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骄阳不知何时已经西下,阳光渐渐失去原有的炽烈,转而变得温和。然而,战斗在道路上的人,却愈发感知到温度的暴烈。
李从璟的近卫们,军情处、百战军百里挑一的锐士,第一次尝到了厮杀失利的滋味。那些出自远方那一座高山上剑门中的弟子,用他们变幻莫测的剑式和剑阵,将配合起来默契无间的近卫们,杀得大败。
道路上多了一地尸体。
近卫们活动的圈子越来越小,到最后,他们已只能勉强将李从璟护在中间。
李从璟和剑子再度双双分开,互相忌惮着停手时,两人都已遍体鳞伤。血滴顺着身体淌下,汇聚在各自脚下,成了一汪血潭。
“军帅,撤吧,我为你断后!”第五姑娘提着双刃过来扶住李从璟,神色坚毅的说道。
李从璟摇了摇头。
若是能撤,何必等到现在?
剑子的实力,足够留下所有人!
“军帅……”第五姑娘还想说什么。
在与第五姑娘闪亮眸子的对视中,李从璟为她轻轻抹去脸上的血迹。不过当李从璟的手离开对方俏嫩的脸庞时,因他手上本已都是鲜血,反而让第五成了大花脸。瞧见第五这幅模样,李从璟犹有心情笑起来。
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脸上。
“与我并肩战斗,并不一直都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吧?”李从璟的笑容温醇依旧,不曾失去一丝温度。
“不,不是这样的!”第五狠狠摇头,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她扑进李从璟怀里,抱紧了这个她一直以来都在仰望的男人,坚定的呢喃道:“能和你一起战斗,哪怕是经历失败,我也愿意!”
强敌在前,李从璟却没有推开第五姑娘,他轻抚她靠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没有多说什么。
场中战事至此默契的停歇,近卫们聚集在李从璟身周,与剑门弟子对峙,准备着最后一波拼杀。剑子看着此刻神态依旧从容的李从璟,眼前两人相依的一幕让他眉眼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让他一时没有继续挥动手中的长剑。
“剑子……”温华走到剑子身侧,轻声提醒他该动手了。
剑子的长剑稳如泰山,清晰的传达出他并没有立即继续进攻的打算,对温华的提醒,他置若罔闻。
从李从璟和第五身上,他又看到了什么?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置身其中身不由己的人,凭借手中残存的微不足道的力量,又都在执着的各自守护着谁?
剑子的犹豫并没有改变什么,因为有些人的到来,打破了眼前短暂而微妙的宁静。
耶律德光。
他带着他麾下的两百骑,从原野上席卷而来,将所有人都包围在圈中。
“李从璟,别来无恙。”耶律德光走过来,以契丹问候朋友的方式,遥遥对李从璟行礼。
第五姑娘重新站直身子,紧握双刃,盯着耶律德光,眼中杀意浓郁。
李从璟微笑不减,道:“耶律德光,你还是出现了。”
“为什么不呢?”耶律德光摊开手,轻松的耸了耸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该到渔夫收网的时候,渔夫自然会出现。”
说罢,他看向剑子,由衷道:“你的实力真是让人惊叹,若没有你,纵然本王将两百骑尽数埋伏在此,也拦不住李从璟,说不得还会被他杀得溃不成军,你对大契丹的贡献,本王将铭记于心。”
剑子淡淡道:“殿下只要记得当初的承诺就行。”
“那是自然,大契丹国向来遵守承诺,本王尤其如此!”耶律德光哈哈大笑起来。
被耶律德光用有意忽视来羞辱的李从璟,笑着出声道:“耶律德光,你似乎忘了些什么事。”
“是的,李从璟,本王的确忘了些什么事!”耶律德光略显夸张的看向李从璟,不无扬眉吐气之意的说道:“论功行赏之前,本王该先拿下那份天大的功劳才是。”
李从璟不怒不悲,只是淡淡道:“你当真以为,你能将我的人头收入囊中了?”
“难道不是吗?”。耶律德光左看右看,用夸张的动作询问身边的人,以表达他内心在此刻极度的愉悦,末了盯着李从璟,一字字道:“李从璟,你已是强弩之末,就算剑子杀不了你,本王带来的两百骑,也足够淹死你了。”
李从璟失笑,“人多欺负人少么?”
“有何不可呢?”耶律德光反问,随即微微扬头,“如今本王是掌握大局的人,如何结束这场戏,自然由本王说了算!”
