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梁军重步兵,眼见一支长矛刺过来,眼露惯有的不屑,看也不看,一刀斩下。长矛轻快,陌刀沉重,在他陌刀斩下之前,长矛已经刺进他的腹甲。然而不出这名梁军意料,长矛只是勉强透甲,根本就不能对他造成多大伤害,而他手中的陌刀,虽然慢了半拍,却能后发制人。
一丝狞笑挂上脸庞,梁军手中陌刀已经到了那名横冲都将士脑袋上,他知道自己这一刀的威力,所以他脑海中已能想见对方在自己这一刀下,被开膛破肚的场景。但是不等他手中陌刀落下,一股钻心的疼痛,突然从他双脚上传来,他惨叫一声,低头去看,就发现两名唐军将两根长矛,刺进自己的脚背,将自己的双脚,狠狠钉在了地上。
瞳孔中浮现出一丝惶恐,却无法挪动半分,这名梁军重步兵惊惧的抬起头,就看到一支长矛,迅速在自己眼中放大。随后,咽喉一痛,他就感觉自己全身没了力气。那支长矛,已经贯穿了他的咽喉。而他落下的陌刀,已经被一支长矛挡在了半空。
一切说来话长,其实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
气力如洪水一般泄走,疲倦若潮水一般涌来,这名梁军重步兵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倒下之前,他看到他身旁一名同袍,被三支长矛刺透了上身,如被三支手架住,而第四支长矛,在他的尖叫声中,准确送进了他的喉咙。
他倒下了。他从没想过,他会就这么倒下。从作为一个重步兵的那一日开始,就意味自己到了战场上,必定所向披靡,眼前无能与己相抗之敌,只有他杀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杀他的机会。现在,他知道他错了。但是可惜,他从没有机会再改正这个错误。
三百横冲都冲到阵前交战线上,并不与梁军重步兵单兵作战,而是一伍对战一个,在陷阵都的帮衬下,以几支长矛封锁对方进攻路线,制住对方躯体,而后迅速将一支支长矛,送进一个个敌军咽喉。
这样的战术,并无无源之水。
孟平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左右看了一眼战局,见形势发展如自己预料,心头大慰,不由得想起当日百战军初克怀州后,李从璟指着城下那群从藏兵洞里出来,手持大斧,身着数层铁甲,给百战军造成很大伤亡的梁军死士尸体,对他和诸位将领说:“如此锐士,若用于战阵之中,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谓铁甲壁垒一般的战阵,在其面前也不过一层薄纱,撕之则碎。倘若日后我等于战阵中,遇见如此猛士,何以应对?”
孟平记得自己当时笑着随口道:“今日如何破之,来日便如何应对。”
往日之法,今日之鉴。如是,有李从璟交给他三百铁矛,如是,有横冲都当下之战。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谋士之能;未雨绸缪,庙算无遗,主帅之责。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莫过于此。
在百战军整编之后,开赴河上战场时,孟平曾懊恼于己部麾下没有马军,而稍有不平气。当日,李从璟郑重告之,“中军与君子都,百战军精锐之所在,战场取胜,攻城拔寨,无不赖之以为利刃。今,君子都为马军,可百里奔袭,以作奇兵,或可游刃战场,策应各方。当此之时,陷阵之卒,克城之军,皆赖你部步卒,无你部正面迎敌,所谓奇袭也好,策应也罢,俱为无根之木。分工明确,各自专业,方能使己部发挥最大之力。中军与君子都如是。你当谨记我之用心,带尔部破敌建功。”
孟平呢喃道:“中军为根,君子都为木……公子,其实你才是百战军之源,有你在,我等将士才是活水。但中军破阵,孟平却不会让你失望。”
战事愈演愈烈。
不时,横冲都大破梁军重步兵。
孟平其部,再次攻入梁军阵中。
彼时,其已如尖刀,去势甚远。
……
百战军阵后望楼。
整个战场局面,左右两阵各自僵持不下,唯独中阵,孟平所部如领头之羊,已经突入梁军阵中三五十步,杀得当面梁军阵脚大乱。整个百战军万人大阵,在此时看来,犹如一个凸字。
至此,百战军方有攻克敌阵之势。
“中阵所部,的确精锐,主将也是一员良才,观他之所行,既能临敌出谋,更兼骁勇善战,实在难得。”郭崇韬有些感慨,他看着李从璟心想:师弟啊师弟,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怎么在你身边,既不乏莫离这样的贤才,又不缺能在阵中能进退有度,为你破阵建功的智勇之将?
