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连“将军”也不称了,直接问他大哥何在。
几个月前,他不过是一个小小都头,麾下只百人,如今却已是一千骑军统率。李荣感念李从璟,他李绍城何尝不感念?百战军绝大多数将官,都是被李从璟大幅度提拔上来的,稍有良心的人,莫不感激。况且他们现在整天都要接受那些教书先生,忠孝诚信的思想……他与李从璟还是结拜兄弟。
更有秘辛的是,当时晋王把李绍城那一百从马直送给李从璟时,李存勖还召见过李绍城,要他好生看护李从璟周全……李存勖的意思很明白,李从璟要是有三长两短,他李绍城也不必混了。
面对李绍城阴沉的脸,李荣也是无言以对。这位骑军统率,一张冷酷的脸似乎从未松动过,见谁都是冷冰冰的,约莫是天生的。不过脸上那条长长的刀疤下,煞气却是抵挡不住。李荣竟有些心虚,他低声道:“将军断后,还未归来……”
李绍城闻言脸色一变,一把揪起李荣的衣领,怒意难抑,低吼道:“你竟然让将军为你们断后?!”
他浑然不顾李荣脸面,也不顾有众人看着。
不等李荣回答,李绍城一把丢开他,然后翻身上马,沉声招呼身后大军,道:“传令:步军护送战利品归营。骑军随本将去接应都指挥使!”
李绍城说完,看也不看李荣等人,策马奔出。
李荣一脸羞愧,双颊通红,眸子里都要滴出水来。见李绍城率马军扬长而去,他忽的大吼一声,道:“都他娘的还愣着作甚,等着吃饭?把马车交给步军,都他娘的上马,随老子去接应将军!”说完,又道,“将军若有不测,都他娘的不用活了!”
面有愧色的众人,无不纷纷上马,有些已经软到在马车上,实在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战士,这会儿也都跳将起来。
李荣翻身上马,心中已是开始后悔:今日他为何不回头去接应李从璟?虽然临行时李从璟再三叮嘱,要他严守军令……但要是将军都没有了,还守他娘的哪门子的军令!
这一刻,大军的气氛实在是沉闷,仿佛千年火山要喷发,众人心情都极度紧张。心情能传染,气氛能感染,桃夭夭这会儿似乎也没有先前那般坚定,她翻山上马的时候,心中也在嘀咕:“莫不成李从璟还真有不虞?”随即,她又摇摇头,自顾自道:“这不可能。”
鬼知道她为何对李从璟如此有信心,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跟上大队步伐,甚至超过了后队。
大军奔出没多远,前方夕阳下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一群骑兵。
那领头的一人,骑士和战马都有一股无可匹敌的气势,就像是天神下凡一般,仿佛他所到的地方,都有大道。凡没有道路的地方,被他马蹄一踏,也会生出一条道来。
除了李从璟,不会是其他人。
“大哥!”
“将军!”
谢天谢地,众人心中无不松了一大口气。
眼见骑队在夕阳中奔行过来,李荣眼圈一红,差点儿落下泪来。
“哈哈!”李从璟跳下马来,兴致高昂,“这回收获颇丰啊,足够百战军过一个好年了!不枉我等拼命一场,端得是物有所值,可喜可贺!”
他笑声响亮,却见面前众人脸色有些复杂,气氛也很异常,瞧他的眼神更有些无法言说的意味。
李从璟怔了怔,纵他心思剔透、智慧非常,一时也搞不清楚什么状况。止住笑,纳闷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当然不知道,他的这些部属,方才差点儿要自杀谢罪了。他更不知道,他方才那句话,简直击中了众人心底最脆弱的部分——主将深入敌镜以身犯险,差点儿回不来,为的不过是给部下筹措过年的物资,这是何等恩情——虽然他并没有混到差点儿回不来的境地。
“将军……为何此时方追上来?”李荣咽了口唾沫,出声颇有些艰难。
“哈哈,原来是为这事!”李从璟“恍然大悟”。满不在乎一挥手,笑道:“你道你等归途为何一帆风顺,什么事都没有?那都是本使带着君子都,为你等在旁掠阵,拦下了一股股梁军,所以这才无暇跟上来与你们汇合!”
他这话说出来,风轻云淡,但是众人听在耳中,简直要感动哭了,尤其是押送财货的战士:挡下一股股梁军,那得浴血拼死多少回?可这事众人都还不知晓,先前还以为是梁军够蠢,而他们行走的够谨慎,现在才发现,妈的都是屁!那都是有将军拿命在罩着啊!