李从璟丝毫没有优惧之意,只是轻轻拉住了已经忍不住,要上前与耶律德光拼命的第五姑娘。
耶律德光故意往后跳开一步,戏谑的对第五姑娘道:“怎么着,小姑娘,你这是要跟本王拼命吗?哈哈……”
笑罢,耶律德光无趣的摆了摆手,“好了,李从璟,本王不是得意忘形的人,现在,该是你奉上人头的时候了!”话说完,他就要下令部众一拥而上。
“等等!”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在圈外响起。
一个矫健的身影奔驰而来,几个跳跃之后,最后竟然高高越过骑兵的头顶,直接落入场中,在李从璟和耶律德光中间稳稳落地。
“总算赶上了,真不容易!”来人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心有余悸,“好险,差点儿没赶上。”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来人自顾自平复了一下呼吸,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向四周拱了拱手,“抱歉,打搅各位了。”说完,换上一副极度认真的表情,非常严肃的看了看李从璟和耶律德光,问:“你们谁是生来强大、一直都处在山峰的人,谁又是一生历经波折和磨难,却仍能站得直腰身的人?”
他的神情极为庄严,就像在问世上最神圣的问题,但是他的问题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就让这一幕显得极为可笑。
大局在握的人,最讨厌掌控之外的不速之客,耶律德光黑着脸,神色不善的问那位身处刀光剑影中,依旧浑然忘我的年轻人,“小子,你又是何人?”
“我?”见耶律德光问起,年轻人理了理衣袍,站直了身体,用丝毫不亚于问出之前那个问题的庄重语气道:“王朴,王文伯!”
章八十六 是非成败问谁定 残阳独映血火关 中()
(第二更。)
在李从璟的认知中,五代时期有许许多多光彩夺目的人物,若论神奇,官场不倒翁冯道当数第一,其历经唐、晋、汉、周四朝而不倒,半生都是宰相,在历史上绝无仅有;若论英武勃发,英年早逝的柴荣当为魁首;若论雄才大略,无人能与赵匡胤争锋;若说五代第一英才是谁,答案也是唯一的——王朴!
且不言其撰成《钦天历》;构造正切函数;定七声立新法,以七均、十二律、八十四调书《律准》;规划建造开封城,奠定其后来成为繁华汴京的基础;只说其所书之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平边策》,就堪称五百年一卷雄文。
有传闻,赵匡胤意欲篡周时,天下群雄无论是领兵在外的节度使,还是手握重权的朝堂大臣,其都不惧,唯独忌惮一人,这人便是王朴。闻王朴死,赵匡胤大为宽慰,这才着手准备兵变。
这样一位伟男子,此时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眼前,李从璟不由得怀疑,眼前的年轻人,是否只是与那位大才重名。然而名能相重,若是字都一样,那也太巧合了些。
李从璟正上下打量王朴,耶律德光已发出一声哂笑,“王朴?没听说过!”
王朴风度翩翩立于人前,正气定神闲,闻听耶律德光之言,脸色顿时垮下来,红着脸瞪向耶律德光。不等他恼怒发言,耶律德光已然不耐烦的摆手,“本王不管你是何人,现在,你给本王让开!”
王朴嘴角动了动,愤然一甩衣袖,转而面对李从璟,又是一脸灿烂笑容,挤眉弄眼道:“这位仁兄,我看你好似有些困难,要不要在下相助?”
李从璟走到王朴面前,在王朴喜上眉梢的时候,却径直越过他,一把将他拂到旁边,“你让开。”
王朴:“……”
李从璟有意无意将王朴放到自己身后,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面对耶律德光,认真地说道:“耶律德光,该结束了。”
耶律德光一怔,随即笑道:“你说得对,是该结束了,那么现在,李从璟,你准备好受死了?”
李从璟微微摇头,“耶律德光,你胆量够大,谋划也够缜密,最重要的是,你野心够大,的确让我也感到佩服,但是现在,在这里,要结束的是你,而不是我。”
“哦?”李从璟从始至终的镇定从容,让耶律德光不免有些心慌,但他当然不会因李从璟一句话就自乱阵脚,“李从璟,你以为故弄玄虚就能唬住本王?”
