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之内,天下局势大变,李从璟没有太大感受,在他看来,历史不过是在按其既定轨道前行罢了,但对于旁人来说,改天换日带来的冲击,就要大得多。
李从璟在角楼上俯观各军大营的时候,莫离走了上来。
与李从璟并肩站立,共同观景军营,饶是以莫离洒脱的性子,也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良久,叹了口气,莫离道:“乱世当道,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带给山河无尽苦难,也给有才能者以尽情施展抱负的舞台,国家不幸诗家幸,实则国家不幸何尝不是才子幸。”
这番话说得意蕴模糊,让人摸不着头脑,李从璟笑了笑,“唯真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闻言,莫离也笑了笑,“实则天下仍旧是那个天下,天下志也仍旧是当初的天下志。”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李从璟道,顿了顿,又说道:“草原既已安,接下来该中原了。”
“说到底,好像除了担子更重些,一切真没什么不同。”
“还有一点,敌人也更强大了些。”
魏王李继岌,初闻洛阳变乱,心痛如绞,因惧怕李嗣源不能相容,遂引兵向西,意欲保住凤翔,再图后举。
及至武功,宦官李从袭劝李继岌平定内乱,李继岌遂又东行。
至渭河,西都留守砍断浮桥,李继岌不能东渡,遂沿河东行。
途中,将士离散,以至军不成军。李从袭又对李继岌言:“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李继岌伤心欲绝,泪如雨下,遂对亲卫道:“孤已无路可走,你杀了我吧。”
大唐魏王李继岌,遂亡。
与孟知祥合力平定康延孝之乱的李绍宏,随后而至,收拢溃兵两万余人。
李嗣源令李从璟前来抚慰。李从璟命将士各归原营,随后带归洛阳。
魏王既亡,百官再三劝进,李嗣源再无托词。同光四年夏四月丙午,李嗣源继帝位,改元天成。
时人劝李嗣源改国号,李嗣源不纳其言,说道:“吾年十三事献祖,献祖视吾若己出。后事武皇三十年,排难解纷,栉风沐雨,冒刃血战,体无完肤,何艰险之不历!武皇功业即吾功业,先帝天下即吾天下也。兄终弟及,于义何嫌,岂有同家异国之理?”
李嗣源之天下,遂仍号大唐!
对李从璟而言,自此开始,历史发展的轨迹再无章可循。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改变原本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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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 1()
同光四年夏四月丙午,李嗣源自兴圣宫赴西宫,着丧服,于李存勖灵柩前继位。
是日,改同光四年为天成元年,大赦天下。
后宫千人,李嗣源只留宦官三十人,教坊百人,鹰坊二十人,御厨五十人,余者皆放出宫。
诏令:封卢龙节度使、皇子李从璟为秦王,开府建衙,免去卢龙节度使之职,改领河阳节度使,划怀、孟等州为百战军驻地。命李彦超为卢龙节度使。
以安重诲为检校司空,守左领军大将军,充枢密使。
以皇子河中留后李从珂为河中节度使。
以石敬瑭权知陕州兵马留后。
翰林学士、户部侍郎、知制诰冯道,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赵凤,俱以本官充端明殿学士。
工部尚书任圜,加封同平章事。
以吏部尚书、判太常卿事李琪为御史大夫。
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孟知祥加检校太傅、兼侍中。
荆南节度使、检校太师、兼尚书令、南平王高季兴加授太尉、兼尚书令。
厚葬郭崇韬,赐还朱友谦官爵,安葬李存勖于雍陵,庙号庄宗。
四月,诛租庸使孔谦,废除苛政。罢各道监军使。历数有罪宦官劣迹,尽诛之。
五月,分遣诸军就近解决粮食问题,以减省运费。令官员不得苛敛百姓,刺史以下不得贡奉。
是月,契丹、渤海国俱遣使朝贡
李嗣源继位为大唐皇帝五个月后。
皇宫崇文殿。
“宣,秦王李从璟觐见!”
敬新磨话音清亮有力,李从璟端步跨进殿门,于殿中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免礼。”李嗣源正在听冯道给他念奏章,此时抬手言道。
冯道收起手中折子,向李从璟见礼,“见过秦王殿下。”
李从璟回应冯道一声,“冯大人。”
历朝历代并无端明殿学士之职,李嗣源不识字,故而新设此职,为其诵读奏章,与闻国事。
“你来的正好。”李嗣源换了个坐姿,以显得更加自在,“今夏黄河大水,殃及滑、濮数州,冲毁良田万顷,造就灾民十数万。因时值中原动荡、朝政不稳,故而一时未及妥善处理,及至四方安定,已是过了最佳救灾之时。这十数万百姓失了耕田,成为流民,散布附近各州县,后虽略作安置,但因各种原因,未能尽数妥善解决。眼下国事稍稳,而寒冬将至,得尽快解决这些流民的过冬问题。”
李从璟拱手道:“滑、濮十数万流民,虽未在灾情始发之时妥善安置,但朝廷稳定之后,父皇曾令就近各州接收入境之民,设法安置。如今看来,不知情况如何?”
