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朴张了张嘴,抚膝而叹,“殿下既至四地腹心,看来是打算腹中掏心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正色起来,“大唐要行新政,必然会触及各方利益,免不得受到各种阻力,甚至可能导致动乱。因此,为有效施行新政,需得在此之前剔除不稳定因素。此因素中最重者便是骄兵悍将。”
王朴颔首道:“诚然如此。骄兵悍将平日里都会作乱,遑论利益被触动之时!”
“解决了骄兵悍将之难症,天下稳定,新政便能开始实施,这是环境要求。”李从璟道。
莫离补充道:“此外,携诛骄兵悍将之重威而行新政,阻力也会小很多。”
“所以我等此行至此,明面上说是巡查流民安置事宜,实则却是处理骄兵悍将之事!”王朴差些哀嚎出来。
“万事要开始,总得需要一个由头。如若不然,要是天下藩镇皆以为朝廷要‘削藩’,那可就不美了。”李从璟笑着安慰道,“流民之事处理不当,便是这个由头。”
王朴眨眼纳罕道:“殿下已然知晓对滑、濮流民安置不当?”
李从璟理所应当道:“自然知晓一些。如若不然,军情处岂非可以解散了?”
王朴想想觉得的确是如此道理,李从璟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哪里可能两眼一抹黑就到了滑州,遂问道:“殿下预备如何办这件事?”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自然也需要一步一步做。”李从璟道,“一口气吃不下一个胖子,要是骤然动作太大,引起诸方疑心,从而联合在一起,那无论他们是抵…制我等,还是意欲兴乱,都将是个大麻烦。”
“那我等第一个目标是?”王朴问。
“银枪效节。”李从璟缓缓道。
“方案如何?”王朴再问。
“敲山震虎。”李从璟道。
“哦?”
“先拿下滑州。”
“如何拿下滑州?”王朴又问。
“自然从酸枣入手。”李从璟一笑。
“酸枣县令?”
“主簿!”
。。。。。。
滑州州治白马县县城,节度使府衙,设厅。
厅中载歌载舞。舞女舞姿曼妙,歌女歌声婉转,丝弦管竹之声不绝于耳,满堂莺莺燕燕不止于目。滑州节度使徐永辉斜坐在矮塌上,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奏,眯着眼摇头晃脑,陶醉其中。
不时,有仆役进厅,小心翼翼走到徐永辉身旁,躬身道:“大帅,客人来了。”
“哦?请进来。”徐永辉坐直身子,理理衣襟,挥手示意厅中歌舞撤下。
少顷,有身着锦衣的汉子进了门来,老远便向徐永辉抱拳,“徐大帅,别来无恙。”
徐永辉起身回礼,却未出迎,来人身份不及他,自然不用他太过多礼,“高将军,请坐!”
高姓将军名为高行成,乃银枪效节军都虞候,也是濮州节度使的心腹,他在厅中落座,与徐永辉寒暄一番。
“日前得报,秦王车驾已过荥阳,不日将至贵州酸枣,数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听说仅护卫便有一个指挥之数,可谓是来者不善。”寒暄过后,谈话进入主题,高行成抱拳道,“我家大帅差遣末将来问问徐将军,对秦王此行有何看法。”
滑州、濮州相邻,平日里联络素来频繁,是以高行成这话问得并不突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有何看法!”主座在台阶上,徐永辉大马金刀而坐,免不得俯瞰厅中,此时颇有睥睨之色。
“徐将军,秦王车驾东来,必先至滑州而后才会至濮州,如今秦王车驾尚在半途,我家大帅便命末将前来拜见将军,可谓心诚。末将若是如此回禀我家大帅,徐将军不觉得我家大帅会寒心么?”高行成依然是抱拳道。
徐永辉沉吟一阵,俯身道:“高将军莫要介怀,本帅自然知晓秦王来者不善,然则本帅也非酒囊饭袋,流民安置之事本帅已经布置妥当,秦王要来巡查便巡查,他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无需担忧!”
高行成道:“秦王非是常人,徐将军万万不可轻视。前些年,他理幽州之政,破契丹之军,件件事都做得极为利落,让人拍案叫绝。此番秦王既然东来,想必不会没有早作准备!”
徐永辉冷哼一声,“休得如此抬举他,难道秦王不是人而是神明不成?本帅说了,流民之事上秦王做不成文章,叫你家大帅顾好濮州就是,本帅可是听说,朝廷对银枪效节倒是关心得很!”
“你。。。。。。”高行成脸涨得通红,终究是忍着没发作,“如此,末将告辞!”
“慢走不送!”徐永辉眼看着高行成离去,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愤愤拂袖,“秦王分明就是冲你银枪效节而来,你倒好,想让本帅先去触秦王的霉头、忤逆他。想得美!本帅可不想被你拉下水!”
