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于是再次话了别,一个被簇拥着继续往前走,一个则转身折回了殿里。
就见殿内众妃嫔虽都仍安安静静的,时不时看向林贵嫔与宗氏的神情却委实不那么友善。
陈淑妃想了想,索性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方才太子妃娘娘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我们万万不能自己先乱起来,如今本宫再重复一遍,我们纵帮不上皇上和众守城的将士们,也不能拖了他们的后腿,谁若是再敢不安分,就是与本宫和贤妃过不去,那便休怪我们不念昔日的姐妹情分,严惩不贷了,所以你们最好收起你们心里某些不可告人的念头,本宫与贤妃都不是傻子,不会让你们再得逞了!”
说得众妃嫔不管有没有心怀鬼胎的,都低下了头去,齐声应道:“嫔妾们不敢。”
陈淑妃方收回了视线,上前与正抱着已忍不住瞌睡了的七皇子坐到了一起。
殿内原本无形中透着紧张的气氛,也终于因此缓和了不少。
宗氏婆媳与林贵嫔母女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了些回去,她们方才还真担心那些个妃嫔忽然又发疯,冲上来与她们再来一场混帐,尤其是宗氏与林贵嫔,到了这个地步,她们虽早已不怕死,却绝不想死在那些个如今她们仍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就更别说昔日了的妃嫔们手上,死得这般窝囊!
收回一直紧盯着众妃嫔动静的目光时,二人的视线却不经意对上了,看得彼此如今的狼狈样儿,二人都前所未有的没再觉得痛快与解气,因为她们都深知,如今对方的样子,就是自己现下的样子,她们如今都一样的落魄一样的可怜,又还有什么可藐视对方的呢?
说来她们两个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争皇上的宠爱,争后宫的权利,争儿子的地位,真是连想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得如今的下场,一个死了儿子,一个则被儿子舍弃,然后两个同样都因为利益,被各自的骨肉血亲给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争了一辈子,到头来竟是众叛亲离,什么都没剩下,还要有赖昔日最恨,最看不上的敌人施舍,才能苟延残喘下去,实在是有够可笑,也有够可悲的!
彼时已进四更天了,顺贞门内仍在上演着最激烈最残酷的厮杀,不过百丈见方的空地上,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一身重甲的永嘉侯被一众亲卫以身体包围在中间,看着岌岌可危,眼见再多撞几下,必定就会轰然倒下的内宫宫门,心里的感觉简直用百感交集都不足以形容。
他的视线缓缓自顺贞门的正阙朱门上移过,朱漆金泥,汉砖白玉,五张盖,四团扇,步步生莲……这样的规制,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只有皇宫才能出现,真正是天家才独有的富贵。
他还知道,通往乾清宫的朱红御道比这更富贵更气派,让人只看一眼就能打心眼儿里生出敬畏来,那短短不过百十步的距离,便是君与臣,生与死,荣与辱的距离,是寻常人连想都不敢去想自己能跨过的天堑。
但就在今日,就在此时此刻,他便要跨过去了,然后,涅槃重生,俯视天下!
“砰”的一声巨响忽然传来,让永嘉侯回过神来,果见内宫的宫门已轰然倒下,他立时大喜过望,大声叫道:“兄弟们,随本侯冲进去,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就在眼前了!”
说得他的兵们都热血沸腾起来,一个个顾不得满脸的血污满身的伤痕,嗷嗷嗷的山呼起来:“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二皇子在他身侧,想着自己很快就要坐上那个梦寐以求的位子了,也是激动得满脸放光,叫道:“舅舅,是我带着大家先进去,您殿后,还是您先进去,我殿后?”
永嘉侯想也不想便道:“当然是殿下殿后,待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再进去也不迟,你如今可不能出任何闪失……”
话没说完,一阵密集的箭矢声蓦地传来,然后便是成片的兵士不停的倒下。
永嘉侯不由神色大变,难道其他八门的危机俱已解除了,宇文承川与顾准又腾出更多的人马来增援这边了?
果然在又一茬他们的兵倒下后,他远远看到了被人簇拥着大步走过来的宇文承川,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出生死已命悬一线的紧张与恐慌,反而满是自信与从容,就好像击溃他们,不过只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他身侧还各有一辆车,其上运着一样奇怪的庞然大物,永嘉侯久战沙场的人,对武器兵器早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几乎才看了一眼那庞然大物,便已能笃定,方才那些密集威猛的箭矢,定然都是这东西发射出来的了。
一时心里是又惊又怒,东宫竟有这样凶猛的武器,怎么他事先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他能不知道这个,自然也能不知道旁的,东宫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底牌?
