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哈哈一笑,道:“大当家说的是,人皆有贪欲。但贪欲是可以克制的,关键在于,人之所重,有无重于富贵权势者。而于大当家而言,明显有,那便是你神仙山三百徒众之性命前途,这一方百姓之身家安稳。”
“何以见得?”
“从大当家冒险与我单挑,便可看出。大当家为这一方神仙山,连命都不惜,还会顾惜一点贪欲?”
桃夭夭微愕,沉默了半响,悠然叹道:“早就知道李从璟是个狠人,想不到脑子也挺灵活。”
“多谢大当家夸奖了。”李从璟道,“既然事情已经明了,大当家提条件便可。”
桃夭夭呵呵笑了两声,“想想。”
李从璟并不催促。
倒是王不器沉不住气了,跺脚道:“闺女,你还想什么!将军虽然杀伐果断,但人却并不嗜杀,平日待部下也是随和,何况将军乃大晋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大将军之子,更得晋王看中,前途无量,你那三百儿郎,跟着将军也不会吃亏。普天之下,再难找到更好的归宿了!”
桃夭夭狠狠瞪了王不器一眼。王不器长大的嘴巴瞬间闭合,再无第二个字冒出来。
李从璟失笑,平日里王不器在他面前,都是一副老神在在、倚老卖老的模样,行事更是章法有度,见识也是不差,但现在面对自己闺女,却是方寸大乱,完全不顾及谈判这事,最忌心浮气躁暴露底线,而是要示敌以强,更要互相争论退步,才能得到满意结果。果然是关心则乱。
恰在这时,张小午过来跟李从璟耳语两句。
“莫离这几个家伙还没有差到极处,总算给我做了点贡献。”李从璟抬头,望了神仙山一眼,心中笑道。
“大当家,寨子着火了!”赵象爻慌忙跑过来,惊惶不定。
桃夭夭转身一看,果然就见神仙山山中,冒起滚滚浓烟,须臾,肉眼可见的建筑中,大火冲天而起。
窜起老高的火焰,映红了一片天的晚霞。
桃夭夭怔怔看着山寨,一阵失神,喃喃道:“山寨没了,退路没了,这下倒省事了,不用去考虑什么条件了。”
在那跳动的火焰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彼时她是那么年轻,带着一小帮人进到这座山。他们砍倒第一棵参天大树,整出第一块平地,建起第一栋屋子。那时,她的心情是何等愉悦,她的心中是何等充满希望。那时,她的梦想,在风中飘扬。
河东战乱几十年。从小到大,她见过太过人间惨剧,起初她不知天下为何会如此,她甚至不解为何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只到后来她才知道,天下哪还有什么朝廷,“国家”都有七八个……她不忍见人受罪含恨死去,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她想为这离乱的世道,建造一方太平天地。
为无家可归的逃难者,提供遮风避雨的地方;为面黄肌瘦行将咽气的拾荒者,递上一碗热粥;为失去父母的孤儿拭去眼角的泪水,为走不动的老人铺一张温暖的床,为难产的牛羊接生,将干瘪的种子放进土壤……
她是一个女人,但她是一个心中有自己一方天地的女人。
她家境优越,是淇门三大族之一,她喜欢舞枪弄棒,更是熟读诗书,她仰慕古代侠客行侠仗义,总想有朝一日也能匡扶正道。她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以,在她成年之后,她和她的同伴,毅然离开安稳恬适的家门,走进颠沛流离的风雨。
女人不能考功名,没法进衙门,况且乱世当道,做一介书生又能有多大用?所以年轻的她和他们,抱着这种会被很多人嘲笑的想法,进了山。
她和他们挥汗流血,开荒、立寨、建造村子,在这个慌乱的世道苦苦拼搏,艰难前行,只为心中那块干净而单纯得几乎愚蠢的梦想。
很多年过去了,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或者倒在血泊中,或者掉落深不见底的山崖,他们有的在胜利中含笑离去,有的在失败中咆哮咽气。但他们都告诉她,“要走下去!”
