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冷笑一声,“身为驸马,又是节使,国丧竟敢不入朝,他的胆子可真是让朕钦佩。”
冯道张了张嘴,迟疑了好半响,才道:“石敬瑭上书言说,去岁他剿匪时为贼人所伤,如今重病不起,短期内难以下榻,故而无法入洛。。。。。。”
“好了。”李从璟摆摆手,示意冯道不必多言,看向莫离,“说说你对进兵河西的看法。”
“河西并及西域之地,势力错综复杂,吐蕃、回鹘、党项等诸部杂居,皆是悍勇轻死之辈,王师要征战并不容易。又且,此处土地贫瘠,无法就地取粮,粮秣物资全都依赖京畿运送,又兼道路崎岖,路途损耗甚大,前线一万将士之费,非得十万青壮养之不可。。。。。。陛下若要尽复西域之地,再设安西都护府或西域行省,非一时之功。”莫离简要说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李从璟摸了把下颚,笑意不见深浅,“朕若要定西域,则要彻底平定西域,往后即便有蟊贼作乱、外敌入寇,也要能稳如泰山。而不是大军拉过去打几仗,好不容易得胜,大军班师后此地又陷入混乱。”
说到这,李从璟认真对莫离道:“此事你去拿个章程出来,事无巨细都要考虑到,而后再跟朕商议,朕不怕等上几年,但绝不允许将士白流血、百姓白送粮!”
“臣谨遵敕令。”莫离俯首行礼。
李从璟默然片刻,终于还是说道:“传信给桃夭夭,让她回来吧。”
莫离有些讶然,因为李从璟说的是传信,而不是传令,“是。”
直到离开崇文殿,冯道还是没有想通,为何李从璟提的是夏州的事,而后跟莫离商量的却是整个河西、西域,但他也是心思活泛之辈,很快就想到其中的可能性,遂在走廊上追上莫离,“莫中书,难道陛下认为,石敬瑭会叛?”
只有当向夏州用兵与向河西用兵两件事合二为一的时候,李从璟才会把这两件事放到一起说。
莫离笑了笑,“打出反叛的旗帜是肯定不敢的,但往河西用兵就说不定了。”
冯道愕然。
莫离也不是很明白,李从璟为何就肯定石敬瑭会向河西用兵,虽然党项人已经开始往河西渗透,但这还远远不够。能让李从璟在闽地、岭南还未平定的情况下,就考虑对河西用兵,只能说明他很有把握这件事会很快发生。
冯道更不明白,夏州向河西用兵,若是与沙洲归义军合力,令河西诸部臣服,不就代表大唐重新拥有了河西?
只有李从璟自己知道,党项人据有河西后,会建立自己的国度西夏,而不是把他拱手送给朝廷——宋太宗对党项人的某种“敌意”,就是眼下李从璟对石敬瑭的“敌意”,从某种程度上说,眼下联合了党项人的石敬瑭,承担了日后带领党项人,与赵宋为敌、征战的党项人首领李继迁,所以历史一定会那样发展,而且会提前。
向夏州、河西、西域用兵,这件事秘而不宣,需要很充足的准备,李从璟并不是很急切。莫离、卫道离开后,李从璟召见了马上就要去扬州赴任的,淮东行省布政使朱长志。
朱长志也是胆气豪迈之人,但自打进入崇文殿,也不知是因为宫殿太过宽大,他置身其中显得太渺小,还是坐在皇案后、左右没有一个人站立的皇帝太过威严,他感到如负百斤重物。
“扬州是淮东盛地,商贾兴盛,商市可谓是寸土寸金,租金比之洛阳还要高出两缗,雇佣一个苦力都要日费五十钱,但东市的商铺格局却不大好,各种商货分区不太合理,酒肆商铺距离粮铺太远。。。。。。扬州近年来商贾日兴,蚕桑种植太多,侵占了不少种粮的良田,城外窑厂就地取材,污水随意排入沟渠,影响了农田灌溉。。。。。。凡此种种,都是你到扬州需要解决的问题,你当勉力为之。”
朱长志额头冒出粒粒细汗,李从璟方才说了许多淮东的事务,包罗万象,哪怕他久在江淮,都了解的没有李从璟清楚,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压力,“臣对此亦有所筹谋,臣打算。。。。。。”
听完朱长志的禀奏,李从璟指点了几番,忽而笑了笑,“说了快半个时辰的政事,你我也乏了,且闲语一阵。听闻令郎年前进了演武院,不知学业如何?”
