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石杨,也就是鸡笼山东北末端,位在全椒与乌江之间。”江文蔚见柴克宏四处张望,自然知道他在想甚么,鸡笼山也就是东关所在的那条山脉,“三郎,递点肉干和水过来。”
张易随手从身旁扔了几条肉干和水到江文蔚身上,老大不乐意道:“我不是三郎,你才是!”
江文蔚将肉干、清水递给柴克宏,回头对张易笑道:“你如何不是,你让二郎评评理——二郎,你说这厮是不是老三?”
朱元一面嚼着肉干一面口齿不清道:“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二郎。”
这长兴二年的进士三甲,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之后,交情日益深厚,便打算互认兄弟,只不过义结金兰倒还没顾得上,却先在谁大谁小的问题上争论不休。
柴克宏被江文蔚将肉干、水囊塞到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按说他是败军之将还被俘虏,应该留有气节誓死不屈,然则眼前几人的做派实在让他有些头晕,望着手里的肉干,柴克宏摇摇头,暗自叹息,正打算先吃饱再说,忽然的不知怎么就看见张易正在挖鼻屎。
张易挖完鼻屎,手指上沾了足有一寸长的青黄粘稠物,随手就往身旁的肉干、水囊上一抹,然后就若无其事的继续进食,柴克宏见状,嗓子一干,下意识看了看手里的肉,顿时觉得实难下咽。
“这几个人明明气度不俗,为何如此邋遢?”柴克宏心中诽谤,最终还是放弃了进食的打算,他若是知道眼前这三人乃是大唐进士,就更不知道会作何想了。
江文蔚、张易还在为谁是老大谁是老三的事争论不休,将柴克宏完全抛诸脑后,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一般,这让柴克宏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这三人身份很是低微,故而没有资格知道他的底细?
柴克宏继续想到:若是如此,自己如能贿赂这三人一番,说不定对方还能放自己跑掉——他摸了摸甲胄里随身携带的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眼睛有些放光。
柴克宏心思杂乱,正踌躇间,忽的双目凛然,他看到昨夜将他击晕的那个唐军骑将走了过来。
来的人正是西方邺,他一屁股坐到江文蔚与张易中间,取下兜鍪,“斥候探报,全椒县的贼军已经南下,距离此处还有约莫半日的路程。”
话说完,西方邺随手拿起张易身旁的肉干、水囊,大口进食——柴克宏见状,胃中一阵翻涌,差些没吐出来。
江文蔚终于伺候完了自己的脚丫子,一边穿军靴一边道:“前夜激战时,和州兵马并无出城迹象,我等离开乌江后,他们倒是派了游骑去乌江查看情况。综合先前之事,可见和州守将是个稳重性子,此番他应该不会追击,如是这路上便只有南下的全椒贼军——全椒贼军本也不多,此时闻讯分兵来援,赶路必然急切,正是我等可趁之机。”
闻言,柴克宏心头咯噔一声,昨夜乌江大火,映照了半边天,全椒县焉能不知?焉能不来支援?只是眼下唐军在鸡笼山集结逗留,极有可能是在此地设伏,若事实果真如此,只怕全椒县南下的军队要糟!
怎么办?柴克宏心头焦急,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机会脱身,北上去传递军情,如若不然,全椒来援的吴军就完了!
恰在这时,西方邺忽然转头看了柴克宏一眼,然而却甚么都没说,进食完,起身离去。
眼见天色将黑,柴克宏不愿坐失时机,连忙凑过身来跟江文蔚套近乎,好寻机贿赂对方,“公乃何处人氏?”
江文蔚双手在战袍上擦了擦,正打算填肚子,见柴克宏突然亲切起来,有些诧异,“江某祖籍建安。”
建安,隶属闽地,也就是福建。
柴克宏讶然道:“公既是建安人氏,缘何在北朝效力?”
江文蔚笑道:“公此言差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大唐子民,怎能不报效家国?”
柴克宏心里立即有些反感,毕竟杨溥也是称帝了的,不过还不等他掩饰心迹,继续套江文蔚的话,江文蔚已然说道:“公今虽为俘虏,却也是力战被擒,王师向来有吸纳俘虏之政,公此番何不趁机弃暗投明,为朝廷效力?”
柴克宏暗道我还没策反你,你倒是先策反起我来了,摇头苦涩道:“家在金陵,何忍背弃?”这话说完,立即道:“今日与公虽是初见,然倍感亲切,不瞒阁下,拙荆也是闽地人氏。”
“哦?”
柴克宏继续热络道:“某颇知周易,观公之面相,乃富贵福厚之相也,他日必定平步青云,财源广进!”
“果真?”
“某岂敢胡言?”柴克宏继续信口胡诌,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加重了语气,“以某观之,不出三载,公必能官拜七品,显赫人前!”