李从璟不知郭崇韬心中所想,骄阳下盯着战场看了这么久,眼睛不免疲乏,略微收回目光,对郭崇韬道:“战场取胜之道,不仅要主帅调度有方,指挥有序,真到了战阵上拼命的时候,更需要麾下部将勇武兼备,识形势,知进退。毕竟交战之时,主帅不能对每个部将耳提面令,而战阵情况,虽置身其外能有大局观,但微小之别,还是部将看的更清楚,这就需要他们自己根据局势做出判断,决定部属战法了。”
他心想:我在百战军中推行文化教育,让将领识字明理,更让他们通读兵法,时常演练,这其中投入何其巨大。你以为我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发神经逗自己玩?
郭崇韬也不知李从璟心中的念头,抚着胡须点头道:“帅明,将强,战阵中有基层将官充当骨干,这的确是一支理想的军队。”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反之,兵强强一个,将强强一军。如是而已。”李从璟不想郭崇韬太当面夸赞自己,这会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至于背后他怎么高看自己,李从璟都是不会介意的,这会儿如实说道。
“看,王彦章有动作了。”在郭崇韬和李从璟对话的时候,莫离指着梁军主阵出声道。
交战的战场上,梁军已现败象,王彦章理应做出应对,这倒是不出众人预料。
李从璟等人举目去看,就见数里外茫茫一片的梁军大阵中,平静了许久的军阵终于有了变化。步卒大阵中直接分出前面一段出来,向战场开进,规模大约在二十个指挥左右。
李从璟神色肃然,却没有着急调兵应对,而是沉住气,要看这一万人的目的究竟何在。
这个梁军大阵出来之后,迅速前进,却不是单纯加厚战场上的梁军军阵,而是在半道分为两路,如同两条河流,行向两翼,从两方迂回赶向战场。
“梁军这是要迂回包围!”郭崇韬的那位山羊胡幕僚立即看出王彦章的意图,这时候出声示警,说完看着李从璟,要他快些拿主意。
“彼增则我增,我增则彼增,但梁军人数数倍于我,如此下去,最后还是要被包围。”李从璟脸色不善,思索对策。
莫离难得的沉着脸,出声道:“王彦章之所以每次只派万人出阵,摆明了就是要牢牢咬住我们的有限军力。若是我们派出去的人少了,则可能被败,若是派出去的人多,则被他牵制了军力,眼下局势如是。王彦章这是明显要仗着人多欺负人少!”
郭崇韬无奈道:“如非如此,他何必要与我等在此阵战。”
“眼下,该当如何?”李从璟有些犹豫,看向郭崇韬这根老油条,虚心的取经,“师兄何以教我?”
郭崇韬稍事沉吟,便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眼下,孟将军所部已现破阵之势,于我等而言,只要保住这种势头,为他扫清旁骛,让他专心向前即可。若是如此,孟将军果真破阵,则大胜在我。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如此一来,尚有两个难点。”郭崇韬十分严肃的看着李从璟,“其一,我等要以未投入战场的万人,去抵挡王彦章麾下数万人;其二,孟将军若破阵,则我等转危为安,若是孟将军没有破阵,不需要败也不需要占上风,只要没彻底击溃梁军大阵,则我等有死无生。”
李从璟没有说话。他转过身,望向战场,久久不语。
时间流逝,而梁军援军已现合围之势。
有人大急,那山羊胡幕僚急切道:“该当如何,还请李将军速拿主意!”
李从璟不曾心浮气躁,看着激战正酣的战场,道:“百战军自出淇门以来,每一战都要面对数倍于己之敌,而对手更没有一个庸碌之辈。先是李继韬、董璋,后是朱铨周,再是戴思远。多次大战下来,我的将士死的死,伤的伤,无数人埋骨他乡。他们之中,有的人我能叫出名字,有的人则见都不曾见过,但是他们却因我的一条军令,为我而战死,抛妻舍子……”
众人不知李从璟为何说出这番话,一时都有些发愣。
李从璟继续看着战场道:“乱世人早逝,战争总要死人,即便是为了求活,有时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我如何能不承认,他们是我送上黄泉的。很多时候我都会想,我来到这个时代,究竟意欲为何。建功立业,乐享荣华,权势滔天?这些东西确实足够诱人,但拥有了又如何,那就真是我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就真是我活着的目的?”
