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池虽大,府库却只有一个,乃是集中财货物资之要害,杜论禄加当然不甘心这块肥肉都被药罗葛狄银得去,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缓慢道:“回鹘勇士固然善战,但我吐蕃将士亦是出力良多,论骁勇善战,并不比回鹘勇士差了,真论起来,这灵州城乃是我等合力攻下,城中一应好处,都该均分才是。”
药罗葛狄银闻言顿时不悦,眼神愈发阴沉,杜论禄加则是寸步不让,他的军力虽然不及药罗葛狄银,但真要他心甘情愿的让出肥肉,却是说服不了内心的贪婪。
石敬瑭冷眼旁观,看着这两人争锋相对,心头哂笑不已,暗道:一个是狼,仗着自己有几分实力,时时龇牙咧嘴,作态着实恶心,让人生厌;一个是狈,笑里藏刀,以为自己是笑佛,实则不过是邯郸学步,徒惹人笑。
石敬瑭心中清楚,此时两人看似在彼此争斗,实则不过是狼狈为奸,都不是甚么好东西。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要瓜分府库财货,实则言语之中,已是默认将定难军排除在外,而这,才是他们唱这处双簧戏的目的——事先,石敬瑭虽然答应定难军将士不取城中一物,但府库却不在范围内,若是没有府库补给,他军队的攻城损耗,就无处补充。
如此一来,定难军战力有损无补,势必减弱,其与河西军队的实力对比,就拉得大了,届时南下征战,若是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一直如此压榨定难军的收获,那定难军岂非是越打越穷越打越弱?到得那时,三方军队进到中原,到底谁会入主洛阳,可就不好说了。
“狼子野心,不当人子,胃口这般大,也不怕撑破了肚皮!”石敬瑭对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的心思一清二楚,忍不住心中诽谤,“这些异族贼寇,果真没一个好货色!”
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还在争吵不休,已经对峙得面红耳赤,言辞越来越激烈。石敬瑭知道,自己必须要出面化解他们的“冲突”了,毕竟他是联军“统帅”,是请人做客的“主家”,客有纠纷,理当调停,否则这仗就打不下去了。而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争论到这种地步,潜台词也就是要石敬瑭来安抚。
当然,所谓安抚,是需要代价的,作为“主家”,怎能没有大局观,没有牺牲精神?所以,依照眼前情况,实石敬瑭只能这样说:“二位莫要再争了,本帅愿意让出自己那份,不取府库一物,平分给两位可汗。两位可汗也各让一步,毕竟灵州城只是小城,中原还有大财,犯不着为眼前的蝇头小利伤了和气。”
然则,石敬瑭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话他可不会乖乖说出口,当下笑道:“两位可汗都是当世英豪,怎么为了区区灵州城的小小府库,就失了风度?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谋大志者不重小利,两位是要去中原的,当胸怀远大才是。且攻灵州城,两位出力甚多,本帅也分不出高低。不过此事倒也容易解决,谁先破城而入,占据府库,便坐拥其财。肥肉再美,未到嘴中,终究不算自己的,谁有本事,抢先将其夹到自家碗里便是,如此,既无争端,他人也不能有微词。”
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听了这番话,神色各异,心中却都同骂石敬瑭狡猾。他们本是想合唱一出戏,让石敬瑭吐出自己的份额,临了不仅没能得偿所愿,反而让石敬瑭一番入情入理的话,给噎的没有反驳余地,且对方不仅保留了自己的份额,还将自身利益扩大,毕竟,定难军也是有先入城夺得府库的可能的。他俩要独吞肥肉,到头来还得让自己的部曲增加攻城力度,如此才有可能抢先破城——而这,正是石敬瑭所期望的。
说完这话,石敬瑭不欲再跟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就此事多作争论,立即转移了话题,肃然道:“赶往温池、安乐的兵马,也不知到了地方没有,此两城乃是灵州南面屏障,关乎大局安危,据此两城,才能阻挡朝廷兵马,而让我等有时间攻夺灵州城,裹挟灵州人丁入军中,壮大军力,若是不能,别说灵州形势危殆,此番你我三方的处境,都是十分堪忧。”
“说到此处,这都怪石帅,若非你部没有在约定时间内,攻下灵州,眼下大军局势,又怎么会如此着急?”药罗葛狄银对石敬瑭先前那番话还有不满,此时便冷言冷语道。
石敬瑭沉着脸,“可汗也没能攻克丰安,最后亦是我部南下,才让高审思撤退,怎么都成了本帅的问题?”说罢,主动缓和了神色,“眼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向前看为好,些许艰难,乃成大事者不可避免的。”
药罗葛狄银见石敬瑭老狐狸一般,知道再难讨到便宜,只得冷哼一声,旋即又扬起下颚,傲然道:“葛阿咄欲所部,乃我回鹘精锐,有他前往温池、安乐,两城必克,石帅不必忧虑!”