这会儿众人才注意到,李从璟的甲胄上,血迹斑斑。
“将军……”李荣一下子跪倒在李从璟面前,哽咽不能言。这位钢铁一般的汉子,这会儿竟然流下了眼泪,此路艰辛,他作为当事人之一,最能体会,加之羞愧,这会儿更是情难自禁。但他本不善言辞,这会儿只是哑着嗓子,拼命吼道:“他日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荣这一喊,立即感染了押送财物的军情处战士,和君子都伤员,他们全都跪倒,一片海呼:“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为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从璟一时愣住,竟然有些无措。
他说他拦下一股股梁军,这话不假,但那都是他往人面前一站,几通长弓攒射,人家就退了。毕竟能赶来的,都是附近镇军的马军,人也不多,战斗力也一般,谁跟他们这群杀神过不去。所以这事李从璟根本就没费什么力。
至于甲胄上的血迹,那都是追杀董璋留下的,是别人的血。李从璟自然没想到,这些却让众人误以为他战斗无比艰辛。
乱世之军,桀骜不驯,忠诚难保。
但当曾今苦苦追寻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李从璟反而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面前跪倒的大片百战军将士,李从璟在惊愕之余,感到一阵温暖——人心都是肉长的,孰能无情?上行下效,不管如何,他待百战军一片赤诚,总算是得到回报。
为这份人心与人性,李从璟觉得,这个乱世,也并非就是那么可怕,那么坚硬如铁,一无是处。在这寒冷并且被冰雪覆盖的荒野,其实也是有温度存在的。
李从璟被感动了。第一次,他对这个陌生而熟悉的时代,产生了归属感。这些归属感,源自于他麾下的将士,源自于他的这些心血。李从璟甚至感觉到幸福,因为被关心被爱戴,因为有人愿意为他战斗。
第一次,李从璟心底涌起一股热流。他终于发现,在这个离乱的世道,他要守护的,其实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生命。
李从璟上前扶起李荣,对众人大声道:“诸位都起身吧,身为尔等主将,尔等将性命托付于本使,本使敢不效命?”
“我等愿为将军效命!”
“我等愿为将军效命!”
“我等愿为将军效命!”
众将士纷纷大声回应,声震云霄,不少人都红着眼睛,几乎连道旁树枝上的积雪都被声波抖落不少。
李从璟点点头,觉得很好。但他突然反应过来,这里还是李存勖的天下,政治错误不能犯,于是他振臂高呼道:“晋王万岁,大晋万岁!”
反正李存勖要称帝了,早点说他万岁,他肯定会高兴的。
最后,李绍城总结性的喊道:“恭迎都指挥使凯旋!”
于是百战军众将士高呼一阵,随即班师。
“对了,将军,董璋那厮如何了?”对李从璟出城迎战董璋的事,众人还是比较好奇的,当下吴长剑问道。
李从璟面有惋惜之色,道:“这厮命很大,逃命的本事更大,让他给跑了!”
众人遂觉得很可惜,不过转念一想,李从璟在当时情境下还能杀败董璋,让他仓皇逃命,实在是厉害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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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十五 宿命()
大军回到淇门时,实际已经腊月底,再过两天便是除夕。李从璟带回大堆战利品,回镇治后,立即令卫道着手处理,甲胄战马等军事物资统一登记入库。至于钱财等物,拿出一部分,确保除夕夜前让众将士和官吏都领到该领的福利。他这回跑长和一趟,一半原因在此,自然要办妥。
不过这可苦了卫道,只能召集官吏,连夜开工。不过分钱这种好事,再如何连夜干,大伙儿也都是有激情的。军中奖赏,皆有制度,不可能像梁山好汉一样,一波都给发下去。不过这回是年关,许多奖赏皆是福利,办起来倒也不太难。
从长和运回来的物资,除却应付这回年关,以李从璟对百战军的巨大日常开销,也能维持一阵了。至于其中兵甲等物,则是甩给章子云,让他好生统计,然后分发给百战军中兵甲没有供应上的将士。
这些事李从璟向来不会亲力亲为,作为领头的人,他的任务就是安排人去做这些事。而他自己,在经过长和一役之后,也需要休整。借着这回春节,正好放松几天,毕竟他再能搞,也是个人。
从镇治回府,天色尚早。
淇门改造完成之后,军营和镇治也重新搬进城中,李从璟也是在城中选了一处宅院,作为府邸。毕竟他现在是淇门实际上的瓢把子,各方面关系都要照料,要统筹全局,再住在军营已经不合适。
府院其实不大,只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因为府上实际上没什么人,除却上回李从璟老娘给他送过来的暖床丫鬟小宛,也就只有三两个仆役,照顾李从璟的饮食起居而已。李从璟不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人,也没必要去弄那些没有必要的排场,有个地方落脚、招待客人也就可以了。
刚进门,小宛就踩着小碎步跑过来,睁着大眼睛神秘兮兮的对李从璟道:“公子,老将军来了!”
