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里的亡国奴,实际上是指他自己。
从陈立国伊始,顺天帝便编了儿歌让小儿整日在街头巷尾传唱,不过几日,永安百姓便都会了。
那儿歌实在恶毒,饶是荣景瑄第一次听到,也一口气堵在心里,好半天才散了出去。
荣华落,荣华落,宁做断头狗,不做亡国奴。
没骨气,没骨气,亡国奴儿亡了国。
这不过就是骂他没骨气随大褚身死,苟延残喘做了亡国奴。
他这话一出口,谢明泽便皱了眉头,刚想讲他几句,却不料反倒是丁凯张口劝阻:“冯老弟,虽说我们是跟着圣上一路打来的,可也知道太……废帝从小仁德,这国啊……说到底,也不是亡在他手里。”
谢明泽倒是真没想到他如此所想,听了忙说:“阿安年少,说话不中听,丁大哥勿怪。”
他说罢,顿了顿又道:“不过,瞧这阵仗,恐怕得有文牒才能进城吧,这……”
谢明泽这犹豫和停顿拿捏都极好,丁凯本就没什么心眼,赶紧拍胸脯保证:“来之前,李将军已把文牒签于我手,等到了城门口,万事有我周旋,莫怕。”
说真的,如果守城兵士真要动真格查人,他们便危险了。能有丁凯上前说项,拿出自己的腰牌和文牒,他们很有可能轻松进入。
荣景瑄这才佯装松了好大一口气,直接去了前头告诉顾广博这个好消息了。
留下谢明泽和丁凯站在原处,谢明泽十分客气道:“丁老哥,要不是您几位送我们回丰城,只怕这一路不太平,既然到了家门口,便进去喝杯茶吃了饭再走吧,算我们聊表心意。”
“这使不得使不得,俺们担了任务来,护送你们平安到丰城可是应当应分的,谈什么感谢。”丁凯虽说眼界宽了,可这读书人的人情送往可真没接触过,听了不由有些慌,连家乡话都讲了出来。
谢明泽微微一笑,自是如沐春风,让人心中平添几分惬意:“丁大哥,这是我们顾家的规矩,也是丰城的规矩,您千万别推辞了。再说,这一路路途劳顿,让兵爷们休息下再走吧。”
他先说顾家规矩,便是暗指读书人都是如此,而丰城丁凯从未来过,自然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最后一句,却是动之以情了。
他这样讲,丁凯心思一动,回头见跟着他的小兵士们虽然看起来仍旧精神抖擞,可到底赶了两天路,显得风尘仆仆。他一个大老粗,也是将要而立的人了,自是不怕这个,但跟着他的小兵士好多都是同乡的少年人,他亲族俱亡,难免把他们当自己子侄一般疼爱。
因此见了,确实很想让他们休息下再回城。
可将令不可违,丁凯犹豫半天,终于定了定心神。他刚要张口拒绝,却听另一把柔和嗓音响起:“就是,丁兄弟还是留下休息一晚再走,且我们也多年未归丰城,实不知里面是否安全,丁兄弟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可否把我们一路平安送到家?”
丁凯回头一看,见荣景瑄扶着顾广博下了马车,正往这边走来。
若说刚才谢明泽毛头小儿这样劝他,他当场拒绝也无妨,可眼下闻名天下的顾广博顾教授也来请他,他再拒绝便不好看了。
再说,顾广博这句刚好说在点子上,李将军让他安全把人送到丰城,可没说送到哪里。
丰城里面到底安不安全,这谁也说不好。
这样一想,丁凯顿觉妥帖,忙拱手道:“顾先生所言甚是,我们定当把几位安全送至家宅。”
顾广博微微一笑,也冲他拱手致谢。
在寒风中等候的滋味并不好受,顾广博他们有马车,燃了手炉也不觉得冷。可兵士们却骑在高头大马上,虽说披着披风,可队伍里发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只两刻钟便通体冰凉。
荣景瑄、谢明泽、钟琦和宁远二十正在商量对策。
马车里还算暖和,几个人的脸色也还算好。
荣景瑄直接道:“二十,把地图找出来,我们参详一下。”
宁远二十的手在身后一摸,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绢布,铺开一看,恰好是丰宁的地图。
荣景瑄同谢明泽认真看起来:“勇武卫自昭庆二十一年便驻扎在丰宁丰城城北远山脚下,去年我已派出最后一万五千人,现在勇武卫还剩多少人?”
