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少得可怜,能不让他们饿死冻死,保得一条性命,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林英没有莫离、王朴那些花花肠子,闻言皱眉道:“虽暂时不至于死人,然则往后如何?末将不解民政,却也看得出来,如此以木棚安置,以粥米续命,非是长久之计。明年开春之后,若这些流民不能得到土地,如何劳作?没有劳作,来年粮食何处去寻?”
莫离看了林英一眼,呵呵笑道:“林将军可真是慧眼如炬!”
林英不解其意,纳罕道:“难道末将哪里说得不对?莫先生,你可别嘲笑末将,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地方政务,末将只听说朝廷有令,让灾区附近州县视情况接纳流民,给予户籍,分配田地,助其在当地安居。可眼前这幅景象,末将愚钝,未见酸枣有接纳这些流民之意!”
王朴接过话茬,缓缓道:“然则朝廷也说了,是各州县视情况接纳,因各地能接纳外来百姓的能力不同,因是朝廷并没有硬性规定。如此哪怕是各州县只是临时设棚安置流民,朝廷事后也无法怪罪,顶多斥责两句。”
莫离嘿然道:“文伯这话可说得差了些,地方能设粥棚安置流民,不使流民枉死或者成为暴民,即已是功劳,何来斥责之说?”
王朴脸有些黑,反驳道:“那是地方官黑心,也是朝政不明才会出现的情况!”
莫离哂然一笑,不作反驳。
两人性格不同,自然会影响到看问题的角度。莫离整日侵淫在阴谋算计中,对人性丑恶看得多了,难免对世事看法带有险恶之色彩,尤其是对当世那些官吏。王朴早先随师求学,涉世未深,投奔李从璟后,又在民风淳朴、军民齐心抗击契丹的幽州主持政务,对世事阴暗面体会较少,故而其性格中多有正气。
林英挠挠头,不解道:“末将听闻,地方户籍增减,乃是政绩考核中的重要指标,如是观之,地方主官当竭力增加户丁才是,如今流民送上门来,为何地方官员反而不愿接纳他们,给予户籍安置在本地?”
李从璟治下,向来倡导有问必答,鼓励众人求知之心,是以林英心头疑惑,便一问接一问,一定要将这个问题弄得明白。
此问让王朴张了张嘴,不知从何作答,李从璟便亲自为他解惑,“地方官要安置流民,得有田有地,然而田地从何而来?地方原本之田地,无不有主,既然有主,地方官如何征用?倘若强行征用,岂不危害地方利益,引得地方群起而攻之?不仅如此,外民涌入本县,必然侵夺本地各种资源。地方固有资源乃是恒定之数,如今平白多了人口来分享,自然使得本地民众份额减少,本地民众又岂能接受?倘若强行分配,免不得引起动乱。如此得不偿失之举,自然无人为之。”
林英若有所悟般点点头,李从璟既已说话,便求将话说透,又补充道:“再者,州县官吏久在地方,免不得与地方势力纠缠一处,彼此利益早已盘根错节,形成了一损俱损的局面。如此一来,不是地方官吏不能,而是不愿去触动本地利益了。”
见李从璟话说到这个份上,莫离不再置身事外,也来补充:“一方之安定,自有一方之秩序,任何人都处在此种秩序之下。秩序存,则秩序下之民按部就班,安然度日,秩序毁,则原有之平衡被打破,人人皆受其灾。由是之故,人皆不免维护此种秩序,一旦有外力试图危害、打破此种秩序,必被群起而攻之。”
说完,问怔在那里的林英,“林将军可明白了?”
林英想了想,试探着道:“莫先生所言之秩序,应当是放诸天下皆存。如此观之,此番我等随殿下巡查州县,意图处置各州县对待流民不当之举,岂非就是在打破州县原有秩序?”
“然也!林将军好悟性!”莫离啪的一下打开折扇,轻轻摇动,面露微笑,“岂止是此番巡查州县,往后这样的事还多得是。林将军,你可怕了么?”
林英不在意莫离的打趣,自然浑然不惧。
李从璟望向酸枣县城外的粥棚、木棚,眼见衣衫褴褛的子民们争相取食,而后捧着破碗满脸喜色到旁边去,蹲下身仔细品味,如待珍宝,心头泛起一阵异样感觉。
要处置一件流民之事尚且不易,遑论行新政、兴文治?
抑制兼并、轻徭薄赋、打压骄兵悍将、削减藩镇大权,哪一件事不是要打破一方固有之秩序?
