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李从璟的讯问,孙兴的表现是拒绝说话,打定主意要守口如瓶。李从璟用上了刑讯手段,也没能让对方开口。这位在前段时间的审讯中,已经精神濒临崩溃交代了许多东西的刑部侍郎,在听闻汴州异动之后,出奇的状态稳定下来,咬紧牙关奋起抗争。
这让李从璟基本确认,汴州异动,与孙芳传案涉及的某些朝廷重臣有关。并且那批太原官员中,就有能影响某些个朝廷重臣荣辱甚至是生死的人。孔循要控制、杀害那些太原官员,是为保全某些个朝廷重臣,也是为保全他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孔循极有可能现在还不知道,汴州进奏官告了他的密。他的种种举动,并不是在得知朝廷要整治自己后的反抗。
如果是这样,单是为对付太原官员,孔循就不惜让军士作乱——不管他采用何种方式,最终都不可避免有罪,那只能说,太原官员的确关系某些个朝堂大员的命脉,而那些朝堂大员,则关系到孔循的命脉。
孙兴的及时“醒悟”与惜字如金,则是可能看到了一线生机,正是这一线生机,让他决定把态度由合作转变为不合作。
这让李从璟察觉到,孙芳传案与孔循案,怕是水深得很,如若不然,在他面前,孙兴也不可能还妄想求得那一线生机。
在孙兴这里得到有限的东西后,李从璟又见了张春来。
出乎意料,比之平日行事乖张,看起来很厉害很强势的孙兴,张春来这位平素言语不多、为人和善本分的户部尚书,倒是对李从璟说了一番话。
“天下积弊长久,已经快到积重难返的地步,藩镇、州县如此,朝堂亦是如此。陛下、殿下是世间明主、贤王,壮怀激烈,有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于是大行新政,精简、充实禁军,削弱藩镇、整顿州县,以求强干弱枝,集中天下权力于朝廷,廓清宇内,再创盛世。然,治国如医人,伤患积重难返,医者欲起死回生,在用药之前,必要对伤患之病情一清二楚。今,陛下、殿下欲根治天下,可曾尽知天下病理,又深知医治之术?”
李从璟没想到这位老尚书会突然来这样一番话,遂耐住性子,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未着囚衣只是素衣在身的张春来,坐在阴暗的监牢中,仰头喟然道:“朝堂之上,上至衮衮诸公,下至六部员外郎甚至是书吏,但凡手里有些权柄的,在这众人皆醉、举世浑浊的世道里,又有几个能出淤泥而不染,真的身家清白?安史之乱后,肃宗建号于灵武,用郑叔清为御史,于江淮间豪族富商之家,率贷及卖官爵,以裨国用。德宗讨河朔及李希烈,物力耗竭,乃兴苛捐杂税,取赋于天下,京师税百姓屋宅,又统计商贾资产,以分数(总资产的几分之几)税之,又令天下权贵、官员、富户出家童、牛羊,以助王师征伐。公器私物之分,至此已然废矣。”
“初,兴元克复京师后,府库无财,乃令诸道进奉,以资朝廷之用,而后朝廷常有索取,便是到了乱贼平定而朝廷无事之时,赋税之外,进奉不息。当是时,江西有月进,剑南有日进,诸道藩镇,遂竞相进奉,以固恩泽。节度使为敛取钱财,托言密旨,大肆盗贸官物,时蔬鲜果者税之,死亡者税之,而其豪夺之财,十献其二三,余者悉入私囊。裴肃为常州刺史,因进奉殊多,未几便得升迁,天下刺史进奉,由此而始。严绶为判官,倾军府资财进奉,又得升迁,天下判官进奉,由此而始。诸道州县之外,又有盐铁、漕运、仓廪诸监。天下官员,进奉朝廷,财货之物,入府库者几何,入朝堂诸公私囊者又几何,善钻营者,又岂能不与朝堂重臣相交?陛下虽罢天下进奉,然因进奉之制而起,诸道藩镇州县官员,与朝堂重臣连结之事,又何曾罢了?”
叹了口气,张春来缓缓道:“新政之事,虽然耗力,要天下官员舍敛财之道,而投身实事,虽说官员中不乏虚以委蛇与不尽职之辈,但此事毕竟能使天下财物丰足,能使赋税府库充盈,这番‘增收’之事,不仅使国家‘增收’,也使官员‘增收’,所以愿为之者众。新政能有诸多效果,收获今日之面貌,根由在此。然整顿吏治,则又何如?天下积弊已久,世道浑浊,本就没几个人清白,陛下行整顿吏治之事,可不仅是‘减收’,而是抢人饭碗害人性命,几人愿为?一旦吏治整顿之力过大,几人不抗拒,几人不闹事,几人不奋起一搏?”