“若能如此,先锋自然大功一件!”石敬瑭也不吝啬功劳,虽然药罗葛狄银口口声声药罗葛阿咄欲所部如何如何,但先锋主将可是定难军的杨光远。
石敬瑭的话没有问题,先锋也有吐蕃部曲,不过杜论禄加还是要说句话,来彰显自身的存在感,“我吐蕃勇士,临战素来奋躯向前,先锋之胜,断无疑虑!”
话至此处,无论三人心思如何,也都不再继续言语,至少表面上,仍旧是和气的局面。
只是,未等多久,游骑奔来,急匆匆到望楼,禀报了先锋兵败的消息。
“甚么?杨光远兵败了?”石敬瑭闻言大为惊诧,手脚不禁发僵,须臾又怒发冲冠,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杨将军已经败归,所部只剩下两千兵马不到,据溃卒说,先锋还未到温池,即在半路遇伏,朝廷以数千重骑冲阵,将士皆不能挡,遂大败!”游骑急声说道。
石敬瑭愣在原地,脸色煞白,犹如一截干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药罗葛狄银气得面红耳赤,不同于跟杜论禄加争论时的做戏模样,这会儿是货真价实的面红耳赤,他揪起游骑衣领,咆哮道:“他杨光远带着近万兵马,竟然被数千弱卒一战而败,他是怎么排兵布阵的,他是饭桶吗?!”
这一句话,直接就将先锋战败的罪责,完全推倒了杨光远身上。的确,杨光远身为先锋主将,先锋战败,他难辞其咎。不过这话由药罗葛狄银说出来,意味着甚么,也是不言而喻。
石敬瑭见到了这等时候,药罗葛狄银的第一反应不是思考如何应对变故,如何拯救大局,而是将罪责推到定难军头上,虽然心中也恼恨杨光远,但对药罗葛狄银,实在是反感到了极处,奈何此时他发作不得,只得咽下苦果。
孰料,游骑却道:“溃卒言说,交战之际,乃药罗葛阿咄欲将军,率领部曲先行奔逃,这才引起全军溃败。。。。。。”
药罗葛狄银顿时愣住,“。。。。。。”
杜论禄加跳脚叫嚣起来,“好啊!主将排兵布阵不力,马军率先逃窜,导致全军溃败,本汗倒要问问,我吐蕃步卒骁勇之损失,该算到谁的头上?!”
这话一出,立即引来石敬瑭与药罗葛狄银的怒目而视。
药罗葛狄银咬牙低吼道:“先锋战败,形势危殆,禄加可汗不思如何挽救大局,却在此时推脱罪责,此乃英雄所为?!”
杜论禄加目瞪口呆,“。。。。。。”
他心道,方才分明是你要先清算杨光远作战不利之罪责,如今因为药罗葛阿咄欲有失,竟然将为大局着想的话,说得这样大义凛然。。。。。。我实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灵州城墙上,激战正酣。
李绍城坐镇中央,指挥全局,战事虽难,他面不改色,因为生了一张冷漠脸,平素不苟言笑,此时无人能知他心头所想,脸上那道长如蚯蚓的刀疤,更将他眼神的坚毅之状,刻画得如峰如剑。
“大帅,高将军受伤了!”有小校急急来报。
李绍城闻言,连忙跟着对方走下城头,在疾步往来的将士、民夫人群中,行不多远,进一庭院,入门就看到正在包扎伤口的高审思,铠甲就卸在脚旁。
待李绍城走近,高审思已经站起身来,身上绑着绷带,被血水浸湿,状若梅花,但他高声道:“且为本将着甲!”
“高将军,伤势如何?”李绍城急声来问,同时示意对方亲兵暂缓为其着甲。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高审思摆摆手,硬气不减分毫。
其旁的亲兵面色不安而愧疚,低声道:“腹前刀伤,长过四寸,其深已见肝肠。。。。。。是我等护卫不利,请大帅治罪!”