“李哥儿……”莫离怔怔看着李从璟,欲言又止,他发现此刻的李从璟很奇特,有些怪异,又有些吸引人。
“我曾告诉郭威,我们百战军征战沙场的目的,是为了以杀止杀,还天下一个太平——多么美好的愿望。”李从璟嘴角流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自勉,“老师曾说,人老了,才知道何为为国为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荣华富贵。我觉得不太对,人应该是站得位置够高了,才会去想何为为国为民。”
他转过身,看向莫离,这位发小,这位自己的知己,问:“莫哥儿,你告诉我,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百战军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莫离脸上没有任何与轻松相关的神色,他想了想,反问:“作为百战军主帅,你该当如何?”
“作为百战军主帅……”李从璟忽然猛的一抖披风,转身看向战场,气色昂扬,“我要带领我的将士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哪怕是他们中间有的人战死了,我也要让他们的死,能给他们的妻儿父老,带来一屋,一衣,一食,一太平!”
“李继韬如何?董璋如何?戴思远如何?”李从璟自问,对着战场一挥手,“俱往矣。而今,王彦章又如何?”
“百战军可以死人,将士可以饮血沙场。但是百战军不可以败,将士家眷不可无衣无食!”李从璟一把拔出横刀,喝令:“传我帅令:彭祖山、吴钩,各领本部,截杀梁军援军。传令孟平:不胜,不归!”
章七十六 两军交战气势隆 阵内阵外人心切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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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日头犹如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散发出的光晕让人乏得紧,夏日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节,骄阳本该叫人觉得血气沸腾才是,只不过这世间的景致,本没有绝对的是是非非,是落在人眼里,才有了万千色彩。景本无心,是人有意。
院中这颗大榆树也不知是何时种下,厚沉的树干即将迎来它最枝繁叶茂的时候,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变成了千百星辰,落在青石板的地面,波光粼粼,像是情郎的眼。偶有微风吹佛树梢,树叶婆娑,婉如情郎温柔的低语。
红妆素裹的任婉如依旧梳着她最钟情的百合髻,捧了一本《诗经》坐在窗前静静读着,悠忽间抬头望向窗外,看见此情此景,晶莹的眸子里闪过恍惚的神色,一时间竟然呆在了那里。
阳光,榆树,窗台,女子,这幅素描淡勾的画卷,在时空的河流中静静流淌着。
任婉如念起前不久曾听闻的一则趣事。听说在遥远的南方,青山绿水的深处,生长着一种细小的红豆,当地少男少女常以此物互赠,作为彼此表白心意的媒介。传闻前朝时一位年轻书生,上京赶考之前与心仪女子相别,长亭古道,女子不曾多言,只是以手帕包裹两颗红豆相送,以示愿等君归来。后来那位书生高中,留朝为官,却无暇归乡,如此相隔三年。三年后,书生偶然间看到那两颗已经干瘪的红豆,想起古道上与自己相别的女子,毅然辞官归乡,与其长相厮守。
任婉如抿了抿嘴唇。
千百年来,一颗红豆,也不知承接了多少相思。前朝有诗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清风进窗,吹动她手中的书页,书页上的文字清晰可见: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阳光打在她身上,如同给她穿上了一层金装。只是她眉眼间凝结的淡淡情思,仿若前世今生都化不开的解,看着叫人心疼。
“红豆,南国……君虽南下,只怕是也不会到能见着红豆的地方吧。”任婉如轻轻呢喃了一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书册放在桌上。正准备抬脚离开,却看到书页在微风中翻卷,她正放反放了数次,依旧不能改变书页飞卷。
“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任婉如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迈步走开,重新到窗前伫立,凝神望向窗外。
此院坐北朝南,她的目光朝向南方。
妾之思,君可见?
日日念,时时念,殷殷念,淡淡念……君行何时归?
小丫鬟惜玉提着裙摆跑进院门,隔着十来步看到窗前的任婉如,边跑边喊:“小姐,老爷回来说,王师在河上已和梁军开战啦!”
跑到窗外,趴在窗户上对任婉如道:“听说公子的百战军也已经到了河上……”
任婉如神色略有恍惚,随即走出房门。对惜玉淡淡笑了笑,道:“公子已在河上征战,我们去寺里为他祈福,愿佛祖保佑他沙场得胜,平安归来。”
惜玉重重一点头,和任婉如离开小院,向开元寺而去。
……
战场形势已经沸成了一锅粥。
广袤无垠的宽阔平地上,百战军主阵和梁军主阵相隔数里,在两者之间的中间地带,是最先投入战场的双方各一万人马,战到此时,平地上已经狼藉一片,尸体兵器旗帜掉了一地,鲜血汇集成流,在将士脚下流淌。双方死伤早已过千,而还活着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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