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致远脸色阵青阵白。
“这不是末世,朝廷军队没有腐朽;这是大争之世,天下强军如林。陈大当家的这些人,很不够看。”孟平道,他的语气依旧平静,没有藐视也没有高看,“你更加不知道,百战军在练兵一事上,有多严格的标准。”
最后,孟平露出一个笑容,像孩子一般,他指着楼下一个人说道:“如果这还不够,那加上她如何。”
陈致远看到了桃夭夭。她一只脚跨在木栏上,手枕着膝盖,身子前倾,望向山外。百无聊奈,又英姿飒爽。
陈致远脸皮抽了抽,他让开身子,收起刀,说:“请进。”
然后陈致远对楼下道:“将杨峰,马六给我绑了!”见孟平看过来,陈致远摊开手,道:“这都是孙百工收买了的奸细。”
安义军军营,李环正在望楼上,注视着戒备同样森严的百战军军营,眉头微皱。
他的副将走上来,以半步之差,站在他侧后。
“指挥使准备静等援军到来?”副将开口问道。
“不然又能如何?这是最稳重的做法。”李环道。
副将轻叹口气,道:“只怕未必是。”
李环扭过头,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副将微笑道:“指挥使已经想到,又何必问属下?”
李环重新看向前方,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你是说我们能调援军,李从璟也能调?”
副将知道如何将功劳都归结到李环身上,他接过话,道:“将军自然能够想到,李从璟调的援军,只怕未必会到这里来。”
李环冷笑一声,轻蔑道:“李从璟自认为人马比本使多,定然能吃得下本使,所以他若调援军,一定会派去路上,直接拦截本使从潞州请来的大军!”
副将欣慰道:“指挥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李环傲然道:“本使自然不会做那蠢事。”说完,他转过身,道:“只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当不得真。若是本使捕风捉影,自己先乱了阵脚,让李从璟有机可趁,才是真正的愚蠢!”
“如若是真的,那该如何?”副将眼有忧色,“李从璟仗着人比我们多,把我军斥候都截杀了,我们又不能出去打探消息,自然掌握不到最新情况。这李从璟这手的确恶毒,非阴险小人不能想出此计!”
李环冷笑道:“只怕就算有斥候,也不一定能够探知百战军援军的动向,谁知道他们走哪条道,本使又没有那么多人可派,能监视每一条道!”
副将感叹道:“若是指挥使手中有千军万马,何事不可成?只不过,指挥使,即便李从璟没有调集援军,此番我大军到来,不能拿下李从璟与梁子山,指挥使的功劳也要打折扣啊!”
李环的脸色变了变。
副将继续道:“这回留后让指挥使来招安梁子山,本来功劳都是指挥使的,也是留后看中指挥使。只是闹到现在,让援军来之后动手,指挥使的才能便得不到体现,日后说出去,无论是对付李从璟的功劳,还是招安梁子山,都是援军的战绩。援军没来,我五百安义军,什么事也没做。指挥使此行,劳心劳力,却未必能够分得一碗汤了。”
这个时候,李环脸色才真的不好看了。
副将又道:“若是百战军真有援军,我们面对的局势就不容乐观了,若是大军没有突破百战军封锁线,我们的形势就危急了。即便是百战军没有援军,这梁子山的功劳,也到不了指挥使手里了!”
李环眼神一阵闪烁,半响一拍栏杆,咬牙道:“本使之所以等到现在,不过是在等待时机而已。现在,你给我去联络孙百工,让他下山来,我要他今晚就起事。等李从璟明日一醒,梁子山已是我李环囊中之物,他是死是活,还得看本使心情!”
副将立即激动起来,忙道:“指挥使英明,属下这就去办!”
一个时辰之后,孙百工进了李环的大帐。
“山上形势如何?”李环在案桌后稳如泰山。
“将军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没有半分差错!”孙百工点头哈腰,“指挥使叫我来,莫不是要行动了?”
李环不置可否,慢条斯理道:“陈致远人在何处?”
“自天黑,就在他那小楼上,我的人都盯着他!”孙百工道。
李环又问道:“本使若今夜派人上山,你能否保证本使的人,可以顺利抵达陈致远的住处?”
“这个自……自然!”孙百工连忙道,“若是将军带人上山,今夜就是陈致远的死期,梁子山上下两百人,都将归于李环麾下!”