“说这些做甚么!战场之上,非死即伤,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高审思一挥手,豪烈大气,又向李绍城抱拳,“末将无碍,这就再上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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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
章五十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6)()
李绍城拉着高审思找了个位置坐下,这庭院建筑简单,老土墙老土屋,院中也没有石砖石板,都是黄土地面,还没有树,两边更无抄手游廊,小井上的汲水装置,也不知有多少岁月,颜色已深木体已损,满院单调的黄土之色,乏味的庭院格局,灰尘随意起落,空气干燥,莫说相比江南的小桥流水,便是中原来的人呆久了,都会唇干面黄。更新最快
不仅这庭院如此,整座灵州城都是这样,墙体斑驳而显得老旧,屋檐不曾涂漆,一切都是黄土与树木的本来颜色,在岁月的侵蚀下,干裂而枯黄,单调的没有色彩,在阳光的照射下,也不曾五彩斑斓,只有一股子苍凉遒劲之味,一如从历史中走来的老人。然,虽卖相不佳,却步履稳健,筋骨强劲,目光灼灼,豪迈坚硬之气,为其本色,唯其本色。
因为做了战地医馆的缘故,这院子里搭了棚子,在阳光下造出许多阴凉来,简易床位排列的密集而不混乱,章法有度,伤员们接受军中大夫的治疗与照顾,虽然伤痛的确让人痛苦,但气氛却格外温馨,药草味与血腥味之中,不是军医的温声细语,便是伤员们乐观而豪迈的笑声,苦中作乐有时无奈悲凉,有时却鼓舞人心。
高审思方才执意要再上城墙,李绍城没有同意,两人共事的时间不短了,早已生出英雄相惜之情,所以言语真诚不必惺惺作态,如今为把守大唐国门而战,一个善守一个坐镇全局,同心协力之下,已是过命的交情。大丈夫之间的坚固真情,往往建立在志气相投、为同一目标毫无保留拼搏的过程中,李绍城与高审思也不例外。
正巧到了用午饭的时候,随着饭食端出,刹那间肉香四溢,所有伤员都是能吃肉的吃肉,不能吃肉的喝肉汤,待遇好的一塌糊涂,李绍城和高审思自然也不例外,后者边吃边感叹道:“当年末将驻守寿春,将士所食,蒸饼已是难得,肉汤更是稀奇,如今在这灵州边地,竟然人皆食肉,放在以前,实在不能想象。”
“食肉才有力气,不然将士们如何拒敌?”李绍城想起这些时日的情况,略有感慨,“陛下令某出镇灵州时,曾许某随意提要求,彼时某除却兵甲弓弩之外,着重就要求了肉食。不瞒将军,灵州城里储存的肉干,足以让将士们再食一个月。这可不是粮食储存,是肉食!除却我大唐,试问天下还有谁能如此?”
高审思笑道:“朝廷运送肉食的队伍,末将也是亲眼见过的。自中原运送物资入灵州,路途遥远,所耗甚大,而朝廷乐此不疲。。。。。。不得不说,陛下对朔方军的恩宠之盛,实在是闻所未闻。”
“陛下曾言,大军戍边,保家卫国,本就位在险恶之地,又且常有战乱,死伤不断,若是不能精其甲兵、丰其衣食、厚其军饷,朝廷有何颜面面对边军将士,大唐百姓有何颜面面对自家良心?”李绍城道,“此番诸族乱贼入侵,将士血战死战,无论战事如何艰难,皆气雄胆壮,不曾言苦,前赴后继,争相对敌,也是因为要报效国家之尊重,报效陛下之隆恩。若非如此,灵武县何以能屹立不倒,灵州城何以能坚硬如铁?”
高审思点点头,“于我大唐军人而言,能得国家之尊重,能得君王之隆恩,能得百姓之信任,便纵是战死沙场,又何足为惧!”
此言李绍城深有同感,自李从璟主持军政以来,便在着力重塑大唐军魂,再造军人与国家、百姓之间的情感,又且唐人本就气胆雄烈,故而如今的大唐军人,精气神早就不是藩镇时代可比。
李绍城跟李从璟跟的早,对李从璟的军事思想了解的透彻,眼下继续道:“陛下曾言,所谓精锐强军,除却军备优良、训练有素、受战火磨练,重中之重,在于对将士精气神的塑造,对军魂的塑造。使将士心有家国,雄武豪烈,识大义,辨是非,护君民、击不臣、不惧死,国家厚以养我,同胞厚以信我,我则以血肉之躯报之。国家为我之盾,我为国家之矛,母宁死,不宁负家国。惟其如此,才是真正的汉唐雄风。。。。。。凡此种种,陛下早在出镇幽州的时候,便在做了,若非如此,百战军何以能百战百胜?”
“母宁死,不宁负家国。。。。。。大唐军队正当如此。陛下雄才大略,的确古今少有!”李绍城的话让高审思感触良多,不禁陷入沉思,昔年他镇守寿春,唐军四镇八州之兵马,围攻近年而不能克,可谓给唐军扫平江淮创造了莫大麻烦,而在唐军彻底得到江淮,禁军腾出手来之后,李从璟却没有治罪于他,而是亲临城下劝降,待之以诚。
高审思重忠义,向来也是以忠臣自居,唐军得江淮后,他本已打定主意,寿春城破之日,便是他自裁谢罪之时,是李从璟当日一番话,让他大受震动。汉唐两朝,威重四方,荣耀万世,高审思身为时人,岂能不心向往之?当日与李从璟一晤,他被对方的气度所折服,认定李从璟能够重塑大唐辉煌,就如当初汉光武帝一般,故而愿意舍身追随,来做大唐臣子。
此番驻守灵州,朔方军不过万余之众,而河西、夏州近乎倾巢而出,兵马接近十万,灵州之所以能守到今日,与高审思密切相关。前番他不仅坐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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