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这两人,正是安重荣与赵弘殷。
两人演武院学期已满,与其他第一批学成的学员一样,肄业后进入新军任职,是为新军骨干力量,现两人都已是指挥使。新军在秘密开出卢龙、支援泊汋城战场取得胜利后,由皇甫麟率领,直扑恒州。而作为先行者,安重荣与赵弘殷所部承担了为大军开道的重任,此番潜行去摸恒州城外契丹军的底,便是出于这样的情况下。
“衣锦还乡?”赵弘殷咀嚼着这个词,出乎安重荣意料的摇了摇头,好似是自言自语道:“仅是如此吗?”
安重荣不解其意,纳罕道:“难道你还有更大的野心?”说罢,竖起大拇指,啧啧道:“想不到啊赵铁头,你竟然是个有大抱负的,我以前怎么不曾发现?”
赵弘殷自嘲一笑,“大抱负?我只不过不想被遗忘罢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总得要被人记住,才不枉大丈夫七尺之躯。”
这样的回答让安重荣深为赞同,他点头道:“是得如此。比起衣锦还乡,青史留名,的确听着都叫人多了几分豪气!”
赵弘殷仍旧是摇头,好似安重荣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的神情如这荒野一样寂寥,双眼却有着闪耀的火光,他接下来的话,让安重荣怔怔无言,“身为军士,沙场征战,流血立功,保家卫国也好,换得功名富贵也罢,都是宿命。然而军士却太过孤独,我们征战、流血、死去,为这个国家奉献一身的力量和热血,又为人主耗尽一生韶华,却不为生民所见。十万将士,战死沙场,绝大多数了无痕迹没有荣耀,没有歌颂,伤残退役,然后潦倒一生,最终被忽略被遗忘。每一场征战,都有数不清的大好儿郎,马革裹尸,锦袍加身者百中无一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到最后,只有军人能够记住军人,只有同袍能记住同袍!那些居庙堂之高的道德夫子,那些处江湖之远的寻常百姓,哪知谁家子弟,为他们战死在异国他乡,临了只不过一抔黄土埋白骨?这天下又有几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了解他们的悲欢离合,在乎他们的爱恨情仇?”
抬头望天,赵弘殷咬牙道:“这不公平!每个儿郎,都有自己的青梅竹马,都有自己的白发双亲,都肩负家人的希望,怎能被如此漠视?”他深吸了口气,目光坚毅,“所以我要出人头地,我要被人们记住!”
安重荣看着眼前这位近乎朝夕相处的袍泽,第一次发现对方有些陌生。然而赵弘殷的话,却让安重荣陷入沉思。
等他们安然与行军路上的皇甫麟汇合后,恒州战役就此进入转折点。
。。。。。。
与恒州战场局势的柳暗花明不同,通水河谷的战争已进入一个死胡同,并且情况在不断恶化。
原本契丹兵力就占优势,百战军依仗其将士素质与装备优势,才将局势稳住,然而当契丹援军赶到后,面对共计超过五万战士的契丹军,百战军每多战斗一刻,损失就不可抑制重一分。
虽然通水河谷地势狭长,各部可以轮换休整,然而这种休整却是相对的,契丹军新鲜血液的汇入,让百战军每一个将士,都在一刻一刻疲惫下去。
将士疲惫,也就意味着战力下降,伤亡增多。而得不到补充的百战军,将士只能是越打越少。能没有被契丹新生力量给以雷霆之势击溃,已经是百战军各部将士拼死力战、苦苦支撑的结果。
然而任谁都知道,这种支撑是有限度的,弦绷得愈发紧了,终会有断掉的那一刻。
满身血污的丁茂被从前头轮换下来后,他顾不上细细包扎伤口,亟不可待跑到李绍城面前,既怨且悲道:“副帅,撑不住了!再这样打下去,想撤都撤不了,收手吧!”
李绍城没看丁茂,冷冰冰道:“你部伤亡几何?”
“我部参战两千七百余人,现在还能战斗的,已经不足两千人了!”丁茂哭丧着脸道,“副帅,百战军可是军帅的老底啊,打这样的仗,被这样消耗,没有道理啊!”
“道理?”李绍城冷笑一声,指着战场,“孟平所部,一日作战六个时辰,其部陷阵士横冲都五百人,现在已只剩下百余人!你倒是去跟孟平说说,什么是道理?”
“副帅。。。。。。”丁茂急的差些哭出来,只觉得无比委屈。
“丁将军,事先已经说过,此战就是死战,军帅之令不到,哪怕是战至全军覆没,也不能后退一步!”李绍城冷硬绝情的道,“既然你不能再领军打下去,本将替你便是!”
说罢,李绍城跨上亲卫牵来的战马,冲向战场。
丁茂脸涨得通红,恼羞至极,一阵怪叫,跟在李绍城后面冲向战场,“死就死了,老丁从来就没怕过死!”
