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外到宫内,总要走这条长长的宫道。宫门太深,两侧的阳光照不到中央,刚前行几步,便觉得世界都昏暗下来。
然而,这无光无影的宫门里面却并不叫人觉得压抑,因为就在他们正前方,洞口明亮的阳光正洒在青石宫道上,勤政门朱红的身影也似在等待他们。
突然,谢明泽低声说了句什么,他说得很急很快,并没有叫荣景瑄听清楚。
荣景瑄回过头来,他晃了晃手中的折扇,然后疑惑地看着谢明泽。
谢明泽又冲他笑笑,这一次的笑容里,却仿佛包含了更多东西。
荣景瑄觉得谢明泽有些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对方那里不一样,但是俩人从小相伴长大,谢明泽的哪怕一丁点变化,他都能觉察到。
荣景瑄想要张口询问,然而张口之时,却发现二人已经穿出外宫门,正走在瓮城之中。
两侧捧着礼仪的侍卫们依旧沉默行走着,荣景瑄把想说的话压了下来,同谢明泽一起穿过赤雁门的内门,直接来到勤政门门前。
韩斌恰到好处地走到两人身旁,请两位陛下下马。
从这里开始,便要步行了。
虽然是临时充当了宗人令的角色来主持皇帝大婚,可韩斌却丝毫不怯场,他先是恭敬地向荣景瑄行礼,然后才请谢明泽去勤政门的配殿里更换礼服。
谢明泽温和地点点头,他轻轻松开握着扇子的手,然后被小福子一路请到配殿。
直到看不见谢明泽的身影,荣景瑄才开口问:“太上皇到了吗?”
只这一句话,一直都很淡定的韩斌也不由头上冒汗,他纠结半天,还是如实回禀:“回陛下,刚才安国侯世子派人通传,说未寻到太上皇所在何处。”
自从前日太上皇退位给荣景瑄后就再未出现,不仅荣景瑄没见过他,就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太监总管也不知这位陛下去了那里。
随着他一起不见的,还有那位传说是天神下凡的天治道人。
因为太上皇还健在,所以今日的封后大殿按理说是要请他受帝后跪拜的,可他既然早就不知所踪,那这个礼不行也罢。
再说,他压根就不想让谢明泽给他行礼。
荣景瑄冷哼一声,吩咐:“既然父皇不在,就不要劳烦他老人家走动一番,最后的跪礼直接取消。”
韩斌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立马回答:“诺,圣上英明。”
两人话说完,荣景瑄便快步往勤政殿走去。
由于此刻文武百官已经等在宫道两侧,他便没走宫道,而是从左侧回廊绕了过去。
荣景瑄身高腿长,加之自幼习武,所以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跟在后面的钟琦和韩斌只得小跑着前行,才将将跟上他。
等来到勤政殿偏殿,宫人们又紧赶慢赶伺候着荣景瑄换了另一身吉服,这才没耽误吉时。
荣景瑄来到大殿内时,六部尚书、左右将军与太师顾振理早就已经等候多时。
其余安国侯、信阳侯、武平侯与怀远侯等异性勋贵也悉数在席。只是如今宗室凋零,荣景瑄又让两位长姐提早离开永安城,所以这场帝后大婚,竟无一个荣氏皇族到场。
荣景瑄走到御座前稳稳站住,然后便面无表情看着下首站立的朝臣。
因无宗室到场,朝臣们以为是皇族都不痛快,便更是小心谨慎,生怕皇帝在自己脸上看到什么异样神情。
荣景瑄先向自己的老师太师顾振理点头致意,然后才开口道:“嘉月公主驸马重病,柔然公主刚得小郡主,六皇弟抱病在身,朕便未让其到场。”
其实这话解释不解释都无所谓,但他又不想让朝臣看轻谢明泽,所以仍旧多此一举解释一番。
再一个,也好让老师安安心。
果然,他话音落下,一直紧锁眉头的顾振理也缓了神色。
荣景瑄说完,又冲韩斌道:“韩爱卿,吉时到了吗?”