“父亲来了?”李从璟闻言大喜,小宛口中的老将军,自然只能是李嗣源。先前就听说年关前李嗣源会过来,是以李从璟这会儿只欣喜并不惊讶。
穿过前院中厅,来到后院,就见空地上有一位精神闪烁的黑袍老者,正和两名青壮后生,在比划拳脚。后院的这个院子,被李从璟布置成一个小校场,校场两边,是两排兵器架,还有他练拳脚的木人桩。莫离曾今就此嘲笑过李从璟,说他完全丢弃了读书人的雅致。
那黑袍老者,双目如鹰和李从璟如出一辙,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正是李嗣源。
上回见李嗣源,还是在从马直军中,转眼间好几个月过去,再见到这一世的便宜老爹,李从璟很亲切,老远喊道:“老爹,孩儿回来了!”
李嗣源转身瞧见李从璟,哈哈一笑,“哈哈,我儿大胜而归,端得是好样的。过来让老爹瞧瞧,真不愧是我儿,这明光甲穿在身上,很像那么回事,有老子当年的精气神!”
李从璟刚从镇治回家,甲胄还未来得及脱去,他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笑道:“虎父无犬子,孩儿怎敢掉了老爹的威风!老爹,你何时候到的,怎么也不让人去叫孩儿?”
“今日方到,有什么好叫的,左右正事要紧。前几日就准备过来,听说你正出征,这便延后了几日。臭小子,老子还以为年前见不着你了,亏你还知道年关前回来!”李嗣源佯怒道,话里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当然要回来,梁地的人可是不大友好。”李从璟笑道。说着,向李从璟身后其中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抱拳道:“三哥,别来无恙?”
那浓眉大眼的汉子笑着回应:“上次一别之后跟着咱父亲打了几仗,不过可不比老弟手笔惊人,这百战军都指挥使的位置,坐上去滋味如何?”
“运气好些罢了,都是为大晋效力。”李从璟笑着道。
李从璟是李嗣源长子,亲生的,这位汉子却是李嗣源很早以前收的义子,人称阿三,打小跟着李嗣源,这些年李嗣源南征北战,也是随其左右,是其左膀右臂。
这汉子,便是李从珂。
——李从珂对李嗣源倒确是一片赤诚之心,李嗣源后来当上皇帝之后,有人在他面前进谗,说了李从珂很多罪状,李嗣源大怒道:“朕昔为小校时,家况贫苦,赖此儿负石灰、收马粪,得钱养活。朕今日贵为天子,难道不能庇佑一儿?”可见李嗣源和李从珂父子情深。
李从璟对李从珂的感情比较复杂。
在后世时,李从璟虽未研究过五代史,但好歹是个文科生,对李从珂也是有印象的。原本的历史上,李嗣源称帝八年后驾崩,因为彼时李从璟这具身体早已死亡,其第三子李从厚继位。李从厚继位还没半年,就给人推翻统治,不久遇害。而那个造反推翻李从厚统治,抢了他皇帝宝座的,就是眼前的李从珂。
至于李从璟亲二弟李从荣,则是在李嗣源还没死的时候兵变夺权,然后给灭了。
李从璟打小和李从珂熟识,在李从璟有意为之下,两人私交还不错。打过招呼,李从璟又对李嗣源身旁另一位,看起来在而立之年左右,沉默寡言的汉子道:“石兄,近来可好?”
如果说李从珂生得英俊帅气,那这位大哥,长相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实在是跟英俊扯不上半点关系,一张国字脸就像一柄板斧,他当下也回应道:“劳贤弟挂念,有我父在,一切都好。”
这位国字脸汉子,是李从璟的三姐夫,他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石敬瑭。不错,这位就是后来投靠契丹,献出幽云十六州的儿皇帝。彼时石敬瑭向契丹耶律德光搬救兵,推翻的就是先前那位仁兄——李从珂的统治。
人生是充满戏剧性的,百十来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已能发生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人生际遇难测,几十年后再相见,恐怕彼时面目,当年谁也不曾预料到,更可能与想象中大相径庭。人世间的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莫过于此。
这两位现在同在李嗣源身边效力,被李嗣源倚为肱骨、并肩作战的将领,现在又如何能料想日后会相继登上帝位,而且还是一个踩着另一个的尸骨上去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可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