那个婢生子还有脸时时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来,他若真一心为公,当初瓦剌犯边时,怎么不将这东西献出来,说到底还不是怕旁人知道了,自己便失了优势,着实可恨!
二皇子看见宇文承川,也是又急又怒,声音都变了调:“舅舅,难道吴治廷和史佩瑾几个都已临阵倒戈了不成,不然这个婢生子怎么能这么快便带了多人的来增援?我就知道,那几个墙头草都是靠不住的,我不将他们都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偏他们的火药火器有限,已经在方才攻城时用尽了,便没用尽,如今场地有限,也要防着万一一个不慎,炸伤炸死了自己人,不然他一定要立时给那个婢生子一发,将他炸个血肉分飞,死无全尸!
二皇子这边放着毫无意义的狠话,宇文承川与顾准带过来增援的人已快速加入战局,原本已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力,伤亡惨重,全靠最后一口气撑着做垂死挣扎的韩卓等百十号人的情况,自然立时得到了改善,战局也终于因不复一直以来的敌众我寡,而不再一边倒了。
永嘉侯看在眼里,急怒交加,恨吴指挥使与史统领几个恨得滴血之余,嘴上已又急又快的对自己的亲卫校尉发起施令来:“你带着所有你的人,立刻随本侯与二皇子杀进去,眼见离胜利只得一步之遥,我们决不能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为了能一击即中,他把自己所有的精兵死士都集中在了顺贞门,就是打的以压倒性优势撕开顺贞门这个口子,速战速决的主意,为此甚至不计伤亡,不留后路,只可惜如今看来,连老天爷都要亡他了!
可他的命由他不由天,就算老天爷要亡他,他也要最后挣扎一把才能甘心,因又咬牙吩咐自己的几个副将:“你们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哪怕死到只剩一个人,也要死死给我把敌人全拖住了,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只能进不能退,绝不能让兄弟们的血白流,更不能让他们都白死了!”
几个副将都是多年跟着永嘉侯出生入死的,对他忠心耿耿,不由都血红着眼睛应道:“侯爷放心,属下们一定会拖住敌人,他们想要进去,除非踏过属下们的尸体!”
永嘉侯就一一拍了拍众副将的肩膀,向众人说了一句:“今日但能成功,本侯绝不负你们!”然后决绝的一转身,领着自己的亲卫死士们,直冲宫门而去。
只可惜他们是必须从外强攻进里面,金吾卫们与腾骥卫们却能内外包抄,是以他们才刚进了宫门,迎面便被堵了个严严实实,只得拔刀投入了新一轮的厮杀当中。
这一次,他们便没有方才那般幸运,能压倒性的击杀腾骥卫和金吾卫的人了,永嘉侯是有一万精兵,可那一万人里总有不能作战的,又分了些混入西山大营和五城兵马司,用以在紧要关头煽动下层兵士们,再加上永嘉侯世子带去挟持吴老夫人,并其他人带去伏宗亲臣工的人,永嘉侯真正带来攻城的,不足八千人,方才还死伤了近乎一半,如今他手下真正能作战的兵,其实也就四千左右了。
自然不是士气渐长,越战越勇的金吾卫和腾骥卫的对手。
兼之不时有传令兵跑来,大声禀报:“禀告太子殿下,西华门的叛军听了圣旨后,已知道自己是受了蒙蔽,已缴械投降,恳求皇上和太子殿下从轻发落……”
“禀告太子殿下,长安门的叛军已缴械投降……”
“神武门的叛军已缴械投降……”
到天际尽处终于有一层如被薄纱遮住,渐渐透出来的光芒,告知着整个皇城黎明终于来了,太阳就要升起了时,更有大好的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密云卫指挥使率旗下一万人进京勤王……”、“房山卫指挥使率旗下一万人进京勤王……”、“东征军宇文元帅率五千先锋部队提前班师回京,已抵达皇城勤王救驾……”
永嘉侯与二皇子的人终于再抵挡不住,死伤得寥寥无几了。
永嘉侯自己也已是满脸满身的血污,堪堪就要支撑不住栽倒在地上。
一直冷眼观战的宇文承川这才让众金吾卫和腾骥卫停了手,一派从容闲适的上前,慢条斯理的说道:“林永继,眼见离胜利只得一步之遥,却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你这会儿心里一定很不甘心,一定恨透了孤,恨透了老天爷罢?”