然则旧秩序不被打破,新秩序便无从建立。
“走吧,去城中看看。”李从璟驱散心头那股莫名情绪,策马前行。
众人紧随其后。
。。。。。。
安重诲临窗而立,静观院中待绽寒梅。他喜好寒梅,因它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能在最不可能之时,绽放最夺目的色彩。
他想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样。
乱世就如寒冬,风霜好比世道险恶,唯有经受风吹雨打,不惧白雪加身,才能在万籁俱寂、百花凋零之时,独占鳌头,傲视天下。而当此时,寒梅独受天地之宠,再无一物能与其争锋,自然为天下所重。
世间有风情万种,无有能媲美独领风骚者。
唯一枝独秀,能睥睨万物。阅尽天下景致,俯观世间百态,不枉为大丈夫风流。
冷风扑面,安重诲不觉有寒气,反而面露一丝微笑。
宫里递出信来,李嗣源有意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他觉着很好。时来运转,势运到头来,真是想挡都挡不住。
自打与孔循议定辅佐赵王,这两日来安重诲一直在寻思,该寻个怎样的由头接近赵王,赢得他的信任,好名正言顺的助他上位。这本是件极难办的事,这世间万物姿态各异,却无不有其价值,以他如今的地位而言,凡有价值之物,皆易获得。然而这世间却有一物,自古无价,要握在手里向来是难如登天,倘若不得其法,任凭你是帝王将相,都只能往而兴叹,莫可奈何。
此物,便是信任。
匹夫得亲友信任,无惧血溅五步;将帅得士卒信任,无惧刀枪矢石;君王得子民信任,无惧赴汤蹈火。
安重诲自忖,若他能得赵王信任,便能权势不衰。君不见,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换君不弱宠,便得先交来日之君。
德妃果真不错,不枉自己当初相助一场,这世道,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不多见了。
宫里传来的信说,此番李嗣源指定迎娶安重诲之女的皇子,是赵王。
当然只有赵王。安重诲心想。他开始琢磨让哪个女儿出嫁。
院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来拜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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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一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 12()
来人依然是孔循。
见礼,落座,吩咐上茶。
安重诲先问孔循:“上回说起秦王东行,你欲行隐秘之事,此事安排妥当了否?”依旧是眯眼睥睨的神色。
“安公放心,诸事都已安排妥当。秦王此番东行,路途遭遇必然精彩。”孔循嘿嘿笑了两声,“且别说巡查州县对流民的处置是否妥当,他能顾好自身就算不错。想想咱们这位秦王,当日于朝议上领命而行的姿态,可是意气风发得紧,他还以为这回东行能捞到好名声呢,可真是天真。滑、濮又非怀、孟,他又不是滑州节度使,那里可不是他的地盘!”
安重诲对孔循这幅小人嘴脸有些逼视,然则如此倒也让他省心,若孔循真是一派中正严谨作风,那才让他忌惮。安重诲挺着腰板,坐姿一丝不苟,闻言冷哼道:“孔大人这是什么话,天下都是陛下的,秦王贵为亲王,天下哪里去不得!”
“是,是,安公所言甚是,是下官失言了。”孔循点头哈腰,一派恭敬谄媚之色,“总之安公放心,诸事下官都已安排妥当,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安重诲不冷不热点点头,看起来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两人言谈片刻,安重诲将宫中来信告知孔循,言道:“结交赵王,乃是我等当务之急,现下有此机遇,实属难得,本宫决意上表谢恩,不知孔大人有何补充?”
孔循并未如安重诲所料那般欣喜,相反,闻听此言后他大惊失色,“安公,此事当真?”
安重诲不耐烦,语气中却没有显露,“此事还能有假?你当本公拿你寻开心不成!”
孔循哀叹一声,正了正衣襟,起座向安重诲躬身行礼,郑重道:“安公,非是下官多嘴,此事万万不可!”
安重诲佛然不悦,然则他虽有些轻视孔循平日做派,心底还是认可孔循见识的,将其视为左膀右臂,如若不然也不会与他结为儿女亲家。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安重诲问道:“有何不可?”
孔循没有回座,就站在安重诲面前,言辞恳切道:“请问安公,如今朝堂之上,论及地位尊崇、权势之大,群臣中以何人为首?”
安重诲不回答。因为答案很明显,他不屑于回答,或者说不愿意直接回答。
孔循不以为意,继续问道:“再请问安公,陛下起于微末,历经沙场宦海数十年,而今继位大统,可称得上是明君?”
“陛下当然是明君!”安重诲道。
“如此,下官三问安公,安公可曾听闻,有明君治下,权臣当道,而明君能容忍的吗?即便是有旧日情义,明君不曾忌惮,难道明君便丝毫都不介意吗?”孔循接连发问,意态真诚。
安重诲皱了皱眉,又不说话了。
孔循再道:“下官再问安公,朝廷政务陛下向来尊重安公之意,前番却不顾安公提议,以李琪为相,这里面难道就不曾有其它深意吗?”