章两百三十 数年之功见成效 渤海四战定大局(7)()
契丹军在攻打正州城时,采用的是四面围攻之法,连围三阙一这样的伎俩都没有使用,摆明了是看不起正州守军的战力,其次也有威慑渤海其它地方的意思。与战法相对称,契丹军所扎的营地,也是围绕在正州城外,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在夜里望过去,正州城孤零零的处在群兽环饲之中,格外凄凉。只不过因为耶律阿保机皇帐在此,契丹军的扎营之法,又有偏重,过半主力都聚集在皇帐左右,将皇帐紧紧包裹在中间,众星拱月既凸显其尊贵,也是层层防卫之需。是以正州城西的契丹大营,显得格外雄阔。正州城居民不到十万,从这个角度上去对比,就不难理解契丹大营为何看上去,伟岸比之正州城不让半分,甚至更有气势。
丑时,大明邢率领三千精锐步骑,出城突击契丹军营,且不论其举止如何,在契丹军营面前实在是渺小,如同撞上岸来的小鱼。
不过大明邢也没打算以这三千人,给契丹大营造成怎样的冲击,他们的目标,只是契丹大营的外围力量。白日里契丹大军攻城时,阵势浩大,哪怕是攻城军队还不到契丹大军的一半,但数万人齐动,场面也极尽壮观。到了这个时分,契丹攻势稍缓,但也仅此而已,攻城并没有停止,在耶律阿保机分出小半力量去往通水河谷后,正州城外的军力有所衰减,但是很明显,耶律阿保机并没有让正州城有喘息机会的意思。
城门洞开,三千步骑奔涌出城,这个出乎意料的举措,让正在攻城的契丹军一时来不及反应,靠得近的,无不惶然。大明邢抓住机会,先令千骑开道,精神饱满的千骑露出狰狞獠牙,横冲直撞,突出近百步,将面前毫无防备的契丹军杀得丢盔弃甲。随即,大明邢令精骑分道左右,步卒跟进,就这么开始清洗这段城墙外的契丹军。
黑夜里视野受阻,距离大明邢这三千精锐近些的契丹军,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给对方杀得人仰马翻,须臾就叫对方推进了超过百步。离得稍远些的契丹军,那些个经验老道的千夫长,立即下令部下暂缓攻城,改变队形,意图去拦下这股出城找死的渤海军。然而城头的正州守军,此时却不会袖手旁观,早就得到命令的弓箭手,丝毫不吝啬手中箭矢,卯足了劲往外倾泻箭雨,策应己方袍泽的冲杀。
负责这一段战事的契丹万夫长,距离城门的位置并不远,脸色阴沉的将面前变故尽收眼底。随着大明邢率领的三千精锐持续推进,在他们后面,又有小股渤海军跟出来,在他们后面去捣毁契丹军的攻城车、云梯,军士蜂拥向那些高大器械,泼上火油,一把火点燃,又奔向下一处。
攻城将士战死、攻城器械被破坏,虽说相对于整个契丹军而言,损失微乎其微,但对这名万夫长而言,损失可就伤经动骨了,若是不能及时遏制大明邢的攻势,他的攻城力量就要大打折扣,辛苦多日攻城,付出的代价不会小,要是这时候因为损失过大,让人给他小觑了一位老将为国而战的决心。
出城的三千步骑,在即将被围困的时候,紧闭的正州城门,再次轰然洞开,城外的契丹军,在这时惊恐的发现,城门里,黑压压一片渤海军,阵型森严。随着城门打开,这支人数丝毫不少先前三千步骑的渤海军,轰然冲了出来!
他们杀将出来,与城外的三千骑一起,对围攻他们的契丹万人队,展开疯狂反扑!
震惊的不仅有那位正志得意满的契丹万夫长,还有闻风的其他契丹将领,他们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大明邢疯了!
正州守军不过两万将士,现在出城迎战者已逾六千,那留在城墙上防御契丹攻城军的,还能有多少人?正州本就即将城破,如此抽调力量,岂不是自毁城墙?
然而在此之前,大明邢已经成功击溃了眼前的契丹万人队!
再度出乎契丹军意料的是,这支渤海军,取胜之后,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而是对契丹大营展开了冲阵!那架势,竟然是打算一鼓作气,击破契丹一部军营!
这时候一些契丹将领立即开始盘算,在大军分兵泊汋、恒州、坐镇后方,又出击通水河谷的情况下,围攻正州城的契丹军已只有七八万人,而这七八万人,还是分散在城墙四周。如若大明邢真不顾正州城,放开手脚去破一座军营,并非没有可能让他得逞,而一旦契丹一营乱,夜里倒有几分可能产生倒卷珠帘的后果,引起整个契丹军的大乱!