韩斌忙行礼道:“回禀陛下,午时三刻便为吉时,大典可开始了。”
荣景瑄冲钟琦点点头,才对韩斌道:“韩爱卿一路辛苦,赏。”
他说完,便带着等候在大殿的朝臣勋贵出了殿门。
门外,九级汉白玉台阶下,朝臣们站得整整齐齐。
钟琦走到六级台阶处,高声唱道:“吉时到,百官迎后入朝,跪。”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文武百官一起面向中央的宫道,全部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娘娘千岁。”
那么多人,异口同声说着礼语,那声音深厚悠长,回荡在大殿前宽阔的广场上。
谢明泽就在这样的声音里,沐浴着阳光走入官道。
他身后,属于皇后的仪仗依次有序,缓缓前行。
他本就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同于女子娇弱,走起路来跟荣景瑄一样快。
不多时,谢明泽便已走到大殿之前,他在钟琦的示意下停了下来,静静立在原处等候指示。
钟琦又扬声道:“起。”
只听衣服摩擦声不绝于耳,后方的文武百官们一一站起,都暗暗打量这位新皇后。
说是打量,其实在场的大部分朝臣都认识谢明泽,更不用说殿上的那些了。
“请皇后上殿。”钟琦又道。
谢明泽深吸口气,踏上宽阔平稳的汉白玉台阶。
一直等到他走到大殿门口,才又再次停了下来。
接下来,自然是除了荣景瑄与钟琦之外,所有人再次跪拜。
钟琦手捧圣旨,朗声宣读册封诏书。
“圣言天示,唯立正宫以安天下,今上请询天,幸得神旨。永安谢氏长子明泽,文韬武略、德行清和……曾奉太上皇圣命,着册宝册立为正宫皇后,尔其承天顺意,克勤克俭……以兴宗庙,以振山河。钦哉。”
这份诏书虽然以荣景瑄的口吻所说,但并不是他亲笔所写,而是天治道人书写而成。
当日他算出化解大褚亡国之兆的算测,便是这样一封诏书。
荣景瑄见这上面都是夸谢明泽的,便也不做更改,直接册封为用。
再一个,用这样一封太上皇加盖印玺的诏书册封,以后谢明泽才身正言顺。
等到诏书念完,荣景瑄亲自上前扶起谢明泽,让他同自己并肩站在大殿之前,接收文武百官朝拜。
大殿之下,钟琦高声道:“礼成,百官跪拜。”
百官们还未站稳,便又跟着跪下,这次,他们恭恭敬敬冲帝后磕了九个头,口里道:“皇上万岁,娘娘千岁,大褚永安。”
封后大典结束之后,荣景瑄还要同谢明泽去祭祖。
谢明泽的名字从此就要写在宗谱上,跟荣景瑄的并列在一起。
当两个人一同从奉天殿出来,金乌已经西斜,瑰丽的晚霞照在琉璃瓦上,美不胜收。
有资格参加宫宴的大臣们已经先一步去了交泰殿,此刻站在奉天殿门口的只有他们二人。
荣景瑄看了看面色如常的谢明泽,低声问:“宫宴,你去吗?”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般询问,谢明泽低头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荣景瑄见宫女太监都等候在殿外,这才凑到谢明泽耳边低声道:“小六已经在寝宫了,待会儿你到了,小福子会告诉你怎么做。”
谢明泽猛地抬起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藏在他的眼眸之中,荣景瑄不由怔住,待他想要细细看去,却发现谢明泽已经恢复如常。
“诺,臣……领命。”
荣景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上了玉辇,这才转身往交泰殿行去。
在那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办。
第7章 宫宴()
帝后大婚,自当普天同庆。
理是这个理,可晚上交泰殿里气氛却并不热络。
从永延三十五年顺天军逆反之后,整个大褚都陷入战火之中,随着大将与王爷们战死沙场,永安城中也再无往日繁荣安乐。先不肖说荣氏皇族做何感想,在坐的朝臣们只怕早就各怀心思。
荣景瑄简单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让朝臣自行吃酒去了。
这个时候,别说歌舞了,就是连个宫廷乐师荣景瑄都没让叫,他沉默地吃着八宝鸭,一双眼睛却认真看着下面的觥筹交错。
气氛就算再不热络,总有那么几个交好的互相敬酒,荣景瑄此刻十分冷静,他看着他们,认真回忆着那时记忆。
他还是不知到底是谁放叛军进来的,不过这也并不重要,他只要记得谁是大褚的忠臣便可。
他的目光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了郁修德脸上。
作为安国侯嫡长子,郁修德自幼饱读诗书,才学品貌皆是一流,他十五岁便被安国侯上请立为世子,十八岁同自幼青梅竹马的信阳侯嫡长女华静姝成亲,成为永安城的佳话。
荣景瑄拼命在脑海里想了许久,仍旧想不起来上一次国破之后郁修德同华静姝怎么样了,他们几个年纪相当,他同郁修德虽不如谢明泽亲密,可也算是至交好友,就连华静姝跟他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是相当不一般的。
希望这一次,他们能保住命。
荣景瑄叹了口气,他端起没有酒水的酒杯,径直往国丈忠敬公与国公夫人华氏的偏厅走去。