“各地处理入境流民的办法,即便是迫于朝廷压力,也多为暂时接纳,设粥棚聊施稀粥,勉强保其不死而已,待灾情平复,仍会遣返这些流民,不使其成为本州贻害。”李嗣源冷哼一声愤然道,他起于微末,任过刺史、节度使,对地方对待流民之法自然清楚,“指望这些地方官吏真正妥善安置流民,没有朝廷指派专员督导,无疑是做不成的!”
“那依父皇之意?”
李嗣源看向李从璟,“中原久经战火,本就十室九空,之前虽有数载安定,无奈天灾不断,而今十数万流民之生存,已关乎国之大计。你节度卢龙时,颇有政绩,治理民事、整顿吏治都轻车熟路,身为帝国皇子,该为王朝分忧。朕欲让你前去处理这件事,你有无把握?”
本朝不比前时,地方节度使手握一地军政大权,稍微强势些的便相当于一方诸侯,中央对地方节制力很弱。朝廷要插手地方事务,特别是做对地方权贵而言不利之事,自然不容易。
从李嗣源这番话中,不难看出,他除却看重李从璟的能力外,更加看重其威望。这个威望,不仅是他皇子、亲王的身份,更仰仗于他素来军功得来的积威。只有以如此威望、身份,才有可能插手地方事务,而要将此事做好,便需得能力。
身为大唐秦王,李从璟责无旁贷,当下拱手应诺:“儿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让父皇失望!”
“好!”李嗣源展颜,随即又若有深意道:“此时一定要做的干净漂亮,倘若地方官吏尸位素餐,亦或者抵…制朝廷诏令、阴奉阳违,你当便宜行事,不吝赏罚,务必使此事妥善解决,不留后患!”
李从璟心中一动。李嗣源这话,分明是要通过这次朝廷插手地方事务,来投石问路了!
历朝历代以来,中央与地方权力之分配、争夺,都是不曾变化的主题,对皇帝、对朝廷而言,自然是希望中央掌握更多权力,而这种权利争夺,必然遭受地方抵…制。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央日益疲软,地方权势日重,尤其是节度使之制成为定制以来,地方大权尽在节度使之手,随之而来的是刺史、防御使等地方官吏做大,地方俨然成为国中国,中央不能节制,史如春秋,遂致天下大乱。
无论李嗣源是要安定天下,还是积蓄国力,加强中央集权都势在必行。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儿臣既明此理,自当也会让官吏们都明白此理。”李从璟表示已经了解李嗣源话中之意。
李嗣源颔首而笑,甚为欣慰。冯道见君臣相宜、父子相得,不失时机见缝插针,腆着大肚腩拍马屁道:“上有明君主政,下有贤王躬行,如此景象只有盛世才能得见啊!”
冯道说完先笑起来,以示庆贺。随即他便看到李嗣源、李从璟直勾勾向他看来,脸上哪有半分神色变化,更别提笑意,顿时怔了怔,颇为尴尬,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李嗣源见冯道神如木头,倒是不好让他难堪,赏脸笑了两声。李从璟与冯道素有交情,自然也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君臣三人,遂相视大笑。
李嗣源让冯道退下,李从璟留了下来。
“过来坐。”李嗣源招呼李从璟,没有外臣时,父子俩便随意许多。
李从璟在李嗣源案侧坐下来,随手抄起案上茶碗,给李嗣源和自己倒了一杯水,自己一饮而尽,好歹解了渴,擦了一把嘴,道:“老爹,这滑州的路可不好走啊,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尚方宝剑?”
“区区滑州,还需要老爹给你尚方宝剑?”李嗣源表示很不屑,“别当老子不知道,让你便宜行事,你这臭小子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老子没约束你小心点,就是对得起你小子了!”
李从璟很冤枉,“老爹你这话太不负责任了,说什么我也是你亲生的,你这一点都不担心我,让我很伤心啊!”