当年最早进山的那批人,如今已经走得一个不剩,她无暇的脸庞上,也多了一个眼罩。
终于,神仙山的威名传遍百里山林,寒仙子的旗帜让见者丧胆。
而她,却越来越累。
很多时候她看不清前方,甚至不知道该带着身后的人走向何处。她明明是想救人,却要去杀人,她明明只想要一方安稳,却要去勾心斗角,她明明是想干净的活着,却双手沾满鲜血背负一身罪孽……她常会问自己:这,难道才是真实的世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越来越多游走在村子里,忙碌在田地里,她和孩子们一起玩闹,她和村民们一起下厨……在这片熔铸了无数鲜血构造的土地上,她能感到由衷的安宁。
她的眉眼越来越慵懒,她的脚步越来越随性。
她也知道,她越来越不适合做一个头领。
她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倔强的女人,一个侠义的女人。但,她始终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孤单的女人。
李从璟说得没错,她确实想过接受招安,不止一次想过。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吗?”桃夭夭的眼眸中,火焰在放肆歌舞,像是曾今的同伴在欢笑。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从璟默然站起。
他不知道桃夭夭的故事,也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所想,但这一刻,他却能清楚感知到,桃夭夭纤弱的背影传达出来的孤独和神伤。在这一副山高天远的图画里,桃夭夭仿佛遗世独立,如一片无根落叶,随风摇曳。
没有人,能比李从璟更能深味,此时桃夭夭散发出的那种情感。因为他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他的骨子里,有前世记忆的深刻烙印,所以在这个时代,他倍感孤独。
李从璟轻轻走到桃夭夭身边,和她并肩而立,眼神飘荡在日暮的神仙山,一时无话。
日暮乡关何处是,最是往昔使人愁。
“神仙山上下三百零九之众,今日接受李将军招安,同意并入百战军。”桃夭夭望着山顶说完这句话,转过身,直视着李从璟,脸上再不见半分慵懒,一字字道:“唯一的条件:希望李将军善待他们,也善待这方百姓,善待这片土地的安宁。”
李从璟脸色肃然,他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诅咒发誓,只是无比认真的看着桃夭夭,道:“放心。”
放心。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桃夭夭却笑了。
他看到她的笑,也露出一个微笑。
王不器垂手站在一边,看着他女儿背影的一双老眼,渐渐模糊。
她女儿的肩膀,并不宽,甚至很纤瘦呵。
王不器读了四十多年的圣贤书,若有人跟他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恐怕没几个人能谈论得比他精彩。圣人之书三千言,每一个字都记在他脑海。他知道什么叫“君子怀德”,什么叫“君子之德风”,知道什么叫“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他不仅自己知道,也曾说给很多人知道。
但什么是为国为民呵,他发现他今日才真正领悟。
他只是知道,但他的女儿,早已做到了。在他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时候,在他大发书生情怀评点天下时,在他痛心疾首世道不古时,他的女儿,以娇弱的身躯,替他做了一个读书人真正该做的。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王不器,在这个荒僻到很多读书人不屑前往的角落,默默握紧了他已经干瘪的拳头。天命是什么,王不器不知道。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五十岁了,很老吗?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桃夭夭收拾好情绪,低头啄了一口清水,问李从璟:“神仙山徒众编入百战军,你打算怎么安置他们?”
“自然是怎么合适怎么安置。”李从璟道,看着桃夭夭好看的侧脸轻笑,“还要多谢大当家,为百战军练就三百精锐之士。”
桃夭夭摆摆手,正要说不用谢。
然后她就惊讶不已的愣在哪里。
一只拳头砸在李从璟脑袋的头盔上,发出金属被击打的沉重撞击声。
“二爷谢你先人!你的人竟然敢烧老大的寨子!二爷跟你拼了!”
一个人影如虎如豹,扑向李从璟,一拳接一拳。
“直娘贼,二爷说过会要你好看!二爷打死你!”
章八 兄弟()
李从璟伸手摸了摸嘴角,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丝的水。
在他面前,是被打趴下,暂时再也站不起来,呈大字型摆在地上,拼命喘着粗气的赵象爻。
“哈哈……”赵象爻浑身已经没有力气,却还在肆意大笑,笑声牵动了伤势,让他一阵咳嗽,“李从璟!二爷说过,会要你好看,二爷说过,二爷是要揍你的!哈哈……二爷拳头的滋味,不错吧……咳咳!”
