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孟知祥半分也不惧怕艰难,在重重重压之下,他现在的心境有些微妙,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更多的艰难出现,因为考验越大收获必定越大,而越是境遇艰难便越是能展露他的手段。
孟知祥甚至相信,眼下他对艰难困苦的应对,在艰难困苦面前展露出来的手段,必然会成为他日后引以为傲的资本,当大业成功的时候,如今的这些事迹也必将成为一个个传说,供世人传颂,在青史留名,令后人瞻仰。
那是何等的风流!
每每念及于此,孟知祥便觉得斗志昂扬,这也是他近来日理万机却愈发精神抖擞的原因。
时艰每念出师表,日暮如闻梁父吟。
大丈夫当披荆斩棘,涉大河、越险峰、克时艰,百转千回,虽鲜血裹衣而不改其志,而后立于群山之巅,展双臂迎旭日,如此方不负此生风流!
男儿不遂平生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孟知祥已六十有余,如今再不全力一搏,此生将再无大鹏展翅的机会,在后世的史书中,他也无法与朱温、李存勖站在同一高度,这对心怀大志者而言,是何等的遗憾!
成都城外,孟知祥站在了千名甲士身前,这是成都援助东阳的最后一批将士了。
孟知祥现在无法亲临东阳,但他给了东阳西川最精锐的战兵,最骁勇的领兵将领,以此来激励东阳与成都共存亡。
孟知祥一挥手,便有军士为这千名甲士手中的碗里倒满烈酒,他举起酒碗,高声道:“诸位将士,尔等都是西川最好的战士,有尔等守卫东阳,本帅本不用多言,好男儿理当纵横沙场,斩敌酋、饮烈酒、马上取功名。”
“西川战局不容掉以轻心,本帅也不打算瞒骗尔等,东阳之战必定艰难。然则你我生为西川人死为西川鬼,本当同心同德、共进共退,本帅别的不敢跟你们保证,只一条,若是尔等战死沙场,尔等的父母妻儿必定一生衣食无忧!若是本帅没有做到这一条,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本帅也如尔等一样,战死在了沙场!”
面对情绪激昂的千名将士,孟知祥手中的酒碗举得更高了些,他的手臂似乎也更加有力了些,“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时艰,生死两不负!”
“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时艰,生死两不负!”千名将士齐声高呼,纷纷仰脖,饮尽碗中烈酒,而后摔碗立志。
孟知祥眼神灼灼的看向孟思恭,“将军,东阳便托付尔等之手了,自今之后,本帅必当日夜相望,静候佳音!”
“大帅放心,我等去了!”孟思恭凛然抱拳,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带着千名甲士踏上大道,头也不回赶赴东阳。
孟知祥登上城头,目送长蛇般的队伍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乌云遮天,山林如海,这支出征的军队壮怀激烈,又带着无尽的悲壮。
孟知祥看着这支军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大业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乘风破浪。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孟知祥抬起头,目光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坚定而锐利,仿佛在向天地宣告:我不会输!
章六十九 莫离巧思献三策 三城战事起异变(3)()
孟知祥要死保东阳,王师也没有选择,只能死夺东阳。
攻下东阳,打破成都与东阳的互为犄角之势,就等于撕碎了成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然而此时,李从璟心中却想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孟知祥此人如何,李从璟对他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是因为军情处的资料已经足够丰富,对他的各方面都有深入剖析,说陌生是因为李从璟并未与他打过什么交道,没有直面认知。
这回入蜀作战,随着战事深入,李从璟对孟知祥的了解也在加深,孟知祥的负隅顽抗,并不出乎李从璟的意料,但对方抵抗意志之坚决,以及在局势极端不利的局面下,依旧思虑清晰的布置,还是让李从璟不免高看。
这一世李从璟有幸近距离见识了不少青史留名的风流人物,前有李存勖、郭崇韬,后有徐知诰、高季兴,这些风流人物各自性情不同,平生遭遇也是各有差别。