“何须故弄玄虚。”李从璟摇了摇头,正色看向耶律德光,“之前我一直纳闷,檀州那么多地方,王厚德要乱我军政,为何独独选择芙蓉镇?诚然,芙蓉镇靠近古北口,堪称古北口腹心,有芙蓉镇镇军从内冲击古北口,与关外的契丹精骑里应外合,对破关有事半功倍之效。从逻辑上看,这确实解释得通,而且能解释得很好。但是,你们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耶律德光一动不动看着李从璟,没有接话。
负手而立的李从璟淡淡笑了笑,“你的确多智,王厚德、赵天河原本还想着此番事成之后,能去契丹享受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他们又哪里知晓,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抛弃他们的主意,从未想过要让他们离开檀州。毕竟,要让鱼咬钩,就得下饵,即便最后鱼能钓上来,鱼饵总免不得要失去的,王厚德、赵天河就是你用来钓我这条大鱼的饵。不得不承认,你对我了解得很深,无论是你隐蔽大量精骑在关外,有把握被我的眼线侦探到,还是你让王厚德、赵天河做出冲击古北口的姿态,有把握我能看透你们意欲破坏檀州屯田、引起军变的谋划,都说明你对我的心思、思维已经了解得很透彻了,要不然你不敢这么做。都说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此言不差,你为对付我如此处心积虑,我应该感到荣幸。只是可笑王厚德、赵天河,竟会天真的去相信敌人,以为你真会遵守承诺,给他们一个在大唐谋不到的前程。”
剑子听到李从璟这番话,目光闪动,望了耶律德光一眼。
耶律德光脸色逐渐冷下来,道:“这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李从璟,你应该知道,如你我这样的人,要说出这般看似很有道理,实则如同空中楼阁的话,转念间就可以有千百种说辞,且每一种都能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的确如此。”李从璟并不否认,只不过他所没否认的,是耶律德光那句话后半段,他继续道:“耶律德光,你对我了解得很深,相信你自己也认为,你对我了解得很透彻了,毕竟对你的敌人了解有多少,你战胜他的把握就有多少。然则,我不得不如实告诉你,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深。”
耶律德光冷笑不迭,“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从璟伸出一根手指,对耶律德光认真的道:“但凡阴谋,总会有破绽。而你以王厚德、赵天河为鱼饵,意图将我引至此地伏杀的破绽,不在王厚德、赵天河,不在芙蓉镇,而在——古北口!”
耶律德光悚然一惊,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之色。
“你若真是打定纵兵攻入檀州,用精骑去破坏檀州、蓟州及附近几州屯田,借檀州镇军变乱之际攻杀这些边军,摧毁檀州等几州边军的打算,就得把握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这个因素,就是时间!你必须在出其不意的时间,以出其不意的雷霆举动,迅速奔袭檀州,然后才能赶在我大军来援之前安然退去。诚然,古北口是拦在你面前的一道雄关,你要进入檀州,是得先拔除这颗钉子。而要攻破古北口,有芙蓉镇镇军和其他人手从内突击,你骑兵在外猛攻,的确不失为最缜密的策略。然而,那就真是最佳策略吗?是最节省时间的策略吗?”。李从璟淡然的笑容在耶律德光眼中无比刺眼,他的结论,在耶律德光心中激起一阵巨浪,“很明显,那不是。”
李从璟直视耶律德光,缓缓揭开了这场斗智斗勇大戏中,至为关键、决定胜负的一环,“你要以精骑突进古北口,只需要身为檀州刺史的王厚德,以巡视防务为名抵达古北口关隘,出其不意杀掉一两个守将,在夜半打开关门即可!这对拥有刺史身份的王厚德来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李从璟目光渐渐变得锐利,深邃的眼眸如一汪深潭,不可见底,“耶律德光,如你我这般的人,不会想不到这才是最有效的策略。但是你却没有这样做,你舍近求远,诸番掩饰,不就是别有所谋?”
“而在幽州这块地界上,比攻破古北口,摧毁檀州更为有分量的功劳,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李从璟的项上人头!”
李从璟的话掷地有声,如晨钟暮鼓,狠狠撞击在众人心头,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但他不是一个武断的人,话说完,他好整以暇的问再也无法掩饰情绪、脸如锅底的耶律德光,“耶律德光,你说我说的对吗?”。
耶律德光没有回答他。
被李从璟放在身后的王朴,此时看李从璟的目光,充满流光溢彩,约莫是因为激动,他握剑的手都微微轻颤起来,终于,他忍不住击节而叹,“老兄,你太睿智了,都快有我三分风采了!”
第五姑娘原本正万分专注仰望着李从璟高大的背影,闻言,眉眼一沉,脸色顿时变得不善,一把将王朴拂到一边,言道:“你让开!”
剑子的长剑已然归鞘,他目光落在李从璟身上,没有如之前那样,一触即分,而是深深望了李从璟几眼。
耶律德光忽的发出一声莫名的笑,脸上的窘迫之色如云消散,恢复了他作为契丹最有作为的年轻人,该有的风度,他正视着李从璟道:“本王很好奇,你既然都看透了这些,又何必还要以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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