脚下的赵象爻,让李从璟一阵无语。明明被揍趴下的是你好吧?你怎么没有一点失败者的觉悟,是什么让你这么开心?难道被揍让你觉得很开心吗?如果赵象爻回答是的话,李从璟不介意把他从地上拧起来,再饱揍一顿。因为在部下面前被人偷袭得手,真的是一件很丢人的事啊,而李从璟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
桃夭夭在一旁漠然喝着水,懒得理会赵象爻,她现在只想做一个安静喝水的娇妹子。
百战军已经进驻村子,神仙山徒众缴械列队,接受临时整编。
一阵欢畅的“公子”“李哥儿”的叫声,把李从璟从酝酿再揍赵象爻一顿的状态中拉出来,
莫离章子云等人,本来还打算偷偷摸摸下山,不过当孟平看到神仙山徒众已经在缴械,他们就知道李从璟已经将此间事了,是以欢快而快速的从山腰跑了下来。
“公子!”章子云和孟平一声长呼,差点儿就要跪倒在李从璟脚下,抱着他的脚如泣如诉。
“一年不见,你果然还是没有我帅嘛,可喜可贺。”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故作潇洒道。
“见过公子。”中年男子和那绿群丫鬟,就含蓄多了,规规矩矩见礼。
“彭大哥,别来无恙。”李从璟和中年男子只是熟识,是以首先回应他。李从璟记得这人叫彭祖山,是他老爹李嗣源手下得力臂膀,带兵征战都很有一套,沉默寡言,性情耿直,他没曾想李嗣源竟然将此人派过来,可见他对李从璟也是鼎力支持,寄予厚望。
想到李嗣源这个便宜老爹,李从璟心中也是一热。
李嗣源为晋国征战一生,先从先王李克用,就是得力战将,现在又辅佐李存勖,更受重用,是以平日很少归家。但李嗣源对李从璟却教导甚严,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给李从璟请老师,却是不遗余力。特别是在李从璟表现出文武双修的天赋和努力后,但凡李从璟有所要求,其必尽力满足。
但其每回归家,虽也检查学业,但多数时间,还是跟李从璟谈论些李从璟感兴趣的话题,增加李从璟的见识,并且多是平等交流,很少耳提面命。用李嗣源自己的话说,他自己没读过书,是以也不胡乱教育李从璟什么,李从璟读的书比他多,更有名师教导,他相信李从璟能够自立自强,自塑成材。
“莫哥儿,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大家都说我比你要帅。”李从璟手搭着莫离的肩膀,坦白道。
“滚你丫的!”莫离大怒。
“以身犯险这种事,日后必不可为了。我虽知道你们心思,但乱世求存,命最重要,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李从璟对章子云和孟平道,“不过你们这回还是做的不错,虽然过程曲折了些,公子我以前没白养你们。”
章子云和孟平一阵感动。
“还有,这小娘子是怎么回事?”李从璟看着那绿裙丫鬟。
“哦,这是夫人给你送来的暖床丫鬟。”章子云道。
“夫人说了,公子明年就要及冠,到时成亲便是首要大事,有些事不能不知,所以夫人挑了许久,才将这丫鬟送过来,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孟平接着道。
“……”李从璟一脚踢在孟平屁股上,“滚!”
孟平一脸委屈,“夫人是说要公子学会与女子相处,你自小埋首书卷与武艺,夫人怕你不会跟女子说话……”
“小宛见过公子。”绿裙少女又过来见礼,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夫人给公子的信。”
李从璟接过信,点点头,随即大手一挥,“小午,带小宛姑娘下去安置。”
“是。”张小午跑过来,“小宛姑娘请随我来。”
董小宛给李从璟行礼作别,抬头飞快看了李从璟一眼,又低下头去,跟着张小午走了。
“传令:全军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夜里注意警戒,明日辰时班师回营!”李从璟道。
莫离竖起大拇指,“李哥儿好风采!”
李从璟道:“日后你就习惯了。”
“……”莫离翻了个白眼。
当夜,李从璟先是和桃夭夭商谈了一些后续事宜,随即吃过饭,便召集起莫离等人进帐,开始埋头议事。
“小宛姑娘借故如厕,在茅房夺了喽啰的刀,藏于裙底,进屋斩开孟平绳索,这才让我等得以解脱束缚,最终成事。”对几人在山寨的经历,李从璟自然要过问,章子云最后说到此处,才停下来。
“这小娘子竟然如此厉害?”李从璟对董小宛的实力很震惊。
“公子你打小就不喜欢没本事的女子,连伺候你起居的丫鬟都被你要求知书、识武,夫人又怎会送一个花瓶过来?”章子云道。
李从璟点点头,也就不再过问此事,而是说起了眼下处境,“晋王令我出镇淇门,本意是要我将淇门建造成重镇,以拱卫魏州。淇门之事分为两部,一为军镇设施建设,二为练兵。军镇建设,自有人去做,我不用太过费神,但作为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依然有重大职责。”
“目下最重要的,是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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