闻言,李从璟陷入沉思。
这位户部老尚书,倒是对孙芳传案看得清楚,知道朝廷是要借此拉开整顿吏治的序幕,他能看出来并不稀奇,此事明眼人都能推测出来,既是如此,诸方有所动静,也就不足为奇。
从监牢出来,外面阳光正好,李从璟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
整顿吏治之难,难于上青天。若是只求杀鸡儆猴,稍震天下,让百官收敛一些气焰也就罢了,受波及的人有限,遇到的阻力也就弱,甚至也能使朝廷收获一些不错的名声。
但现在的大唐要的,不是这些许虚名,不是某些名士或者某些读书人,因之而赞颂朝廷,转而拥戴朝廷,投入朝廷的怀抱。
帝国要的,是真正的兴盛。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李从璟呢喃一声,走进光幕中。
朝廷本就无意一次性将天下不良官吏都送入轮回道,整顿吏治也需要过程,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个持之以恒的过程。针对眼下形势,对某些劣迹不太严重的官员,要给予将功补过、改过自新的机会。
给帝国换血,不是一次性抽干再一次性补充,而是一批一批做。
但此番这个头,必须要开好,第一炮不打响,往后的路就不好走。
至于张春来最后所说的,王朝覆灭不仅因为不作为的社稷糜烂,也因为割除社稷糜烂的用力过猛,李从璟则是不屑一顾。
或许那是事实,但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太原官员必须尽数安全押解到洛阳来,给孙芳传案一个完美结局,只有这件案子了结的彻底,对孔循案才能大张旗鼓去做,故而无论有多少人意图从中作梗,李从璟都不会答应,哪怕孔循要以宣武军士卒拦路。
“太原官员不日就将进入汴州地界,这批人不容有失,元锡,你与张从直走一趟,带两都甲士,赶赴汴州,替朝廷将犯人都押解回来!”回到官署,李从璟将苏禹珪叫来,将此事个中深浅交代一番。
苏禹珪正容道:“殿下放心,事若不成,禹珪自裁道旁!”
孔循虽然想要做些小动作,但想必还不敢动刑部的人,如果他不想造反的话。以苏禹珪刑部比部郎中的身份,带两百甲士随行,去接应太原官员,怎么都足够了。
当日,官袍在身的苏禹珪,怀揣刑部印信,带两百甲士驰过洛阳大街,直奔城外。
不久之后,刑部比部郎中率甲士出城向东的消息,传到了一座深宅大院内。
大院深处,一间厅室内,有数人摆案而坐。
朱紫满堂,龙鹿共舞。
章八十九 大浪来袭群鱼跃 风雨一路洗鲜血(2)()
(第二更,很稳。)
屋中茶香袅袅,阳光打进窗户,安静的铺在地上,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起承转合,如同人心一样躁动不安。
苏禹珪带人出城的消息已经递入堂中很久,屋中却没有一点儿动静,众人都安静的出奇,就似那消息不过是一只振翅飞走的蝴蝶,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终于,一名满面愁容的半百老者忍不住了,开口道:“刑部比部郎中突然带甲士出城向东,所为者何?总不至于是孙芳传案又牵扯出了许多人,他们抓人去了?”
没有人答话,这让问话的愁容老者既尴尬又恼火。
半响,终于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抓谁用得着两百甲士?谁要是在城外庄园蓄养了需要两百甲士去对付的武人,也不用其它罪名,凭此就可以摘掉顶上官帽。”
愁容老者惊疑不定,“那却是为何?”
那浑厚的声音冷哼道:“怕是为了将到汴州地界的太原官员。”
愁容老者惊呼道:“我等的谋划,岂不是已叫秦王知晓?”
“不必大惊小怪!孔循要谋的事,哪里能被察觉的这样早?”另有一人冷冷道,他看向那声音浑厚之人,“潞王,你说是也不是?”
因平定两川有功,李从珂归朝后被封潞王。
他本就是李嗣源养子,有此封赏理所应当。
李从珂淡淡道:“孔循的谋划,如何走漏了消息,孤王不知晓,但要说刑部比部郎中不是为太原官员而去,孤王却是不信,除非,诸位能想到其它可能性。”见众人都不说话,他冷笑一声,“孔循的谋划,与孤王本身没多少关系,孤王与孔循也没甚么来往,但与在座诸公,关系却是大得很。”说罢看向方才向他问话的人,“邢国公,你说呢?”
邢国公朱守殷,即同光四年与李嗣源共击魏州乱军之人,也是最早跟随李嗣源举事的人之一。
朱守殷讪讪道:“潞王仗义,见我等有难,出手相助,我等当然感念潞王。”
李从珂高坐不语。
旁人一人看不下去了,冷言冷语道:“潞王这话可就见外了,如今坐在这堂中的人,可都在一条船上,如今朝堂风浪大,我等有素来交好之谊,此番正该合舟共济才是,等撑过了这阵,往后谁还没个求人办事的时候?潞王,你说对是不对?”