愤然骂骂咧咧半响,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秦王怎么了?又非陛下亲至。滑州可是老子的地头,他是虎来了得给我趴着,是龙来了也得给我盘着!”
章二五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 3()
酸枣县主簿来了,他是被桃夭夭带来的。
酸枣县主簿眼为黑布所蒙,桃夭夭带他进来后,丢了手中绳子,向李从璟抱拳行礼:“殿下,酸枣县主簿带到。”说完,解下主簿眼前黑布,对他道:“此乃大唐秦王,还不下拜?”
按照桃夭夭之前的性子,她将人带进来后,定是随手将对方扔在屋中,自个儿就把自己丢到椅子上去,或者抓她那头凌乱长发,或者掏出水杯喝水,不理会事了。但而今不同,她恭敬向李从璟行礼,又规规矩矩将该做之事做完,这才站到一旁,保持一副候命的样子。
“秦王殿下?”主簿先前不曾被告知来此具体作甚,此时听闻桃夭夭之言,大为惊诧,然其应是对桃夭夭的话深信不疑,因是立即扑通拜倒,大呼:“卑职酸枣县主簿孙启煌,拜见秦王殿下!”
“免了,起来罢!”孙启煌生得肥头大耳、五短身材,瞧着很有福气,李从璟和颜悦色,让他起身。
“谢秦王殿下。”孙启煌颤颤巍巍起身,不敢直视李从璟,举止局促,很是紧张。起了身,没见李从璟问话,不敢擅自说什么,恭恭敬敬候着。
“不用如此局促,孤不会吃了你。”李从璟微笑道,“你既是酸枣县主簿,当对酸枣县安置流民一事知晓得清楚,孤此番前来,正是为评定各地对流民安置是否妥当,你知晓哪些情况,尽可如实说来,孤洗耳恭听。”
在孙启煌来之前,李从璟已跟王朴说起过为何会找到此人。说起来并无奇妙处,秦王府、军情处中不乏有人家乡在滑州,与滑州诸县官吏有些乡里乡亲的关系,桃夭夭经过排查、初步接触,借助秦王府这块招牌,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孙启煌身上。
这算是《孙子兵法》中用间的一种,谓之乡间。
听得李从璟开口,孙启煌凝神细听,半个字不敢漏过,李从璟话说完,他略微整理一番思路,即回答道:“回禀殿下,酸枣县处理流民之法有三。首先,由驻军都将、县城官吏、富豪之家挑选,择其青壮与年轻貌美女子,充入富豪之家,或为奴,或为仆,或为佃户;其次,由驻军、寺院挑选,同样择其青壮,用于为屯地、寺院耕田;最后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无人愿收留的,一部分驱离本县,实在无法驱离的,任由其自生自灭。”
李从璟、莫离相顾失色,眼中怒火顿起。
王朴尤为惊讶,“怎会如此?!”想起什么来,争辩道:“那县城外的粥棚是怎么回事,彼处聚集了那么多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县城外的确有粥棚,却都是听闻秦王要来,临时搭建,用于应付差事的。”说起正事,孙启煌脸上紧张之色减少不少,口齿也清楚,“那些百姓中的确有一些人,是外县涌来的流民,县里驱赶不及的。但此等人数经过先前处理,却是不多了,不足以应付巡查。因是,各家大户遣了些佃户过来,冒充流民——这些人事先都被严厉警告过,不会与官人搭话。若是有官吏在流民中问话,自然有官府、富豪之家事先安排之人,来与官吏回话。”
王朴:“。。。。。。”
“岂有此理!”饶是李从璟修身养性的功夫早已不同寻常,此时也气得摔了茶杯。孙启煌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拜倒在地上,头抵着地面瑟瑟发抖,不敢多言一个字。
表面看来,官将、富豪之家收纳青壮流民,似乎与地方不接纳流民的分析相悖,实则不然。此等接纳流民之法,官府不登记造册,不设户籍,流民进入官将、富豪私宅,供其差遣,主人家不必供给工钱,不用对其生死负责,可任意驱使,实与牲口无异。
这已然是私贩人口!
不用花钱的劳动力,可任意驱使的黑户,谁不想要?
“视人如草芥,肆意买卖人口,乱世之象,末世之象!”李从璟咬牙切齿,愤然仰天而叹,“孤早知各州县不会好好安置流民,流民处境会分外艰难,却不曾想情况恶劣到如此地步!世道离乱,人心不古,人心丧乱,竟至于此,竟至于此!”
