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绛、蒯鳌两人随王朴走进营中,一面与王朴交谈,一面观察唐营,但见营中帐篷举目不尽,巡逻的甲士一片肃然杀气,营中各处秩序井然,不仅严整得很而且干净得很——时下军营大多不干净,直到到了中军营地,卢绛、蒯鳌不禁神色一凛。
先前王朴出营迎接时,莫离已然下令,在营中大陈军备,并且调集骁勇魁梧之士,披挂齐整,从大帐到中军营地辕门,持刀斧侍卫于两侧,卢绛、蒯鳌此时见到的,不仅有望不到尽头的唐军鼎盛劲弩,还得在两侧虎狼之士的凛然目视下,在杀气中一步步走近大帐。
好在卢绛、蒯鳌二人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兵戈的,虽然震惊于唐军的兵甲军械之盛,但心里也明白这是莫离给的下马威,遂凝神静气目不斜视,并没有出甚么岔子。
进了帐中,但见有数十悍将端坐两侧,甲胄雄武,人皆有龙虎之色,瞋目凝视之下,威严如山压,让人寸步难行。高坐主位的莫离,没了平日里的洒脱不羁举止,露出久经行伍与征战的杀伐之气,又因两旁皆是甲士护卫,平添一股威严,让人难以直视。
这等景象,若是寻常文臣,只怕早已胆战心惊,卢绛、蒯鳌虽然不至于乱了方寸,但心头也是一片凛然。
两人来到帐中,规规矩矩向莫离见礼,并且奉上国书,说明来意。
肃立在侧的侍卫接过文书,递给莫离。莫离不紧不慢的浏览一遍,忽而将文书往帅案上重重一拍,冷笑一声,喝道:“来人,将此等贼子叉出去!”
卢绛、蒯鳌闻言大惊,眼看帐中涌进数名甲士,满脸煞气,不由分说就要架起他们轰走,哪里还能坐得住,蒯鳌大声道:“我等犯了甚么过错,将军竟然如此作派?!”
然而莫离并不理会他们,甲士也没理会他们。
卢绛眼神一闪,心念急转,忽然放声大笑,“素闻北朝秉承大唐正统,乃是礼仪之邦,今日见了将军,才知世人之言不可信!”
莫离轻笑一声,摆了摆手,示意甲士退出大帐,看向卢绛,“你既然知晓我朝乃是天下正统,此番北上请降,焉敢欺我?”
卢绛不解道:“某安敢欺瞒将军?”
“若无欺骗之意,这国书上只言请降,而不称臣,更不言割地,是何用意?”莫离拿起国书丢到帐中,“阁下若无详解,想以虚言敷衍于某,某虽不智,却也容不得尔等在此撒野!”
“非不割地也,江淮东部七州,甚至江淮十四州,如今将军已有大半,将军若是要,我朝不敢忤逆将军,只是我军虽不曾有大胜,十万将士正在江淮征战,亦不曾有大败,我朝与将军议和,此中颇有细节,还待与将军商议。”卢绛一派义正言辞之色,实则言语之中已暗藏杀机,他口口声声“我朝与将军”而不是“我朝与贵国”,就是锋芒暗藏之处——然则对于主将而言,让一国与我一人对等言谈,是何等快意之事,绝大部分将领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莫离哦了一声,“有何细节,阁下但说无妨。”
卢绛目光闪烁,执礼道:“此为国家机要,事关天下大局,请将军屏退左右,某才敢言之。”
这个要求本身无可厚非,但若是莫离答应了他的请求,事后卢绛再放出风声,言说莫离与吴国有密谋,只怕莫离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就在卢绛等候莫离给出肯定答复的时候,莫离却道:“帐中之人,皆我大唐栋梁,某乃鄙陋之人,阁下的请和之策,某还得与众人商议,此时何必避之?”
说罢,上身微微前倾,“若是阁下果真为议和而来,就不要迟疑,否则必是别有用心,就不要怪某将尔等轰出辕门!”
卢绛心头叫苦,暗道莫离果然名不虚传,思虑竟然这般缜密,不过他也早有准备,此时便道:“若将军退兵,我朝愿献上濠、寿、泗、楚四州,以求两地永世盟好,永止刀兵!”
莫离嗤笑一声,“区区四州之地,就想让我朝退兵?简直痴人说梦!阁下难道不知,江淮十四州,大半已入我手?”
卢绛寸步不让道:“将军虽然攻陷多地,然则我淮南骁勇十万、良将千员、英杰百人。。。。。。”
“来人!”莫离又要叫人将卢绛、蒯鳌叉出去。
卢绛无奈,只得悻悻道:“那依将军之言,该当如何?”