李从珂眼帘微沉,说话的这人叫康义诚,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颇受李嗣源看重,如今更有要加授同平章事的风声。如果说李从珂是藩镇勋贵,对方就是朝堂重臣,两人的分量孰高孰低还真不好论。
康义诚又道:“潞王意欲入朝领军,若是中意侍卫亲军,来日你我可多有亲近的时候。”他笑了笑,“当然,若是潞王要去殿前军任职,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谓殿前军,即横冲、百战、龙骧、虎卫等五万伐蜀禁军。殿前军的名号刚被提出来,高级将领的职位还没定,正在筹划之中。
李从珂想要入朝领军,已不是什么秘辛,只不过还没谋得容身之地而已,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在洛阳,早就归镇了。而他要在禁军任职,就少不得与在座诸人来往,说不得还要依仗众人之力,比如说康义诚。洛阳有秦王,总领天下兵马事是不假,但洛阳却不止一个秦王。况且,李从珂总觉得李从璟的态度暧昧了些,这些时日又传出李从璟想要将石敬瑭移镇夏州的消息,这就更让曾在两川与石敬瑭遭遇相同的李从珂,颇为自疑。
“好了诸位,还是赶紧想想对策的好,那刑部比部郎中苏禹珪,你等不知,某却颇知其人,此人行事最是刚劲果决,又深知律法精要,他这番领两百甲士去汴州,怕是孔循也不好应付。”说话的人是宣徽使王纪实。
最先开口的愁容老者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诸位还是快些拿出对策的好。”此人虽然姿态看起来最低,最不受人重视,但实际上却是官品最高,从二品的尚书左丞相,可称位高权重,唤作刘谋。
只不过他贪污受贿的资财也是最多,犯的事数不胜数,与孙芳传、孔循皆来往“密切”,以前仗着自己德高望重,有恃无恐,如今见朝廷整顿吏治来势汹汹,怕是不能自保,故而情思最为急切。
宣徽使王纪实沉吟道:“太原那些罪人自然是不能到洛阳来的,之前有个孙芳传也就罢了,虽然咬出了许多人,到底也是弃车保帅之举,刘公就安然无事。但那些太原罪人,怕是没那许多顾忌,人多嘴杂,在座诸位,怕是家底都要被翻出来。让孔循处理掉这些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谁也不知道秦王的底线在何处,他连户部老尚书张公都敢动,还有谁他不敢动?”
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康义诚冷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的干净,当下要紧之处,是迅速通知孔循,在苏禹珪之前,将太原那些罪人处理掉。”
他看了李从珂一眼,又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我都不是手脚干净之人,谁也经不起查,便纵使不被孙芳传、孔循牵扯出来,来日也要被其他人牵扯出来。既然要动手,就得想个长久之策来!”
朱守殷这时接话道:“此言甚是。诸道藩镇与朝廷,本就密不可分,新政生财无数,哪个没沾点好处?这回要从秦王、李公、安公手下全身而退,唯有中断吏治之整顿!长远观之,要一劳永逸,亦只有一个办法!”
尚书左丞相不停击节,“老夫早就说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这哪里是查案,哪里是整顿吏治,这是误国误民啊!朝堂不稳,地方生乱,照这样下去,这才安稳没多久的江山,怕是又要再起滔天波折,这。。。。。。这不是自作孽吗?”不停摇头,“这些人,真是利欲熏心,净想着升官发财,全然不顾江山社稷了,这样闹下去,有什么好处,是要天下大乱的啊!”
康义诚瞥了刘谋一眼,嗤笑一声,看向朱守殷道:“邢国公的办法,莫不是助赵王,倒秦王?”
朱守殷不置可否,“莫非康公还有更好的办法?”
刘谋顿时停止捶胸顿足忧国忧民之态,惊喜道:“若有赵王相助,此番孔循之围亦可解!”
康义诚环视众人,“谁去见赵王?”目光落在李从珂身上。
李从珂连连摆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左右都是兄弟,这事某做不出来。”
康义诚哂笑,站起身,理理衣袍,“既是如此,某亲自走一趟就是。”他居高临下俯瞰李从珂一眼,笑意莫名,“石帅曾有一句话是评说殿下的,不知殿下可有兴趣来听?”
李从珂皱皱眉。
康义诚见他这番模样,最终还是忍住心头蔑视,大步出门。
宣徽使王纪实靠过来,望着康义诚离去的背影,笑着对李从珂道:“康公有件趣事,如今已经快要传遍洛阳,不知殿下可有兴趣听上一听?”
李从珂知道对方这是在跟自己表示亲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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