“好!”李环站起身,“今夜我大军将到,本使作为先锋,自然要先行接手梁子山。本使也不等你诱杀陈致远了,那样太麻烦,也容易生变。快刀斩乱麻,本使决定亲自带人上山,直捣黄龙,将陈致远拿下。到时候陈致远一死,又有本使威慑,你再振臂一呼,梁子山上下,除却接受招安,别无他选!”
“将军,英名,英名!”孙百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恭维道。
“你且先去安排,将岗哨都换成你的人,务必保证本使大军上山之后,能畅通无阻直扑陈致远住处!”李环一挥手。
“是,是!”
当下,李环让孙百工去准备,自己悄悄点齐了一百来人,暗中集结。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山上信号传来,已经蓄势待发的李环,随即带人涌上山。
到了山寨大门,孙百工正站在辕门平台上,向李环招手。
李环舔了舔嘴唇,拔出横刀,带人冲进大门。
章二十九 百战安义 8()
靠山立寨,对外防御工事,自然是多建在山寨大门之外,这样一来,一旦有战事发生,也都是发生在山寨外,而不会对山寨内部造成多少损失。而一旦进了山寨大门,里面的防御工事就会大大减少,甚至是寥寥无几。
这和城市一样,一旦突破城防,进入城内,守城一方基本就已经输了。巷战虽然也有,但巷战,并不是在每一个城市攻防战都会出现。就算出现,战争烈度也会有很大差异。
城防依托城墙,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当李环踏进梁子山山寨大门的那一刻,他心中就悄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今夜之事,他已经成功了一半,在往上,即便是遇到一些抵抗,他相信,以他身后百名安义军,要应付一切垂死挣扎,都已经绰绰有余。
但是李环忘了一点,有一种情况下,主人家会专门打开门,放强盗进来。
这种战术,就叫做关门打狗。
李环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孙百工在前方引路,但他离自己的距离太远了一些,这个时候,他应该过来跟自己接头才对。
这大道两旁,似乎总潜伏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之气,让李环心跳格外快一些。
李环忽然抬起手,让队伍停下来。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最后一排安义军,才刚好进了大门。而前排的安义军,已经走上大门平台,要接手大门的控制权。
抬手后,猛然间,李环抬起头。
他看到,侧前不远的一处山包上,一个人影,正孑然而立。
他背靠弯弓一般的皓月,那弯月如他身影一般高,他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漆黑的轮廓。那是一个全身披挂的人影,静默的头盔,飘动的披风,还有腰间的横刀,线条如此明朗,勾勒出一个英武不凡的形象。
李环怔了怔。
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他对这个身影如此熟悉,熟悉到痛彻入骨。虽然,几天前,他还未见过这个身影。
李从璟!
“吱呀……”
一个声音钻进李环的耳朵响起,清脆,而且突兀——那是关门的声音。
“夺门,别让大门关上!”李环突然回头,大声吼出来,一边吼一边狂奔。
“放!”一个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响起,几乎与李环的声音同时。
“咻”“咻”的破空声,如晴空炸雷,毫无预兆响起,如暴雨落地,连绵不绝。
箭雨如蝗,将安义军笼罩其内。黑夜,成了利箭最好的掩护。
这是一首铿锵的乐章,兀一响起,就是如山峦起伏一般的重音。
箭头撞击在铠甲上,发出“嘭嘭”的金属交接声;箭矢插进泥土里,发出“呼呼”的低音;利箭入体,惨叫声此起彼伏。
安义军最后那几排军士,受到重点照顾,箭雨密集得让人睁不开眼。那些军士,瞬间一大半身体变成了刺猬,没有一句话,便无力软到下去。
“指挥使当心!”
“敌袭!”
“退!”
这道路不窄,但是这道路宽敞,却根本无处可避。在接连不断的箭雨下,安义军瞬间大乱。
那些信心满满,步履从容走上大门平台,准备接手防御的安义军军士,一个个都发现,对面方才还满面笑容的山贼,瞬间面冷如钢,他们手中的长刀,已经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反击,反击!”李环被自己的亲卫护住身体,所以并没有受伤,但他的亲卫却已没了气息,他怒火攻心,恨不得上天入地,但他不忘指挥他的军队,“后排夺门!”
“给山下军营发信号,让他们上来支援!”