“淮南去帝号,向大唐称臣,并且割献江北十四州,如此,则我等方能容你渡江之卒南撤。”莫离不容置疑道。
“将军逼迫何其之甚,这岂是和谈之道?”卢绛变色道,“我大吴世居江南,江南子民,莫不俯首效忠。。。。。。”
“来人!”莫离懒得与他废话。
“。。。。。。”卢绛只得闭上嘴,面上已然尽是愤恨与受辱之色。
莫离看向卢绛,“答应或者不答应,别无他选。”
卢绛脸色数变,好半响,长叹一声,“此等大事,非某所能决断,请容某禀报朝廷。”
“来人!”莫离这话一出口,卢绛、蒯鳌简直忍不住要骂娘,不过好在莫离旋即轻轻一笑,“带贵使下去安歇。”
卢绛、蒯鳌带来了劳军之物,而且言明来议和,虽然开出的条件不好,但也答应回报吴国再作商议,这个情况下,莫离是没法拒绝议和的,拒绝了,就是不恤将士征战的劳苦,会引得将士不满,说不得还会被人攻讦为别有用心。
“既是如此,还请将军暂罢江淮战事,予我等商议之机。”卢绛没有立即退出去,这个要求很重要,行反间计总要时间,若是计策还没成功,淮南兵就被击败了,那可就贻笑大方矣。
莫离果断摇头,“江淮者,我朝既然发兵来攻,不得之必不罢战。或者尔等献之,尔等不献之,我等自取之!”
他看向卢绛,“公等要与淮南商讨议和条件,某不阻拦,但若公等妄想以此为缓兵之计,某绝不容许!”
一番话不给任何商量余地,态度强硬,而后不复多言,打开折扇轻轻晃动,示意卢绛、蒯鳌可以离开了。
卢绛、蒯鳌无奈,只得退出大帐,由军士领着去安歇。
。。。。。。
卢绛、蒯鳌离开后,莫离与王朴、卫道等人坐在一起,商议所谓议和之事。
不时,第五姑娘走进帐来,跟几人说道:“这两人回到军帐后,就立即派了人带着文书离开军营,看样子应该是把军师的议和条件报回去了。不过,这两人似乎并无太多焦急之态。”
“能让钱元瓘、钱铧讨不到半分便宜的人,自然不会是庸碌之辈,不焦急也属正常。”类似的话,莫离先前就已经说过了,此时再度说起,无非是提醒王朴、卫道等人要谨慎应对。
接下来的几日,卢绛、蒯鳌声称得到金陵回信,又去见过莫离几回,谈话的内容无非讨价还价而已,莫离的口吻虽然依旧不曾松懈,但也没有像第一回一样大摆阵仗。
待得卢绛、蒯鳌在军营待得时日长了,与众人都渐渐熟悉下来。双方要商议的东西就那么多,徐知诰采用了添油战术,每回都把条件放宽一些,但当然不会全然答应莫离的要求,这就使得卢绛、蒯鳌一直逗留在唐军营地,闲暇之余,卢绛、蒯鳌等人少不得与王朴、卫道等人有所结交,李从珂等人亦不曾避免。
几日后,冯道来了扬州,与莫离相见之余,也跟卢绛、蒯鳌两人座谈了一番。
数日过去,卢绛、蒯鳌除却跟唐军营地中的人正常交往,离间计看似并没有大举展开,实则自冯道离开扬州后,事情正在朝着两人期望的方向发展。
事情真正进入博弈阶段,源于两军在滁州、扬州交界处的一场激战。此役交战的双方,吴军是李建勋、刘仁赡率领的近万人,唐军是李彦超、丁茂率领的数千人。
战斗的缘起是吴军主动奔袭,在野外伏击了唐军,战斗的结果是双方鏖战,李彦超、丁茂因为轻敌冒进,而损兵折将,被迫退回**。
随着这份军报一起传回洛阳的,还有冯道的一份奏章,皆是八百里加急。
李嗣源看过军报与奏章后,连夜召李从璟进宫。
章七十一 王朝往事须为鉴 眼前艰难赖谁平()
(三更)
卢绛、蒯鳌闻知刘仁赡、李建勋击退了李彦超、丁茂,知道关键时期已经到来,随即好生准备了一番,天黑后一道去拜会莫离。
在帐中见到莫离,对方正打算吃饭,卢绛、蒯鳌见礼之后,免不得寒暄两句,如是半响,莫离问道:“入夜造访,二位有何贵干?”
卢绛俯身再拜,“事关重大,请将军屏退左右。”
莫离挥挥手,让闲杂人等出帐,不过内里仍然留了些人,包括甲士近卫。事到如今,莫离焉能察觉不到卢绛、蒯鳌二人到此可能另有所图?只不过因为不知对方到底有何心思,他也没法应对,今日便索性引蛇出洞,让卢绛、蒯鳌亮出底牌,也免得对他们的阴谋一无所知。
卢绛、蒯鳌相视一眼,忽然双双拜倒在地,口中呼道:“仆等拜见江淮王!”
莫离眉心一跳,瞬间脸覆寒霜,盯着两人:“焉敢胡言乱语,扰我军心?你等难道不知死为何物?!”