柴克宏觉得这牛皮吹得有些大,但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正打算继续深入,孰料旁边正在喝水的张易已经一口喷出,呛得面红耳赤,咳嗽个不停。
张易见柴克宏看过来,连连摆手示意不用管我,强忍着笑意:“继续,继续!”
江文蔚眨了眨眼,“三年之后才能官拜七品,这是不是太慢了些?”
实则他如今领兵征战,已经是从六品的官职。
柴克宏睁大了眼,心说你这厮心也太大了些,你一介武夫,一生都未必能够入品,我这已经是牛皮往天上吹了!
“五年之内,必定升入六品!”柴克宏脸色一正,很肯定的说道。
——六部侍郎才四品,中州刺史也是四品,六品官放到地方上就是一州长史,绝对不容小觑。
张易已经趴在朱元肩上,脸朝黄土,身体抖个不停。
江文蔚啊了一声,“公有这般吉言,我该如何报答?”
“公这话就见外了!”柴克宏作色道,不过旋即凑过身来,掏出玉佩,压低了声音,“区区敬意,也就值个几万钱,望公笑纳。。。。。。”
“这。。。。。。”江文蔚很是迟疑。
“公乃贵人,能与公结交,是我平生之幸也,公万勿推辞!”柴克宏严肃道。
张易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他笑得太过欢畅,将朱元一脚踢到了一边,朱元从石头后面爬出来,与他厮打在一处。
江文蔚见张易率先破功,这戏是演不下去了,只得无奈的看向一脸诧异的柴克宏,摊手叹道:“将军如此抬爱,文蔚本不该辞,然则军法如山,恕文蔚实不敢受。将军还是留着此物,来日到了洛阳,借此沽些酒肉,文蔚必然与将军同谋一醉。”
柴克宏看着江文蔚,怔了好半响,“你。。。。。。你到底何人?”
“江文蔚,建安人氏。”江文蔚站起身,“长兴二年进士,此番受命于朝廷,以指挥使、录事参军之职,出征江淮。”
柴克宏固然神色僵硬,张易、朱元已是乐得不能自己。
许多年后,时为宰相的江文蔚与威震西域的大将柴克宏,每每说起今日这番初次会面,都要大笑不已,痛饮三百杯。
章六十八 一朝得领五千甲 踏碎关山觅封侯(4)()
洛阳,东宫。
时人气度豪迈,建得气宇恢宏的不仅是洛阳城,便是寻常屋舍也大多檐高廊宽——家中可以没有黄金银饰,但空间绝不可逼仄。作为皇朝储君居住之所,东宫自然更是气派,今夜设宴的设厅长宽数十步,足以摆下案桌过百,此时堂中宾朋满座,言笑晏晏,如昼的烛火中,侍从来回穿梭不停,歌舞者二三十人,奏乐者二三十人,还显得厅堂多有空处。
契丹、渤海有身份的使者十多人,俱都在座,此时一面欣赏雅乐轻舞,一面品尝难得一见的美食佳肴,大多是满眼沉醉之色,有那识得音律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好不惬意。
被李从璟从江淮带回洛阳,在身旁听用的杜千书、桑维翰等人,此时也都在厅中,契丹、渤海使者知道这是大唐太子亲近之人,太子他们难以攀附得到,便无不争相与杜千书、桑维翰攀谈,相与结交。
厅中气氛很是祥和欢快,半分也不显得沉闷,不时有人离开案桌去跟他人对饮,唐人气度雄健,大多没有酸腐之气,宴席之上就更不会拘束,杜千书、桑维翰等人与身旁之人相谈甚欢。
李从璟坐在主位,不时被两国使者敬酒,祝酒词都离不开赞美之言,让李从璟颇是受用。一旦他跟谁说的话多了些,那人便会喜上眉梢,回到席位上后,免不得要被同僚围上来打听一番,皆是羡慕之色。
桑维翰端起酒樽迈步到堂中,开始赋诗,但见他一酌三吟,举止潇洒,语调铿锵,顷刻间挥洒百言,所赋诗词内容,无不与边关、壮志有关,极有文士风采,又不失豪烈之气,顿时引得契丹、渤海两国使者赞叹不已,纷纷显出敬佩之情。
“想我渤海也是海东盛国,号称物产繁丰,文风昌盛,但与大唐一比,实在是差的太远。”渤海国使者以李四平为首,桑维翰赋诗之后,他在心中暗自思量,又看向堂中的歌姬,但见她们虽然生得貌美曼妙,但舞姿却毫不柔弱,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英气,心头的思绪就更深了些,“如此帝国,如此子民,焉能不强?”
李四平再看那些契丹使者,但见对方无不是既忐忑又享受之态,不由得轻蔑的冷哼一声——这些草原粗人早已被洛阳的繁华气派、皇宫的气度恢宏、朝堂的百官风采所镇住,此时很多人看向李从璟的神色,让人以为他们要向李从璟摇尾乞怜。
夜宴到后半段,孟松柏忽然疾步入内,来到李从璟桌前,递上一本册子,“太子殿下,江淮战报!”