这其中,李存勖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在他没有入主中原之前,一个英雄人物能拥有的风流之貌,在他身上体现到了极致。无论是年少成名独领风骚,还是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亦或是争霸天下问鼎巅峰,他都做的无可挑剔。
要知道,当年梁晋争霸时,晋地既不及梁地广阔,也不及梁地富庶,更没有梁地百姓多,客观上国力军力都落后一大截,而晋地偏偏还得北御契丹,与当时盘踞燕赵之地的诸侯博弈。
这就更不用说李存勖本身还精通音律、能歌善舞了,便是常领百余骑驰骋敌营,将万千敌军戏耍于鼓掌中的英姿,都留下了说不尽的传奇。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存勖的风流都不输于古人,秦皇汉武、高祖太宗不过如是。
彼时李从璟十年寒窗之后投身军伍,最初两年作为李存勖亲卫,在他身旁耳濡目染、聆听教诲,无论李从璟承认与否,他后来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最重要的积累不是那十年寒窗,而是这两年的耳闻目见与思索总结。
若非入主中原后太过膨胀,最终落得自爆的下场,李存勖本是有极大可能成为千古一帝的。
与李存勖的年少成名、早早君临天下不同,孟知祥就明显属于大器晚成。早年间孟知祥既无贤名,也没有被哪位伯乐高看,可谓默默无闻平平常常。但在裂土割据成为一方诸侯之后,他却在短短三四年间,就将西川经营的铁板一块。
在原本历史上,孟知祥的对手,无论是李嗣源,还是石敬瑭,都不是庸碌之辈,更何况他本就不占据道义,还有董璋那位眼高手低的愚蠢队友,在这种情况下能最终成就帝业,虽说与蜀中地势脱不开关系,但也可见其能。
李存勖与孟知祥,谁更可怕一些不好说,但无疑谁都不能小看。
两人的风流不一样,两人的人生与结局也不一样,却都值得细细品味。
此时李从璟脑海中对孟知祥的评价只有一句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这八个字,实在是道尽了孟知祥的出众之处与风流精髓。
“大帅预备派遣何人前去支援郭威?”莫离一句话将李从璟从深思中拉回现实来,东阳是必须要争夺的,这跟对付上位者要先剪除他的羽翼是一个道理,既然孟知祥对东阳的守备力量作了补充,眼下仅凭郭威所部已经不足以夺下城池,增兵东阳便成了王师唯一的选择。
“军师觉得派谁去合适?”李从璟反问,增兵东阳看似简单,其实大有文章,东阳之战已不仅是王师对东阳一座城池的攻打,成都与东阳既然已成呼应之势,王师增兵东阳,必然要面对成都军队的牵制,这就对领兵者的素质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是寻常之辈能够胜任的。
“驰援东阳,必须要快,夺下东阳,必须要以雷霆之势,万不可使战事拖延持久,一旦东阳久攻不下,王师便落入了孟贼的圈套当中,若是战事久延不决,不仅成都必将士气大涨,不利于王师征伐,一旦战事拖延到冬日,情况就不容乐观了。”莫离条分缕析,“故此,驰援东阳的将领,必须要智勇双全,所部将士必然要有奋不顾身之气。”
莫离既然这样说,就表明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李从璟心中其实也有人选,听罢莫离的话,他就知道两人的意见并无二致。
“传李绍城、夏鲁奇来见。”李从璟下达了指令,东阳之战,说到底无非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各自调兵遣将而已,到底是张良计更甚一筹,还是过墙梯更加高明些,就要在战场上见分晓了。
李绍城、夏鲁奇到来之后,李从璟道:“东阳之战陷入胶着,于我十分不利,此中细节无需本帅多言,两位想必也都看得清楚,眼下万州军难以在短期内独自攻克城池,故而需要另遣甲士前去相助。”
“李绍城,尔部静难军,向来训练有素,多年来一直在为伐蜀做准备,袭夺剑门关一役,尔部已经立下大功,也展露出奔袭速战之能,现本帅意欲令尔部支援郭威,且务必在到达之后三日内夺下城池,你可有把握?”
李绍城昂然抱拳道:“愿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军令状就不必了。”李从璟摆摆手,看着李绍城认真道,“东阳之战,军师本是建议本帅亲自前去的,你跟随本帅多年,一直都是本帅左右手,有你前往,与本帅亲至无异。”
李绍城感念李从璟的信任,激动得脸涨红。
李从璟又看向夏鲁奇,“此番伐蜀,武信军乃是朝廷锋尖,夏将军深得陛下信任,智勇兼备罕有人及,此番静难军支援东阳,还请将军随行,郭威、李绍城到底年轻些,还需要多多仰仗将军。”
夏鲁奇慨然道:“大帅但有驱使,末将敢不效命?”
李从璟点点头,最后道:“此番支援东阳,快马加鞭是为首之要,故而辎重不宜多带,但强弓劲弩之物,尔等要多少有多少,搬空辎重营都不是问题,只一条,三日之内,必要夺下东阳!本帅赘言一句,东阳之战,巷战将会异常激烈,你俩要有充分准备。”
李绍城、夏鲁奇应诺不提。
两人离开后,莫离又道:“有李绍城、夏鲁奇相援,东阳城池可夺,然则成都牵制之军,大帅预备何以应对?”