能有什么深意,无非敲打、警示,让权臣不要太过擅权、放肆。
安重诲细细思之,不禁疑上心头,沉吟片刻,踌躇起来。
“臣子权势过重,便是庸君姑且不能容忍,何况英明如陛下者?”孔循再次下拜,颇有苦口婆心之色,“安公,眼下朝堂上,还有秦王、任公能与你稍稍抗衡,倘若你一旦嫁女与赵王,权势之盛如日当空,群星失色,试问天下还能有谁能撼动你分毫?自古刚极易折、盛极易衰,此理安公何须下官提起!”
安重诲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孔循叹息一声,缓和了语气,道:“想当年,郭公携灭梁之首功,为庄宗偏爱,进枢密,拜郡公,赐铁券,恕十死,权重一时。伐蜀功成,三月止戈,声名为天下敬仰,诸侯无不侧目。而一朝为君王猜忌,竟为宦官所折,身死族灭,何其悲哀!前车之鉴,不能不察。”顿了顿,又补充道:“饶是情况稍好,陛下仁慈,但外放藩镇只怕必不可免,安公可愿情形如此?”
好半响,安重诲叹道:“然则此事毕竟是由陛下主动提起。。。。。。”
“正是因陛下主动提起,才更加不得不谨慎呐!”孔循痛心疾首,“安公岂能不想,此举完全可能是陛下试探之举?”
安重诲:“。。。。。。”
良久,安重诲起身,面对孔循行礼,“此番若非大人提醒,本公危矣!”
孔循慌忙还礼,“下官与安公荣辱一身,何敢受安公如此大礼!”
。。。。。。
这一回,安重诲送孔循出府。
“本公即刻进宫面圣,辞谢此事。”安重诲与孔循府外作别。
孔循坐进马车,紧绷着的面色须臾化开,终于笑出声来。
“大人如此举止,可是正合‘小人得志’四个大字啊!”孔循面前,桑维翰摇头啧啧感叹。
“国侨休得取笑于我!”孔循收了笑,拂拂衣袖,面色得意而傲然,“若是你见了安重诲那番真挚相谢的模样,只怕是当场就会忍不住笑出来,我这算心性好的了!”
桑维翰淡淡道:“大人心性,自然非是下官可比。从今往后,大人再也不必在安公面前卑躬屈膝、强作欢笑,忍耐数月之气终得解恨,翻身做主就在明日,下官在这先行恭贺大人了。”
“你说话能不如此难听么!”孔循笑骂一句,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顿时一冷,盯着桑维翰:“你怎知本官已忍耐数月?你早就知道本官的谋划?!”
桑维翰洒然一笑,对孔循的逼视毫不在意,“下官虽自恃才高,自命巧舌如簧,可不会自大到以为,凭借前日那番话就能说动大人与安公反目。大人这些时日在安公面前愈发显得恭敬,跌份跌到了让人不忍直视的地步,若非蓄谋即将得逞,恐怕不能如此吧?”
孔循脸色变了变。
桑维翰说的不错。
他孔循身为枢密使,论官位,难道就比安重诲差了多少?这些时日以来,他在安重诲面前卑躬屈膝,时时以下官自称,处处以下属自处,难道真是心甘情愿,有受虐倾向?当然不是。
当狐狸对你一脸谄笑、摇尾乞怜时,这说明它的利爪已经到了你喉前,它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让你麻痹大意,好趁机要你性命。
早在朱温称帝时,他孔循便已是枢密使,论地位资历,彼时安重诲还在何处!如今安重诲横行霸道,目空一切,孔循岂会甘居人后,没有与其争权夺利之心?
孔循自忖,他两人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谁也不比谁无能多少,凭什么就你能手握大权,我就要跟在你后面吃残羹冷炙?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孔循冷冰冰的双眼盯着桑维翰,仿佛要将他吃掉一般,“你不觉得,人有时候太过聪明,未见得是一件好事?”
桑维翰无所畏惧,笑道:“人聪明并不是坏事,喜于隐藏自己的聪明才罪大恶极。孔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孔循怔了怔,不由得哂笑一声,“国侨啊国侨,你可真是个极品!”
桑维翰侧头看向窗外,街面上人来人往,他轻声呢喃道:“谁说不是呢!”
。。。。。。
午后,天空阴沉沉的,日头不知藏身何处,乌云也未显真身,漫天色彩混若一张巨大帘幕,笼罩在大地上,又恰似一张大锅盖,盖住了山川大地。
桑维翰坐在一间茶馆里,左手转动桌上茶杯,出神望着街道对面的孔府。
他非是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