李嗣源一巴掌要拍在李从璟脑门上,被李从璟机敏避过。收回手拢入衣袖,李嗣源老神在在道:“要说担心,你去了滑州,老爹也是替滑州那些官员担心才是。”
李从璟:“”
两父子没个正行,全然没有皇家威仪。在外人、下属面前,两人固然需要时时保持风度,最好是深沉寡言、高深莫测,但两人都起于微末,本就一身江湖气,根上并没有那么多皇家做派,要是私底下仍旧谨守所谓礼法,那只能说明父子俩感情确实寡淡。
插科打诨一番,李嗣源收拾神色,正经道:“自为父登基以来,天下虽然大体稍安,但仍不时有乱事,而要廓清宇内,圆你我父子造福苍生之志,更是任重道远。大唐兵将骄悍,所以乱兵犯上、贼将作乱之事频发;吏治不清,故而官吏贪赃枉法,民不聊生;人才不济,高位者按部就班,故而江山治理倍显艰难;财赋不充,甲兵难修,故而能荡天下之精兵强军难养;文道不昌,是以道德沦丧,天下秩序不存。从璟,此乃国之大患,若使社稷长久如此,则不免山河崩碎,我等要重蹈庄宗覆辙,为父每每思之,忧心如醉,以至夜不能寐。然而家国之事,纷繁复杂,要治国理民,重整山河,实是千头万绪,良计难觅。从璟,你可知为父之忧?”
这些都是大唐目前的困境和要解决的问题,李从璟自然都心中有数。庄宗李存勖入主中原之后,本应整顿社稷,重塑山河,精兵简政,继而大定天下。然而李存勖并没有做些事,因是此等任务便落到李嗣源父子身上。
李存勖在位时,大唐虽然灭蜀,使得国势达到鼎盛,看似涤荡神州可期,实则不然。若非如此,李存勖的江山又岂会那般容易灭亡?自古剑有双刃,骄兵悍将的问题不解决,军队既能除敌,也能害己;节度使、防御使、刺史权柄过重的问题不解决,中央不能得到集权,一旦地方作乱,中央没有能力迅速平定,便会贻害无穷;而吏治不清,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朝廷赋税锐减,国库不足,何事可成?
李存勖不仅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反而倒行逆施,以至乱象加剧,他的灭亡难道不是必然?天下又怎能期待他去安定?而李嗣源父子不说圆志向,要保证不走上庄宗老路,首先就得解决这些问题。
而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就决定了往后父子俩能走多远。
“老爹这些忧虑,这些时日以来,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深思。今日既然老爹问起,心中便已有底,我也说道一二,看能不能互有裨益。”李从璟正色道。
李嗣源颇有期待,“你且说来。”
李从璟好整以暇,娓娓道来:“其一,骄兵悍将,此乃本朝最大祸患之一。骄兵悍将不除,则以下犯上,兵将作乱之事不能绝,庄宗前车之鉴,不能不深为警惕。骄兵悍将之事,何以严重至斯?一者,将领权大;二者,士卒流氓成性;三者,约束力不足;四者,上位者威压不够;五者,赏罚不明,恩威不行。”
“其二,地方权大,尤其是节度使总揽一地军政大权,已成国中之国。正因如此,一旦节度使稍微积攒实力,便能兴风作浪,便敢以下犯上!权者,蚀骨之物也,良性之沦丧、野心之滋长皆出自于此。地方权重,则中央疲弱。祸患之最,未尝有出其左右者。”
“其三,吏治不清。小人窃据高位,权重者排除异己、结党营私、损公肥己,官员争权夺利有余,恪尽职守不足,遑论以君王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忧!地方官吏则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无尊无君。此风不除,朝政晦暗,山河无光,世态难正!”
“其四,农事难兴”
“其五,文道不昌”
“其六,财政困难”
“其七”
李从璟完全进入状态,已然忘记喝水,更没有歇气的意思,说完流弊之象,他紧接着开始说解决之法:“整顿骄兵悍将,需得恩威并重。对此象特别严重之军,既然不能用,留着有害无益,不如快刀斩乱麻,杀之以绝后患;对有此象但未病入膏肓者,视其情况轻重,分别纠正;对此象稍轻或者未有此象者,奖励并重用之!”
“要削减节度使、地方官重权,此事譬若削藩,当寻得由头,渐进为之,不可急躁而上,而犯众怒,逼众镇皆反。待时机成熟,厚待其将,厚恩其兵,厚养其家人,以殊荣、地位、钱财换其权”
“至于文道不昌,此事说来也不难。天下大乱以来,科举半废,取士甚少,能堪重用者更少。朝廷当立即下诏,这回科举要大举取士此番兴科举,当重经世致用之才,分科选纳,律法、财政、农事等等,而弱经书之士”
“”
待李从璟一番话说完,不知不觉竟然一个时辰过去。他终于歇了口气,端起茶碗猛灌,随即掏出一份奏折,起身递至李嗣源案头,在李嗣源沉思、惊喜、欣慰交加的眼神中,道:“论国事,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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