青壮劳力大量流入官将、富豪之家,成为黑户。因而即便是灾后故地重建,户丁也将锐减,地方劳力不足,自然产出也将锐减,朝廷赋税由此减少,是以灾患一次,朝廷就困窘一分。地方势力得到大量青壮劳力,岂会浪费?于是乎土地兼并更加严重,流民更多,富者越富,贫者越贫,直到再度进入循环。
长此以往,地方与朝廷力量此消彼长,朝廷如何养得起精兵?地方官吏、兵将焉能不猖狂?焉能将朝廷放在眼里?一旦社稷糜烂、人心丧乱、百姓离德到一定程度,饶是继位之君有秦皇汉武之姿,又如何能力挽狂玩?
地方势力食国肉而肥己身,实在与寄生虫无异。长此以往,国不成国,民不成民,而若外族入侵,神州岂能不陆沉?
李从璟久经沙场,自有杀伐之气,治卢龙九州、败契丹数十万大军,自有赫赫威严,此时盛怒之下,如虎如狼,让人无法直视。莫说那趴在地上发抖的孙启煌,便是王朴都脸色苍白、身子僵硬,大气不敢出。
“殿下息怒!酸枣县害国害民之举,的确罪不容诛,令闻之者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然则滑、濮数州十多县,情况却未必尽是如此。”此时唯有莫离能出声相劝,他起身执礼,“还望殿下明察。”
李从璟得莫离之劝,勉强平复一阵心境,重新坐下来。这些国之蛀虫必得清除,此时却不是发怒之时,他转顾孙启煌,缓和语气问道:“主簿方才所言之事,可有明证?”
孙启煌闻言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本颇厚的书册来,不敢抬头,双手举过头顶,“卑职。。。。。。有记录往来明细之账簿,呈。。。。。。呈现秦王!”
桃夭夭从孙启煌手中拿过账本,过来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接过账本翻阅一阵,面色铁青,但好歹没有再发怒。
放下账簿,李从璟站起身,将孙启煌扶起,在对方诚惶诚恐的目光中,安慰他道:“孙主簿揭发不法之事,于国有功,朝廷必定不会亏待。”
“谢秦王殿下!”孙启煌面露喜色,连忙拜倒谢恩。
李从璟挥手示意孟松柏将孙启煌带下去安置,回到座上,稍作沉吟,对众人道:“酸枣县城对待流民之举,想必不是个例,其他州县必有类似情况。桃统率,你调拨军情处锐士,务必详查此事,将附近州县依照处理流民手段之不同,分门别类!有酸枣县作为依据,此事想必不难,你需要多少时日?”
“各州县早先已安排过人手,大致情况都有所了解,要将州县分门别类很容易,但要搜集足够证据、监视控制相关人等,需要的精力便要多一些!”桃夭夭道。
“照你所言,要达成目标,需要几日?”李从璟问。
“五日。”桃夭夭没有丝毫犹豫道。
李从璟没有先回答可否,问莫离:“后队车驾何时至酸枣?”
“尚需四日。”莫离回答。
“好,就给你五日时间!”李从璟看向桃夭夭,同意了她所请的时限。又道:“被各县驱散之流民,总得需要地方落脚,这些州县官吏必不会让他们出现在我等视野中,极有可能将其引导在某些地方聚居、控制。流民缺衣少食,不说寒冬将至难以度日,恐怕在大雪之前就得饿死,此事不能再等,务必抓紧查清流民去向。王朴,此时交由你去办!”
“朴领命!”王朴起身行礼。
李从璟继续道:“为助各州县安置流民,朝廷有专款拨下,这些州县官吏贪赃枉法,自然也侵吞了朝廷银钱,此事亦当先查。由专款之去向,可知是何人在主导处置流民之策略,如此才方便我等应对。若是县官贪赃也就罢了,但若是州官、节度使。。。。。。”李从璟冷哼一声,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言。
“寺院该如何处置?”莫离这时候问道。
寺院名下耕田不必纳税,因此很多地方豪强、官吏,便将自家之田挂在寺院名下,与其相互勾结,共享其成。不难想象,长久以来寺院名下田地自然越来越多,寺院财富也越积越厚。而寺院僧人不事生产,寺院之田却也需要人丁耕种,因此这番才有寺院参与到买卖、掠夺人口的事情中来。
每逢乱世或朝政不明时,部分寺院势力依仗身份之便,趁机发展,倾轧起百姓来较之一般富豪更为狠厉,绝对不可小觑。
然则佛门清净之地,难免为不明详情之百姓所支持,另外,佛门僧人向来与士林交往甚密,若是此番简单粗暴对待,恐怕对秦王府名声不利。
“只要证据确凿,照样查办!”李从璟毫不留情,“动手之前,将其罪行公诸于众便是!”
“诺!”
说完这些事,李从璟最后问道:“百战军行至何处了?”
李从璟离开洛阳之前,李嗣源秘授其调兵虎符,因是李从璟可以调百战军出怀孟。只不过此番行动有其隐蔽性,百战军昼伏夜行,行踪并不为人所知,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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