然则,大明邢未免也太胆肥了些,他就不知道,若是他这六千精锐被困在城外,正州城破,就在今夜了?
他如何敢如此冒险行事?
这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正在攻城的契丹军,没有得到军令,无法放弃眼前战事,去围剿大明邢,况且到底是趁正州城防薄弱时展开强攻破城,还是去围歼出城的渤海军,这个抉择他们不能自作主张,只能等待军令。
但是没有攻城的契丹军,却叫大明邢给调动起来不少。
耶律阿保机也终于披衣坐起,和闻讯赶来的韩延徽一起,去看在这黑夜中火爆起来的战场。
蚍蜉撼大树,大树的脾气终于叫蚍蜉给撩拨了起来,耶律阿保机调兵遣将,要聚歼这支狂妄的渤海军,要在今夜攻破正州城!
战场沸腾起来,四面八方奔向出城渤海军的契丹军,组成一条条火龙,而火龙又汇聚成一片片火海!
正州城外的七八万契丹军,攻城者两三万,此时被大明邢调动起来的,又一两万,累计已过半数。
至为紧要的是,大明邢一手制造的变故,让战场起了一些变故,也震撼了契丹将士的心灵。
而这时,一支大军,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契丹大营背后,突然杀了出来。
李从璟跃马奔驰,长槊直指耶律阿保机所在的营地,向身后的两万百战、渤海联军下令,“向前!”
章两百三一 数年之功见成效 渤海四战定大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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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璟领军从野外杀将出来,直奔契丹主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即将战场局势推向沸点。∷,此时契丹军兵力分散各处,尚在营地里待命的契丹军力不多,不过半数而已,又围在正州城四周,在耶律阿保机皇帐周围的军力就更少,不超过两万战士。李从璟率军两万,突袭而至,没给契丹军应变的机会,先锋直冲营门,那辕门营墙内外原本的契丹守卒力量根本不足以应对,百战军仗着箭利甲厚,很快破墙而入,杀到契丹军营地中来。
破门而入那一瞬,真有蛟龙入海,翻浪覆涛之势。
面对神兵天降一般的百战军,营地里的契丹军在张皇抵抗时,上至千夫长万夫长,下至普通战士,莫不惊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一支雄师,绕到了他们背后,在营地大部分注意力都被大明邢吸引之时,骤然发难。
说起来,此时发动突袭的百战军,时机的确把握的恰到好处,与大明邢所部形成了极好的配合,但这并非都是偶然。
在大明邢率军离开西京,增援正州时,李从璟与大明邢就正州战事做过一番分析。那时两人就知晓,正州即便是有大明邢相助,要守住也难上加难,失败几乎是注定的局面,然而何以应对,却要看耶律阿保机往下的布置。当时,依据参谋处的战事推演,李从璟曾告之大明邢三策,对应三种局面。
如若耶律阿保机坚持用全部大军攻打正州,则正州不守也罢,大明邢则自行决定撤回西京;如若耶律阿保机少量分兵,则正州城小,也守不住,大明邢也得撤离正州,不过沿途战法要灵活,亦可根据局势吸引伏击追兵,能削弱契丹军一分力量是一分;最后,若是耶律阿保机分兵过半,李从璟承诺大明邢,他必亲率大军,以救正州。至于如何救,李从璟也告诉过大明邢,上策当是谋求趁耶律阿保机兵力虚弱之际,援军直捣黄龙,以求扭转渤海战局。
眼下之局,在耶律阿保机分兵泊汋恒州通水河谷的情况下,正是对应第三种情况。
大明邢整日坐镇正州城头,对耶律阿保机分兵通水河谷之事了然于胸,结合之前的军情,自然也能推测出通水河谷的大致情形。正州之战历时这么久,大明邢之所以选在今夜率军主动出击,未尝没有其他想法。李从璟若是迂回奔袭耶律阿保机,脚程是可以算出来的,大明邢与李从璟虽然无法用信使联络,他却也能知道,李从璟大约会在这一两日抵达。也因此,大明邢才会在率三千步骑出城之余,还将刚被换下城头轮休的正州军,拣选了三千精锐,在城门里待命。大明邢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若是今夜李从璟未至,明夜他还会出城挑战。
在城外与敌鏖战时,大明邢已打算撤回城中,他本是有备而来,又不求多大杀伤,只为振奋士气,以他的才能,若是不想被留住,自然能顺利归城,之所以被留住,是因为正州城上的部将,看到了黑夜里契丹军营后的山岗上发出的信号。
知道李从璟到了,大明邢强压心中狂喜,果断下令,让城门后待命的三千部卒,尽数出城,又在冲破眼前之敌后,直奔契丹营地而去,为的正是瞒天过海,让李从璟能出其不意发动突袭。
种种谋划与应变,才将今夜战事,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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