两人再拜,卢绛直起上身真诚道:“江淮十四州,近乎全入将军囊中,将军智勇无双,当世有几人能匹敌?我朝陛下与丞相深为敬佩,实不愿与将军作殊死之争。我朝愿奉将军为江淮王,共襄大业!将军称王江淮之日,便是我军退回江南之时!”
莫离怔了怔,接着又冷笑道:“为退我王师,尔等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妄求让我叛国,尔等难道不觉得如同儿戏?”
蒯鳌接话道:“为退中原之兵,诚然不假,事到如今,与其把江淮拱手让给中原,不如尽数送给将军!江淮十四州,富足之地,兼有渔盐之利,实乃王业之基,予中原,徒使敌国壮大,予将军,便是多一盟友,我朝何乐不为?正因如此,请将军不要怀疑我朝之真心!”
这番话,开门见山,袒露心迹,可谓真诚。
。。。。。。
洛阳,宫城,崇文殿。
李从璟看罢军报与冯道的奏章,神色微变,“父亲怀疑莫离有贰心?”
“如你所见,军报与奏章中已经写得极为清楚。”李嗣源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颇显焦躁,“淮南使者到扬州后,与莫离商讨议和之事,至今未能谈成。当此之际,平日里卢绛、蒯鳌二人,却无焦急不安之色,多有坦然自若之态,除却与军中将领、文士结交,便是游手好闲。彼为敌寇,身负使命,入我军营,使命未能达成,而能怡然自乐至此,岂能没有文章?”
李嗣源继续一边踱步一边道:“多日过去,此二人常与莫离相见,淮南使者数度往返于扬州、金陵两地,而莫离呈上来的奏报,言说的无非是淮南每回愿意多献两州而已——江淮战事紧迫,军国大事,岂是儿戏,徐知诰焉能如孩童般,每回遣使来只是多献两州之地?”
李从璟自然理解李嗣源话里的潜台词,问道:“父亲不信莫离的话?认为淮南使者往返两地,每回答应增献两州,不过是幌子,暗地里别有隐情?”
李嗣源在李从璟面前停下脚步,神色肃穆的望着他,“若是淮南使者往返于两地,谈论的不是淮南与我大唐议和的条件,而是淮南与莫离议和的条件,那又如何?”
李从璟摇摇头,“父亲担心莫离反叛朝廷,割据江淮?这不可能!”
“如何便不可能?”李嗣源声音冰冷,“因为他是忠臣?昔年庄宗让孟知祥、李绍斌出镇两川,看重的不也是他们的忠诚?然而事实如何?数万将士,血洒疆场,数十万百姓,日夜供给粮秣于前线,朝廷耗费钱粮兵甲无数,最后换来的是甚么?不过是平白便宜了他人!”
李从璟心头苦涩,“难道就因为淮南使者举止有异,父亲便要怀疑领兵统帅?”
这话让李嗣源心生不满,好像他猜忌之心很重一般,“冯道在奏章里说得很清楚了,他与卢绛、蒯鳌二人交谈时,两人口中皆是对莫离的赞美之词,还不小心说出过徐知诰对其甚为看重,只恨不能与之共襄大业的话——莫离为何不限制这些人与军中将领、文士往来,这难道不是在为日后打算?”
李从璟默然下来。李嗣源的话,体现的就是君王思维,在君王眼里,天下本是没有人值得百分百相信的。换言之,即便莫离限制了卢绛、蒯鳌的行动,李嗣源也会想,莫离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是不是欲盖弥彰?
李嗣源回到坐塌上坐下来,沉声道:“江淮之战已经进行了快一年,原本近来王师连战连捷,进展神速,而在卢绛、蒯鳌到达扬州后不久,李彦超、丁茂就吃了败仗,这难道不够蹊跷?”
李从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甚么,只觉得满嘴酸涩。
若说冯道的奏章,只是捕风捉影,就足够引起君王猜忌,那么李彦超、丁茂的败绩,就几乎可以说是铁证了。
莫离难道果真会叛?
孟知祥、李绍斌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鲜血淋漓。
。。。。。。
扬州。
李从珂已经准备就寝,而就在这时,帐外亲兵来报,说是淮南使者前来拜访,有珍奇要献给李从珂。李从珂闻言并不觉得讶异,前日卢绛来造访他时,两人相谈甚欢,今日卢绛遣人来送珍宝与他示好,并不是稀奇事。
“早就听说江南富足,看来果不其然,让他进来。”李从珂穿好刚拖下的鞋子,笑着吩咐道。
时已入夜,来的又不是卢绛、蒯鳌两人,所以淮南使者在进帐前,被李从珂的亲兵搜了身,以确保周全。当然,对方捧着的礼盒也被仔细检查,而且没有再交还给他,直接就送到了李从珂面前,以免对方整出甚么幺蛾子。
进帐后,淮南使者满面笑容来到李从珂面前,俯身行礼,“拜见潞王殿下。”
李从珂已经看过礼盒,里面装的是颗夜明珠,成色很好,他爱不释手,当下不免与来人道谢一番。
既然对方来送礼,李从珂照例该给跑路的人一点赏赐,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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