谢明泽从袖中拿出一本簿册,翻开看了两眼,低声道:“如今只剩冯老将军还在营中,守营五百人,守城五百人,这人数可是连火头兵都算上了。”
一千人……当年号称二十万的勇武卫,如今只剩下一千人了……荣景瑄闭了闭眼睛,低声喟叹:“也不知三舅爷,如今愿不愿意见我。”
跟宁远卫不同,勇武卫一直都是靠家族传承,在荣景瑄祖父昭庆帝时是勇武侯姜氏,到了永延帝时,姜氏绝嗣,便由副将冯氏承爵,从此冯氏成为新的勇武侯。
荣景瑄的母亲温佳皇后,便是现任勇武侯的堂侄女。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他是应当称呼一声三舅爷的。
这位勇武侯戎马一生,忠孝两全,如今将近古稀之年依旧健朗,据说每日仍要带兵操练。
可是……他手里只剩下一千人了。
荣景瑄叹了口气,他不后悔当时把勇武军最后的残兵派出去,如果他不派,七皇叔只怕尸骨全无,而坚守广清的兵士们也只怕死伤无数。
因为母后的亲事,而他父皇又是那个样子,老侯爷这辈子只在立太子那一年上过京,跟荣景瑄也只见了一面。
后来母后病逝,他连国葬都没参加,只上了一封哀折,以表悲伤。
一瞬间,许多心思在荣景瑄脑中盘旋不停,他来不及细想,只问钟琦:“舅父如今身在何处?”
虽说宦官不得参政,不过钟琦与小福子比较特殊,他们都是谢家送到勇武卫训练出来的,对荣氏家主忠诚不二。
因此这些外祖家的事情,荣景瑄都是交给钟琦打理的。
钟琦听罢,忙行了礼道:“爷,小冯将军最后一次回信,是在去岁中秋,只道身在广清大营。”
听到小冯将军三个字,荣景瑄难免有些恍惚。
自噩梦中醒来,他的记忆便有些模糊,好多事情都要谢明泽和钟琦提醒他才能忆起。
去岁中秋……那便是勇武军翻山越岭,到达广清的日子。
荣景瑄心头一震:“我记得……并没有舅父殉国的消息传回。”
钟琦犹豫片刻,没敢说话,还是谢明泽轻声道:“景瑄,你忘记了吗?舅父失踪了。”
说是失踪,不过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当时战场混乱,满地都是残缺不全的死人。就算冯义迟是金吾将军,但那时褚军败退,无人清理战场,只有几个亲兵把七王爷找寻回来,根本找不到冯义迟。
当时大家都明白,小冯将军说不定已经为国捐躯了。
可这话谁都不敢跟荣景瑄讲。
他的亲叔叔刚死,马上就要面临亲舅舅的亡故,作为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哪怕他是一国太子,这打击也太大了。
反正冯义迟的遗体并未找到,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兵部尚书当时跟顾振理、谢相商量之后,给了个失踪的折子。
荣景瑄听了谢明泽的话,恍惚记起了那日看到奏折的心情。
他疲累地闭了闭眼睛,轻声道:“舅父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记得丰城守军依旧是勇武军麾下,就连指挥使也都是勇武军出身。”
谢明泽道:“是,如果没有换,指挥使是姜木。”
荣景瑄点点头,又对宁远二十说:“到时候你联系一下勇武军中的宁远卫,我们先回顾家祖宅,等稳妥后再议。”
宁远二十没问他为何不直接去找老侯爷,只是淡淡道:“诺,属下听令。”
第21章 急症()
天上金乌慢慢西斜,轻风乍寒,夜暮将临。
在等了四个时辰后,顾家一行人还是未能进城。
永安已经封城月余,许多百姓进不了城,天气又十分寒冷,只好转道北上,暂时先在最近的丰城落脚。
荣景瑄站在马车上,皱眉远眺。
落日的余晖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色,让他本就俊美的容颜平添几分威严。
谢明泽站在车下,仰头认真看着他。
他不由自主的,从他的眉目看到挺拔的鼻尖,然后又滑到微薄的唇上。
虽然这个人他从小看到大,可是无论多少年,他总是看不烦。
只这样仰望着他,也能静立许久。
在他心里,这个人应当被仰望,应当永远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让万民朝拜。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谢明泽想到如今几人境况,慢慢垂下眼睛。
荣景瑄告诉他,他们会再归长信,会再立大褚。他不问如何,就理所应当地信了。
风越来越冷,仿佛带着刺,吹透了人们的披风。
荣景瑄从马车上下来了,就算在寒风中站立许久,他的脊背也都挺直,仿佛根本就不累。
“还有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荣景瑄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寒凉,清清透透,钻进每个人的耳中。
谢明泽十分担忧地抬头看了看天,道:“过来路上我已经看过,附近没有村落,最近的村子,坐马车前往也要一个时辰。”
他这话一说,在场所有人心中一沉。
他们露宿城外倒是无妨,可随队还有孩童与妇人,夜深露重,怕她们吃不消。
正在众人沉默之时,顾广博却突然从前面走来。远看时荣景瑄只觉他走路有些蹒跚,可近了一看,他面色都青青白白:“小冯,小陆有点不太好了。”
荣景瑄眉头一跳,飞快往前头马车跃去。
这会儿在马车里陪着荣景珩的,正是顾夫人。
荣景瑄怕掀开车门让弟弟受凉,只站在外面问:“嫂夫人,小陆如何?”