硬着头皮迎着箭雨,安义军开始向两边向他们放箭的敌人冲过去。只有先解除弓箭手的威胁,他们才有生存的机会。
山寨大门之后的地形相对平坦,自然也不可能是一线天,之前放箭的军士,与这些安义军,几乎没有海拔差异。所以安义军一冲过来,这些弓箭手就要撤退。
但这些弓箭手,只有小部分撤退,剩下的人,则是丢掉弓箭,拔出长刀,就迎着过来的安义军冲上去。
更有大部分人,手里竟然端着丈八长槊!
他们身着百战军锁子甲。
“杀!”喊杀声冲天而起,如炸雷在这黑夜里炸响,接着便是隆隆脚步声从四面八风传来,震耳欲聋!
李环看到,不仅是道路两边,路前方,也有大群军士冲杀过来。
黑压压的一片黑衣军,超出两百之数。这些军士冲出来,并非一盘散沙,而是阵型严密!或为几十人的大阵,或是几人一组,为小阵。
这些都彰显着,这些军士,皆训练有素。
他们都是百战军马军精锐!
此情此景,让李环脑袋一阵眩晕。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百战军?这里怎么会有埋伏?孙百工怎么会出卖他?李从璟何时已经上了山?
李环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但再多的疑问,也不能帮他挡下眼前百战军攻来的刀枪!
他怒吼着,咆哮着,身形矫健,手里的横刀极速挥斩,挡下一把把斩来的刀,切开一个个杀来的百战军军士的喉咙。
但他的面前,有越来越多的百战军;而他身边,安义军却越来越少。他的同袍嘴里吐着血,身体流着血,在他身旁倒下,倒下他脚下死去。那一双双圆睁的双眼,像是在诉说他们的不甘,像是在控诉他的无能。
他曾近承诺过他们,要带他们立下赫赫战功,要带着他们升官发财,要带着他们封妻荫子!但是现在,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僵硬,他们年轻的生命已经凋零,他们沸腾的热血逐渐冷去,他们的尸体在被敌人踩踏,他们的首级将成为别人的军功,他们的妻儿,将就此失去生活的支柱!
李环一直相信,他的将士,是最好的将士,假以时日,他们都能飞黄腾达,都能光宗耀祖。他们战力卓越,纪律严明,勇敢无畏,但是现在,他们面对一把把丈八长槊,只能无力的倒下,无助的死去。
“指挥使,快走!”李环听见有人在喊,那是“大门牙”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指挥使,援军,援军怎么还不来?”那是李环的亲兵队正,他的半边肩膀,都给人削掉,浓稠的血水流了一地,渗进土地。
“我不想死!”他听见有人在大喊,但是他马上又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嚎,然后那人就没了声音。
一百名安义军,在经过几轮箭雨之后,又面对两百余百战军,和大量梁子山徒众的围攻,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斩杀殆尽。
“啊!”李环嘶吼一声,他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他前进两步,挥刀向面前一名百战军斩过去。
但是不等他长刀落下,他的身体就那人用长槊拍倒在地。
李环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指挥使……”最后剩下的四名负伤安义军,围拢过来,有人将李环扶起来。
李环挣扎着站起身,环顾左右,入目都是平端长槊,杀气腾腾的百战军。这些百战军将他们围在圆心,他已经无路可退,他已经生无可生。
李环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横刀,他突然仰天大吼道:“李从璟,你给我出来!”
然后他看到面前的百战军分开一条道,一个披甲将军,一步步走过来。
他对他是那样熟悉,他对他是那样痛恨,他对他是那样不解。
李环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更年轻,却已经是一军都指挥使,现在正负手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家伙,缓缓举起横刀,道:“李从璟,你可敢与我一战?!”
…………………………
李从璟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是血、披头散发的家伙,默然了一小会儿,一寸寸拔出腰间的刀。
“来吧。”李从璟说。
李环却未立即动手,他沉默片刻,忽然怨恨着问道:“你是何时策反了孙百工?”
“孙百工无需我去策反。”李从璟平静道,“我早已控制梁子山,孙百工去你军营之后,我本不打算让他有再活着上山的机会,但他却主动说出了你要上山的计划。他是个小人,你知道的,小人总是比较怕死。”
“原来如此……”李环惨笑两声,“我本不该相信这种小人的……”
“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君子也未必可信。”李从璟说。
“哦?”
“有些君子是不会对小人守诺的。你我这样的人,在君子眼中,可能都是小人。”李从璟微微一笑。
李环怔了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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