“成都会出兵牵制我军,我自然也能出兵牵制成都,在兵力对比上,我可是比孟老贼富裕得多。”李从璟笑得理所当然,在这场帝国对蜀中的征战中,他的这种胸有成竹与淡然自若一直贯彻始终,无论是最初的剑州战局不利,还是梓州之战时面对西川三万精兵的增援,他始终都没有丝毫局促与紧张。
蜀中这场大战,孟知祥固然蓄谋已久,李从璟却布局得更早,他有整个帝国的数年积累,也有庞大而运转精细的军中参谋机构,当所有的准备都已做完,他唯独还需要的,就是信心。
“遣谁去合适?”莫离笑着问。
“深入敌境,袭扰敌军,既要兵临城下,又要遁于荒野,既要血战拼杀,也要转腾周旋,故而既需要将领经验丰富,又需要将士久经沙场,更需要兵将都有有不胜则死的信念。”李从璟笑意醇厚,“如此一来,还有比他二人更合适的人选吗?”
莫离又摇起了折扇,“的确,李从珂、石敬瑭二人再合适不过。”
行事需要审时度势,教学需要因材施教,这些与用人一样,都是学问,将李从珂、石敬瑭用在这件事上,可谓恰如其分。
战事议到这里,看似已经完毕,但看李从璟与莫离神态,却都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两人各自饮了几口茶,这样子分明还有长篇大论。
放下茶杯,李从璟悠悠道:“我听说梓州之战最后一日时,军师曾对玄武捷报传回时机、东川兵将投诚甚至是打开城门的时辰都算得分毫不差,惜乎彼时我不在梓州,未能目睹军师出世之姿,一直颇觉遗憾,不知今日军师可否再算算益州战事,对李绍城、李从珂等人的战况进行一番准确预测?”
莫离并不上当,乜斜李从璟一眼,将皮球踢了回去,“益州战况何其复杂,离纵然有心却也无力,不过观大帅这份胸有成竹之色,似乎智珠在握,想必心中已有了丘壑?”
李从璟哈哈大笑,自然也不会上莫离的当,笑骂了一句臭狐狸就算翻过了这篇儿。
莫离沉吟片刻,忽而正色道:“蜀中战事虽然进展顺利,但西川也并未走到绝境,未虑胜先虑败,成都东南、西南州县颇多,不可不防。”
李从璟摆了摆手,“孟老贼叛国造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且不说西川东南、西南各州县本就没多少兵力,就算是有,此时也只会持观望态度,孟老贼虽然颇得人心,但还没得人心到这个地步。此间情况,昨日我在军情处已经查看得清楚,军师不必担心。”
莫离微微点头,默然片刻,忽的喟然一叹,感慨道:“昔年庄宗年少有为,晋地英雄皆以为天下平定可期,却不曾想早慧易夭,最终空留许多余恨。孟老贼虽说并无显赫声明在外,观其言行举止,再看其心智性情,却是老而弥坚之辈。此番孟老贼聚兵造反,是携一甲子心血积累,欲要一展凌云冲天志啊。离虽不耻老贼叛国造反的行为,却不得不感佩老贼的坚韧心志,昔年桓温也不过如此。”
莫离有魏晋古风,李从璟向来知晓,故而不觉得他这话如何大逆不道。彼时桓温图谋造反,虽然事败身死,但他的风流英姿却被时人所称颂,这在当下看来似乎难以接受,却是当时寻常的风物人情。
莫离感慨完,李从璟并无异色,近日他没有出征打算,故而没有披甲,只是青衫羽巾,身上少了些杀伐威严之色,不过挺拔的身姿依旧英气勃发,倒显得多了几分风流傲然之气,他浅浅尝了一口茶碗中新斟的清茶,放下清香四溢的茶碗,平和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一抹闪电般夺目的光芒,“彼有凌云冲天志,我当跃马横斩之!”
章七十 莫离巧思献三策 三城战事起异变(4)()
在议定由李绍城、夏鲁奇支援东阳,李从珂、石敬瑭牵制成都的策略后,李从璟并没有着急将既定计划过早的暴露在人前,他先是率领大军后续主力从汉州开进新都、新繁一线,然后才令李从珂、石敬瑭为开路先锋,先行领军进逼成都,摆出了一副王师要置东阳于不顾,全力攻打成都的架势。
在李从珂、石敬瑭与成都军队已经交锋多次、成功吸引了成都许多注意力的时候,李绍城、夏鲁奇这才隐蔽向东阳进军。
成都、东阳的兵力合在一起虽不及王师多,但互为犄角之势本就不需兵力占据优势,只要能相互配合,袭扰进攻方,使其无法全力攻打其中任何一地即可。
若是进攻一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可在这种情况下仍旧同时攻下两地,那便是兵力碾压,已经不存在两城互为掎角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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