顾夫人的声音倒是很稳:“还好,只是丰城比永安冷些,马车里炭火烧得旺,他有些闭气。”
她说完,犹豫片刻,还是问:“小冯,今儿个……进得了城吗?小陆得看大夫。”
荣景瑄站在马车外,背对着所有人的目光,旁人不知他到底什么表情,只听他坚定道:“能。”
他说罢直接就往丁凯身边行去,还不等他下了马,便拱手道:“丁大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家弟自幼体弱多病,一路奔波,这会儿已经起烧,可否请您出面去城门周旋一二,先放我们进城找大夫。”
丁凯一听,忙翻身下马。
他也是热心汉子,见事情紧急也顾不了许多,张口就道:“应当的应当的,可俺也没跟这边打过交道,不知要怎么说?”
宁远二十一直不远不近跟着荣景瑄,听罢直接道:“我陪你去。”
丁凯正要点头,可旁边一把十分特殊的嗓音响起:“还是我去吧。”
宁远二十回头,却见钟琦正站在他身后轻笑。
他面容普普通通,嗓音却很特殊,又轻又稳,让人不用费力都能听清,却不觉得吵。
宁远二十面无表情,他淡淡看着钟琦,没有说话。
荣景瑄倒是没想到这两个竟有些不对付,但他们都是身边近臣,所以荣景瑄也不会偏颇哪个:“那就有劳丁大哥了,我这两位朋友都挺有本事,不如让他们陪你一起去?”
丁凯这才松了口气。
他就算真有点见识,也做到什长,在城门楼这种地方,说话还算是管点用的。
可他自己确实没碰到过这样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安安分分跟着队伍打仗,人情送往的事情真没干过。
能有人陪他去,无论成与不成,他尽了力,冯安也不好怪罪于他。
事情定好,三个人便直接快步走了,谢明泽走到荣景瑄身边,轻声劝他:“好了,小六这些年总是如此,等我们进了城,找好大夫养一养,就好了。”
荣景瑄一直绷着的表情才松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
他从来不愿意在臣子面前表现出脆弱和痛苦,也只有谢明泽能叫他松口气,不用时时都撑着。
等待的时候特别难熬,似很漫长,又似很短暂。
不多时三个人就回来了,丁凯走在前面,宁远二十跟钟琦走在后面。
谢明泽正想张口询问,可近了一看他们表情各异。
丁凯是满面红光,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喜事。钟琦也少有地露出淡笑来,只有宁远二十僵硬着一张脸,似有些生气。
谢明泽跟荣景瑄对视一眼,心里大约有了猜测。
大抵是钟琦用丁凯的腰牌和文牒办成了事,是以他们两个高兴,而宁远二十自己领了任务却没办成,自然笑不出来。
因着猜测今晚可以进城,所以谢明泽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低声笑笑,道:“这宁远二十武艺绝佳,能力出众,怎么还跟个孩童一般同人置气。”
荣景瑄也放松下来,听了只说:“他一直都跟在师父身边学习,想必这是首次离开永安,等以后便不会这样。”
“那倒也是,”谢明泽感叹一句,又说,“当时太仓促,如果带个太医出来就好了。”
从离开长信宫至今已有月余,荣景珩一直没有发病,除了虚弱气短容易疲劳,还从来没有喊过难受,一直咬牙跟着他们来了丰城。
一到城门口,松了那口气,这才倒下了。
荣景瑄摇了摇头:“太医……不带也罢,小六的病他们治了十年也没治好,指望不上的。”
谢明泽猛地睁大眼睛,他自然不信宫中太医敢欺下瞒上,不顾皇子病体胡乱医治。
荣景瑄见他惊讶,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宫里的方子都是吃不死人的,不过,也治不好病。小六到底在娘胎里伤了根本,虽说一直不大康健,但也平平安安长大。算是他们认了真,尽了责,只不过没有胆子更近一步而已。”
谢明泽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八岁那年温佳皇后病逝,荣景瑄也跟着大病一场。永延帝根本不管宫里事情,就算自己的继承人,作为太子的荣景瑄病成那样,都没怎么过问过。
谢明泽那时候连家都不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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