣前大放厥词,诋毁朝廷政令。公然反对陛下的旨意……
许攸说到这里,忍不住替永安帝辩解道:“不过陛下宽宏大度,有仁者之风。其实并没有计较燕郡王以前的过失。甚至在削减封王的时候,虽然将燕王降为燕郡王,但是实食邑却比显德年间还多加了二百户,又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可见陛下之器重。只是没想到啊,燕郡王居然这么想不开。老矣老矣,居然自甘入贼佞之流,真是英雄一世,糊涂一时啊!”
薛衍对许攸这一番唏嘘感叹冷眼旁观,心下对他这一番解释也只信了五成。
不过将心比心,倘若换了他自己,早先起了嫌隙的政敌摇身一变成为顶头上司,还握着自己的生杀大权,他也会坐卧不宁,寝食难安。
“只是这些前尘旧事跟我整理账目又有什么关系?那账目中也没写明是他燕郡王贪墨军需粮草,何至于在檄文中骂我是贼鼠之流,奸佞酷吏?还说是我逼反了他?”
天地良心,他薛衍穿越三个月,可连燕郡王的面儿都没见过。
许攸闻言,不觉笑道:“若说起这件事情,可真的同你有关。当日你献复式记账法,查出这许多疏漏。我等自然按着你给的账目去府库盘查,这么查来查去,追本溯源,自然就查到了燕郡王的头上。更是查出了燕郡王贪墨粮草军械后,竟然走私突厥,换取战马,以壮己身,图谋不轨的行径……”
这回薛衍是彻底听明白了。原来他这罪名落的等同于躺枪。
不过是燕郡王早先得罪了陛下,又不满陛下削减封王的举措,心中惶恐怨怼早有反意。而陛下呢,明里大度仁德不以为然,甚至怀柔安抚,实则也早早派了心腹之臣安插入幽州,时刻盯着燕郡王的把柄。
双方你来我往,暗中交锋,最终还是陛下一脉棋高一着,他薛衍误打误撞的弄了个复式记账法,查出幽州大营上下官员贪墨一事,等同于找了个刀柄递到许攸手上,于是许攸等人顺藤摸瓜查出燕郡王贪污军备倒卖战马之事,至于燕郡王倒卖战马是否真的想谋逆犯上……
反正河北道行军总管的折子上肯定是这么说的。消息走漏后,性情本来就很彪悍的燕郡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揭竿而起,投敌突厥。至于檄文中缘何把他薛衍骂了个狗血淋头——
薛衍想到前些时日有官员将领在帐篷外吵着说有贵人要见他而他避而不见的一幕,再结合许攸所言燕郡王之脾性,兴许这位郡王就是不满他“不识抬举”,所以也在檄文上痛骂他一回,权当给自己出气了。
换句话说,这燕郡王基本上就是被陛下给逼反的,但是朝廷不能这么说。燕郡王在檄文中所言谋反理由也是说陛下刻薄寡恩,挟天子篡权,他要给隐太子报仇,只不过顺带骂了他一嘴,于是满朝文武索性顺水推舟将这件事的由头安在了他薛衍的头上。毕竟——
总不好说是陛下处心积虑把郡王给逼反了吧?
基本上理顺了以上的关系,薛衍有些头疼的摇了摇头。说实话他实在不是个混朝堂的性子。只随手干了这么一件事,不但被人利用个彻底最后还拿来顶包。还好他这次且算站对了地方,真不知道下一回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端坐在案几对面的许攸看着面色沉重的薛衍,好整以暇的勾了勾嘴角。
少年天才然则城府不深,这样的人不但好用,而且用来颇为顺手。只是可惜,还不知道这位薛衍究竟跟京都卫国公府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的话,现下须得结个善缘,如果没有的话……将来用着就更加顺手了。
想到这里,许攸笑的越发温润自在,开口劝慰道:“薛小郎君实不必担忧。许某已经说过了,陛下是位明君,明君自然懂得用人。小郎君如此大才,只要懂得什么叫忠孝,还愁将来没有替君分忧的机会吗?”