孟松柏的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故而听到的人也是不少,距离李从璟近些的契丹、渤海两国使者,更是停止了交谈,放下手中酒樽,侧身投过来关切、好奇的目光。
如是,自前到后,从中间到两边,满座显贵都停了交谈的动作与欣赏歌舞的心思,全都看向那位高坐首位的太子殿下。于是满堂寂静,最后歌姬舞者听闻军报到来,也都停了奏乐与舞蹈,束手站立,等候与闻战报。
李从璟的心思没在满堂的变化上,他快速浏览了一遍战报,面上逐渐露出几许笑意,最后放下战报站起身的时候,堂中所有人都分外清晰的感受到了,那个负手站立的男人有万千豪气。
李从璟环视堂中诸人,即便是目光扫过契丹、渤海使者的时候,也跟看自家臣子无异,在所有人的期盼中,他缓缓开口,语调说不出的豪迈,“军报,三日前,房知温、朱长志领王师与贼人战于滁州,我以贼寇半数兵力,未及半日,斩敌首级两千余,贼军败退!”
东宫官员闻之,无不精神大振,桑维翰、杜千书率先大声喝彩,“彩!”
契丹、渤海官员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向李从璟行礼,口中连道:“恭贺大唐!恭贺皇帝陛下!恭贺太子殿下!”
李从璟淡然挥手,“本宫还未说完。”
满堂遂重归寂静,百十双眼睛投射过来,等候太子继续。
李从璟微微一笑,“数日前,西方邺、江文蔚、张易、朱元率甲士五千,一日拔东关、克含山,深入贼寇腹心之地,后于敌十万大军中来回奔袭,数日中于全椒、含山、和州、乌江间,转战数百里之地,并于日前焚毁贼寇乌江粮仓数十座,斩敌首级逾千!”
“西方邺等人于乌江焚敌粮仓之后,北上埋伏于鸡笼山,击全椒县救援乌江之敌,一日间复又斩首数百,使敌四散溃逃!攻打滁州之贼军闻讯大骇,为房知温领兵出城逆击,旬日间又斩首过千,贼寇遂不复有反攻江淮之势!”
一应军报,除却最后一句“不复有反攻江淮之势”为虚,其余皆尽事实,堂中众人闻之,怔然半响,东宫官员无不是神往之色,齐向李从璟而拜,喝彩声余音绕梁,“彩!”
渤海官员似也被感染,纷纷加入到跪拜喝彩的队伍中,契丹的使者虽然满眼忌惮,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但也无法置身世外,那些歌姬舞姬,也受到捷报鼓舞,凭空多了几分英豪之气,齐齐下拜,高声恭贺。
面对众人的跪拜,李从璟大手一挥,“王师大捷,国之幸也,尔等平素戮力国事,无不有功!值此佳时,本宫岂能不赏赐尔等?来人,上礼!”
言罢,让众人起身,眼见诸人无不欣然,李从璟微笑更浓。
须臾,百十侍从手捧托盘进屋,盘上皆盖着红丝绸,一一来到宾客们面前——当然也包括契丹、渤海使者。
渤海使者还好,契丹使者则大多是面色有异——李从璟连他们都赏,岂非也将他们看成了有功于大唐的臣子?这足够讽刺,也足够震慑。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李从璟走到堂中,眼底闪过一抹玩味之色,揭开了李四平面前托盘上的红丝绸。
诸人连忙凑身去看,待看清盘中是何物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盘中之物,一珠一刀。
珍珠晶莹剔透,光芒四射。横刀质朴无华,锋芒内敛。
李从璟指着托盘看向众人,目光有意无意在契丹、渤海国使者身上扫过,“珠为鲛人之泪,产自南海,世之珍奇;刀,乃大唐最新制式横刀。”
此言一出,东宫官员,无不肃然,契丹、渤海使者,没见识的,欣喜不已,有见识的,无不色变。
李从璟将众人神色收在眼底,气度愈发深不可测,“今,天下烽烟未止,此为家国不幸,然我大唐君臣齐心,不日必将廓清宇内,使天下重归太平。诸位或为我大唐社稷功臣,或为我大唐臣属之邦,当与我朝同心同德,如此,世间富贵,愿与诸公共享。。。。。。否则,哼!”
李从璟回到主位,手一挥,“呈于诸公。”
东宫官员,受了赏赐,无不昂首挺胸,契丹、渤海官员,便是再迟钝的,也了解了李从璟的意思。
“谢太子赏赐!”无论众人心头思绪如何,此时都俯身拜谢。
弯下身的那一刻,李四平心头涌起一股庆幸的情绪,心想还好我渤海国并无二心——他们本是来打探大唐的征战情况,不曾料想,到了李从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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