“不敢劳陛下相问,回禀陛下,犬子的学业尚可,上回大考得了个甲中的评价。”朱长志心头暗松一口气,额头汗水密集,有些难受,想要擦拭又不太敢乱动。
“甲中的评价可是难得很,百人中也未必有三两个,看来令郎也是不凡。”李从璟微笑道,接着与朱长志唠嗑,问一些阖闾之事,也给他介绍一些洛阳风物,内容也是庞杂,无所不至。
约莫过了一刻的时间,李从璟收敛笑意,复正色道:“卿行扬州,为淮东布政使,而淮东为朝廷米粮之源,诸事不容有差,望卿善为之。朕常恐卿辈负朕,来日不复能再见。”
朱长志连忙下拜,“臣必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圣望!”
又过了不少时间,朱长志才从崇文殿出来。
出宫的时候碰到冯道,他跟冯道在江淮共事过,彼此相熟,见面不免寒暄几句。
朱长志慨然感叹道:“陛下处理本行省之事,大小无遗,凡有所言,无不切中要害,实在令某心惊。”
冯道笑道:“陛下雄才大略,我等自然望尘莫及。”
朱长志唏嘘道:“在崇文殿不过一个时辰,却比赶了一天路还累,陛下之威,实在是让人无法直视。”
冯道闻言收起笑意,露出感同身受之色,“某与陛下相识久矣,共谋国事也是多年,平日里颇承恩遇,然每回崇文殿奏事,未尝不汗出沾衣也!”
朱长志讷讷无言。
此时,李从璟正在翻看一本题名为《处分语》的书册,这是他密令军情处搜集诸行省乃至诸州风物及利害,然后让秘书省的官员加以点评的一本书,淮东行省和扬州的大小事务,自然也都在上面,他方才之所以能在跟朱长志言说淮东、扬州事物时,头头是道、无的放矢,这本书的作用巨大。
当然,他每天翻看、琢磨这本书,也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
放下《处分语》,李从璟又拿起一本书翻开,却是题名为《储才录》的。上面写了很多人名,人名后是寥寥数十字的评注,方才朱长志提到他的儿子在演武院成绩为甲中,这让他留了个心眼,不过他并没有马上把对方的名字加上去。
视线停留在一个人名上,李谷。
这是今年学院毕业生中的有名人物。
不时,李谷就被带到了崇文殿,站在李从璟面前。
两刻的时间后,李谷被带出崇文殿,而李从璟已经在《储才录》李谷的名字后打了个勾。
随后,他又召见了两个同样留名《储才录》的俊彦。
很不幸,李从璟在见过这两个人后,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了。
章二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2)()
所谓事双亲以孝,讲究朝夕侍奉,对礼仪之家而言,早晚拜见问安是必不可少的。李从璟在崇文殿结束一天的政事后,便来到太后曹氏的宫苑,准备跟曹太后一同用饭。
在门外瞧见淑妃的宫女,便知任婉如也在,进去后才发现曹太后正在有模有样考校李重政的学业,任婉如静坐在一旁,脸上带着自豪的微笑,德妃豆娘也在,静悄悄的坐在一旁。
唐因隋制,皇后之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为夫人,正一品。后来有所变动,昔曾有过惠妃、丽妃、华妃为三夫人的情况,如今还是采用旧制。
“参见陛下!”李从璟到后,除却曹太后,众人都起身行礼拜见。
“都起来吧。”李从璟在曹太后身旁坐下,“太后可是在考校皇太孙的学业?”
曹太后老得满脸皱纹了,不过精神还算不错,前段时间有些愁苦,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闻言笑道:“我哪里有甚么学问,能考校政儿的学业。不过是做做样子,借故跟他多亲近亲近罢了,这跟你小时候是一样的。”
李从璟笑道:“母亲可是大有学问的,这点我可是从来都这样认为,而且我相信众人也都这样看。”
任婉如和豆娘都连声称是,时年九岁的李重政也正经的说是,逗得老人家分外开心,显得愈发有精神了些。
用过饭,淑妃任婉如和德妃豆娘都走了,李从璟留下来陪着曹太后说话。曹太后不过问国事,自然是唠家常,华灯初上之际,曹太后拉着李从璟的手,认真的说:“从璟,你到底打算立谁为皇后?”
“这还用问吗?莫非母亲有甚么看法?”李从璟笑着说。
曹太后却完全不像是随口一问,叹息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心里惦记着王家的那女子是不是?”