永嘉侯此时的确恨透了他,恨透了老天爷,明明胜利就在眼前了,为什么就是不让他跨过那一步呢?他真的好恨,好恨哪!
他瞪着赤红的眼睛,近乎咬牙切齿的说道:“本侯不恨老天爷,只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早结果了你,恨自己为何不是死在了沙场上,反而死在你这个婢生子的手里!”
可又怎么能不恨老天爷啊,如果老天爷能再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准备得更充分一些,能多给他一点可用之人,如今鹿死谁手,尚属未知,所以他是输给了贼老天,而不是输给了宇文承川这个婢生子!
不想宇文承川却赞同的点起头来:“不止你恨孤,孤也挺恨自己的。恨自己为何不在当初知道你蓄养了私兵时,便直接让你万劫不复,如此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一场大乱,不会有如今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不过如今也为时不晚,也再次证明了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再正确不过的!”
永嘉侯闻言,就越发恨得滴血了,可如今大势已去,他再恨又能怎么样呢,惟有引刀自刎,保留最后一点尊严了。
第三百回 二皇子死()
眼见永嘉侯横刀自刎于自己面前,决绝得自己根本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二皇子本就双腿发软得早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这会儿更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了地上,惊慌失措的大喊起永嘉侯来:“舅舅,舅舅,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可永嘉侯杀人的行家,自然比谁都知道怎么才能直接毙命,倒下后只来得及看了二皇子一眼,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便带着满心的怨恨与不甘,气绝身亡了,死不瞑目。
余下二皇子看着他仍汩汩往外冒着鲜血的伤口,再想起已被自己舍弃的母亲和妹妹,前路未知的妻妾儿女,还有已经死了的那些亲人们,悲愤绝望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缓缓站起身,看向宇文承川道:“婢生子,自古成王败寇,如今输在你手上,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但你以为你赢了这一场,就真能笑到最后了?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父皇春秋正盛,还不定得活几十年,他如今能容不下我,将来自然也能容不下你,我就擦亮了眼睛等着,等着看你会落得什么下场,必定比我还凄惨一百倍!”
这话实在可恨,尤其是那三个字‘婢生子’,顾准先就怒声喝道:“乱臣贼子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看来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本侯这就成全了你!”
侧身抱拳向宇文承川道:“殿下,请您准臣杀了这个乱臣贼子,反正皇上有旨,宇文承乾不忠不孝,若遇反抗,格杀勿论,如今他可不正在反抗吗,他既反抗,刀剑无眼,死在臣刀下也就怪不得臣了。”
说完不待宇文承川发话,已拔出手里的刀,架到了二皇子的脖子上。
别看二皇子方才话说得硬气,但真等冰冷刺骨的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他却立时软了,上下牙关直打颤的说道:“顾准你敢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父皇的原话,谁但能活捉我,一律赏金千两,可见父皇虎毒不食子,从未想过要我的命,你敢杀我,等父皇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你,你就等着父皇让你身首异处罢!”
顾准听了却只是冷笑:“就算皇上事后要本侯的命,那也是本侯自己的事,至少本侯为自己没有死在真正的敌人手上,却白白枉死在你们这群乱臣贼子手下的兵们报仇了,那本侯便死得不冤!”
把刀架在二皇子脖子上不算,一边说,一边还手腕一翻,有意在他脖子上划了一下,立时便有血珠渗了出来。
吴指挥使爱兵如子,所以在五城兵马司威望高,顾准又何尝不是一样,尤其金吾卫的每一个兵还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平白损失一个都要让他心疼得半死,何况如今还一死就死这么多?只冲这一点,顾准便定要杀了二皇子,方能一消心头之恨了,何况还有旁的原因!
二皇子就颤抖得越发厉害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一直在往外冒,可人的血能有多少,照这样流下去,不很快就得给他流光了?
他只得又色厉内荏的冲宇文承川叫嚣起来:“婢生……宇文承川,你不能杀我,你要是杀了我,父皇一定会认为你心狠手辣,没有手足之情,将来在他百年后,不会善待其他弟弟妹妹,他一定会对他心存忌惮,甚至有可能废了你的!你自己想清楚了,杀了我的代价这么大,到底值不值得,反倒是留着我,不但可以让父皇觉得你友爱弟妹,还能彰显你的宽和仁慈,让人人都称颂你的胸襟气度,而我压根儿已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你自己掂量罢!”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他一个大活人,所以他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有望与母亲和妹妹团聚,有望与妻儿团聚,有望东山再起,只有活着,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