虽说下面的朝臣看上去都其乐融融,可他们就算背过身去,脑袋后面也能凭空长出眼睛,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
荣景瑄一从御座上站起来,立马感受到无数视线向他看来,他也丝毫不在意,面色从容走进偏殿,根本无视身后的窃窃私语。
偏殿里,忠敬公谢怀信及夫人华舜英正沉闷地吃着酒菜,说是吃,其实他们不过是动动筷子,显然谁都吃不进去东西。
虽然有了荣景瑄上午的话打底,可今日这场婚事到底让人无法高兴起来,老两口白天不敢在外人面前表现,这会儿在偏殿里独处,这才把担忧显露出来。
这次让他们在偏殿一起宫宴,是荣景瑄的临时改的安排。
上一次他特地安排了两位老人家坐在大殿上,位置就在他下首,显得十分尊重。
可尊重是尊重,一波又一波过来敬酒的朝臣却让他们都不痛快。那些恭喜的话语套在任何一对新人身上都合适,只在他和谢明泽身上分外尴尬。
这一次,他把二老安排在偏殿,一个是方便说话,另一个也是为了他们都松快些。
“伯父伯母,久等了。”
荣景瑄是一个人过来的,没带太监,所以他这句话一说,着实吓了老两口一跳。
谢怀信赶紧放下筷子,拉着夫人站起来:“陛下……”
荣景瑄冲他们摆摆手,一起坐到桌边。
“伯父伯母,今日之后咱们便都是一家人了,不谈那些虚礼,二位且请坐下,让瑄敬一杯酒。”
荣景瑄说罢,直接端起酒杯。
谢怀信与华舜英只得端起酒杯,面色却不知不觉缓和下来。
皇帝的态度,确实令人放心。
再说,这位皇帝几乎是他们二人从小看着长大,华舜英与温佳皇后交好,对荣景瑄更是喜爱,见他这样,心里的大石彻底落到实处。
荣景瑄没说别的话,把杯中水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盏,面色严肃起来。
交泰殿的偏殿平时是他早朝前短暂休息之处,地方不大,却很安全。荣景瑄特地把谢氏夫妇的酒宴赐在这里,就是为了多说几句话。
他深吸口气,终于张口言道:“相爷,您是瑄的老师,也是大褚的忠臣,有些事情,瑄不想瞒你。”
他说完,顿了顿:“今晨得到信报,叛军已经进了永安城,现在,他们可能已经潜伏进长信宫了。”
谢怀信听到这这一句,脸色骤变。
他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攥起拳头,他面色忽青忽白,一双眼眸几乎赤红。
“陛下……”
荣景瑄见他这样,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可又有些欣慰。
大褚已经日薄西山,能得谢怀信这样的能臣忠心耿耿,也不算太过悲凉。
谢怀信毕竟位极人臣二十年,在短暂的愤怒与无措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陛下,如今城中应该还有两千御林军与两万勇武军?”
御林军负责皇宫守卫,而勇武军则护卫帝京,之前为了阻止叛军北上,大褚几乎折进去大半兵力。谢怀信记得,去年为了保护永安城,驻守在丰城的两万勇武军都已调了大半进城,对付进宫来的叛军不在话下。
荣景瑄苦笑道:“实不相瞒,勇武军的实数不过一万五,去年七王叔随军出征,瑄把仅剩的一万五勇武军都派了出去。”
荣景瑄虽然当时还未拿到统帅三军的虎符,可勇武军是他母后娘家所属,随着冯家人丁凋零,勇武军名面上也并未直接掌握在温佳皇后嫡系手里,暗地里却依旧能任由他派兵调遣。
这件事情是他同谢明泽一起商量的折子,然后让担任侍卫统领的郁修德派人送去军营,除了他们三个,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情。
勇武军的兵士们也乔装改扮,兵分六路去的广清。
当时广清大营已经只剩三万残余兵力,而叛军却足足有十万人,荣景瑄不想让最后一位皇叔战死,在思考两日之后,还是把勇武军派了出去。
他做下这个决定,实际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无论如何,这多加两万人都抵挡不住未来对方二十余万的兵力,还不如直接派出去,多少能保全住皇叔的命。
可惜,他兵派了,皇叔苦战三十七日最终战败,他自己也重伤未愈,独自一人逝在广清。
谢怀信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怒道:“陛下,你糊涂啊……”
荣景瑄却并未生气,他只叹了口气,低声道:“伯父……瑄知你从来忠心,可大褚到了今日,说实话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七皇叔家的两位堂兄早在永延三十五年便战死了,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这样遗憾故去。”
“虽然……他还是没有活着回来。”荣景瑄顿了顿,低声道。
“陛下节哀,可如今只剩三千御林军,怎么守卫住长信宫?陛下,不如趁现在宫里人多,跟臣一起潜出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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