李从璟收敛了笑意,有片刻默然,而后展颜道:“往后自然是淑妃进位为皇后,无论是秦王府还是东宫,淑妃都曾奋力操持,如今政儿年岁渐长,本身性子才学都不错,这件事从璟不会乱了章法。”
曹太后拍拍李从璟的手,想说甚么却没说,最终只是道:“我儿心有家国,自然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出岔子。”
。。。。。。
西北边关重在灵州,朔方节度使即治灵州,昔日这里也是一片充满荣耀的土地,平定安史之乱的主力便是朔方军,郭子仪、李光弼更是朔方军将领。
然而随着安史之乱的平定,朔方军最终在朝廷的猜忌和权术下,逐渐瓦解为数部,战力与势力都已大不如前。
到得天下大乱时,诸侯争霸中原,灵州更是彻底沦为不受重视的边地,如今提起到灵州担任节度使,人们的反应不再是受到重视,而是被发配边疆受罪。
然而无论如何,在西北这一亩三分地上,灵州控黄河西段流域,扼贺兰山之咽喉,朔方军仍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灵州城在长城以南,东边相邻的定难节度使治州夏州,城池却是在长城以北。从如今的大唐疆域上看,灵州就像是一只锲子向北突出,将河西与夏州分割开。
历史上党项人西进河西,首先便是攻打灵州。耗尽无数心血,一朝占据灵州,即在灵州境内兴建王都。
春,无雨,大风,黄沙漫天,天气阴冷。
贺兰山西南角,山势低缓处,有长城。
山上无木也无草,沙石裸露,皆成黄色。
长城上有边关,岁月恒久。
夕阳模糊,悬挂在城楼。
从边关西望,起伏不定的山峦外,便是大漠。
大漠一望无际,在黄沙中如泣如诉。
有一队人马,约莫二三十人,正在大漠边缘冒着风沙行进,埋头朝向长城。
大风卷黄沙,黄沙卷衣袂。
这群人显得格外渺小,行进也很是艰难。
当先有一人,三四十岁,络腮胡,眉目方正,皮肤粗糙,典型的边地大汉。
他叫曹义成,乃是归义军节度使曹义金的族弟,亦是归义军中有数的悍将。
在风沙中勉力前望一阵,他大声对身旁的人道:“日头已经偏西,今日能否赶到长城?”
身旁的汉子三十岁左右,却是天成年间跟随剑子,到过秦王府的两人之一,叫作张金来。
张金来左右找了半天参照物,才大声回应道:“距离长城尚有三十里以上,风沙太大,今日怕是赶不到了!”
曹义成低头沉默下来,为防风沙,他鼻子以下半张脸包裹在纱布里,这时只剩一双眸子如利剑,可凿穿金石。
“曹判官,不如择地宿营,明日再走?”张金来询问。
“不可!”曹义成还未说话,身后已有一人抢先说话。
此人声若公鸭,正是赵象爻,他道:“今日必须赶到长城,迟则生变!”
曹义金、张金来目光凛然。
当初在凉州,曹义金等人遭遇截杀,情况危殆,若非赵象爻及时来救,众人命不久矣。
一路东行,数遇麻烦,有成群结队的沙匪,亦有不明身份的精锐杀手。
百余人的队伍,而今只剩不到三十人。
“究竟是何人,要阻我归义军东归?”曹义成说这话时,满含悲愤与不平之气。
赵象爻不能轻言。
张金来不忿道:“河西大乱,诸部侵入,我归义军先从张将军,历经血战,克复十州之地,后从曹将军,数十年殊死相搏,为唐人守住河西血脉,艰苦卓绝,死伤不可胜计,而今东归入朝,竟有人百般阻扰,此乃何等贼人,竟敢如此?!”
赵象爻不说话,曹义成冷笑道:“河西诸部,谁人愿我东归,引王师西来?”
此时,不远处,有一百余人的马队,正在集结。
为首者,一壮一少,虽着马匪之服,却掩盖不住麻衣内里的铁甲。
年长者,刘知远;年少者,石重贵。
石重贵面色复杂,禁不住问刘知远,“刘将军,此番非得动手不可?”
“此时不动手,一旦他们入长城,进入灵州地界,你我就奈何不得他们了。”刘知远杀气昂然,“此为最后机会,若不动手,更待何时?若非先前那些人太过不顶用,曹义成也到不了这里,何用你我以身犯险,在长城前截杀此獠?”
石重贵道:“谁也不曾料到,军情处在河西,竟已布下那般多棋子。”
话出口,觉得不对,石重贵心头烦躁,一把扯开包裹口鼻的布团,“归义军东归入朝,我定难军为何要相阻?”
刘知远目不斜视,冷冷道:“得河西者,必为定难军。倘若归义军说动朝廷出兵河西,则河西不复为我等所得!”
“定难军为何一定要得河西?”石重贵不能理解。
“夏州,党项人世居之地,节使之位向来由党项首领把持,石帅移镇夏州,党项人闭门不纳,两军交战逾年,若非后来石帅许诺夺得河西之地,与党项人共谋大业,此辈怎会接纳石帅?”刘知远道。
“可阻归义军入朝,形同作乱!”石重贵叫道。
“所以只要隐藏身份,暗中行事!”刘知远道。
“可这还是作乱!定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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