薛衍闻言,只好勾了勾嘴角,咽下满腔的无言以对,开口说道:“忠君爱国,实乃吾辈分内之事。只是薛衍生性浅白,不通世故,今后还望许将军多加提点才是。”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许攸颇为满意的摆了摆手,满饮一杯烧酒,自得笑道:“那是自然。”
薛衍心系小命,忍不住问道:“那我这回‘逼反’了燕郡王,陛下和朝廷会怎么做,该不会追究我的责任吧?”
许攸莞尔一笑,开口说道:“小郎君此言差矣。你献复式记账法有功,查明幽州大营贪墨之事更是功劳不小。至于燕郡王谋逆一事……他自己做贼心虚,被我等发现他谋逆之举,才会仓促之下率军投敌。之所以会在檄文上辱骂郎君,不过是恼羞成怒。小郎君忠于职守,可罪之有?”
顿了顿,许攸又道:“燕郡王谋逆作乱,陛下派遣镇国公与鲁国公率兵讨伐,朝廷大军不日即到幽州。小郎君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献复式记账法有功,想来届时亦会有天使带着陛下的封赏随军而来。许某在此先行恭喜了。”
薛衍心下一惊,说不清什么滋味的说道:“封赏就不必了吧,我今年才十三岁,又没有正军名入伍,不过是仰仗将军之德,暂且在这里某个安身。况且我这复式记账法也只是同将军说说,在此查账更是受君之托,并没有做什么,也当不得陛下封赏。”
薛衍这会儿急于脱身,也顾不得羞耻之心,只能腆着脸说自己才十三岁。期望能借此唤醒许攸的“同情怜悯之心”。
我还小,还嫩着呢。别玩我了吧。
然而许攸并不理会薛衍的担忧,仍是温润笑道:“小郎君不必害怕。这次朝廷大军讨伐燕贼,为首的镇国公与鲁国公,一为子期之父,一为蒋黑炭之父。说白了都是自己人,不会为难你的。而且……”
许攸说到这里,刻意压低了嗓音,凑到薛衍跟前耳语道:“当年燕贼与陛下不睦,在营中大打出手的对象便是镇国公。时年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为贼寇我为王,镇国公有机会报仇雪恨,恐怕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为难你呢?”
薛衍还没来得及消化“领军大将都是爹”的事实,就被许攸后一句八卦给震慑了。
方才许攸在讲述燕郡王旧事的时候,对燕郡王不睦陛下,曾与陛下旧臣大打出手,折辱甚重的事迹着墨重彩。薛衍听着还不以为然。如今又听到陈年宿怨的当事人之一就是魏子期他爹……
薛衍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睛,狐疑的道:“不能吧,魏将军武艺精湛,功勋卓著,小小年纪就以军功累积至三品……他的父亲怎么可能会打不过燕郡王?”
“小郎君此言差矣。”许攸神秘兮兮的摆了摆手,促狭的笑道:“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子期兄武艺精湛是事实,可是镇国公的武艺就马马虎虎了。别说是以军功威震天下的燕郡王了,就连我那个当手无缚鸡之力的阿耶,在对上镇国公的时候都有五成胜算。所以当初子期兄少年入军,战功卓绝,坊间传言其实也有不少原因是镇国公吃了武艺不精的亏,所以要对他的儿子下死手——咳咳……”
今日正当值,带着将士们刚刚从城外巡视归来的蒋悍与魏子期掀帘入账,看着捶胸猛咳的许攸,蒋悍一脸莫名其妙的问道:“你这小白脸又怎么了,偷喝酒呛着了?”
向来沉稳肃杀的魏子期则紧皱眉头,看着食案上的烧酒淡然说道:“军中规矩,不得饮酒,三郎你又坏了军规。届时被人弹劾至行军总管营帐前领罚,可别说我等没提醒过你。”
许攸摆了摆手,哈哈朗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今日高兴,所以喝几杯烧酒庆祝一番。”
说完,还冲着薛衍挤眉弄眼。
看在方才许攸说了好些八卦的份上,薛衍只是低头不语。
倒是蒋悍皱眉说道:“你自己想喝酒也就罢了,非拉着薛小郎君做甚么。如今燕郡王带着一干逆臣偷降突厥,这幽州大营内掌管后勤的官吏本就甚缺,小郎君身负大才,合该出谋划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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