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永嘉侯反着手进了金銮殿,才一往当中一跪,才满脸沉痛的说了一句:“罪臣林永继有负圣恩,请皇上降罪!”
皇上原本面沉如水的脸已是不自觉缓和了好些,由永嘉侯浑身大大小小的伤疤,想到了永嘉侯乃至老永嘉侯在世时,曾为大邺立下过的无数汗马功劳,平心而论,若没有林氏父子,他的边疆不会安稳这么多年,他的皇位也不能稳坐这么多年,林永继全身大大小小那么多伤口,岂是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就能衡量的,他为大邺立下的那些功劳,又岂是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就能轻易抹杀的?
因公及私,再想到早年永嘉侯做自己伴读时与自己是那么的脾性相投,林家老夫人待自己是那么的和蔼可亲,亦连自己与林贵嫔的那段情,都是永嘉侯这个做兄长的从中穿的针引的线,更不必说自己御极之初,几位所谓的“顾命大臣”处处把持朝政,也是林家父子无条件的帮助辅佐自己,自己才最终得以亲政,成为了大邺名副其实的主宰……皇上的心不觉又软了几分,也许永继他克扣军饷乃至吃空饷,是有苦衷的呢?
皇上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不知不觉在为永嘉侯开脱了。
但让他雷声大雨点小的将此事就此揭过去,也是万万不可能,大邺十一个总兵府,除了永嘉侯,还有九位总兵,哪一个不是皇上的心腹重臣,哪一个与皇上没有几分旧交情,哪一个的总兵大印又是白白从天上掉下来,而非水里来火里去,九死一生挣来的?他若此番姑息了永嘉侯,以后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还有哪个男儿肯为国当兵,上阵杀敌,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岂非也要葬送于他之手了?
所以也就只过了片刻,皇上的面色已复又面沉如水起来,站起身来缓缓走下丹陛,又居高临下打量了永嘉侯好一会儿,才冷声开了口:“你是有罪,罪在知法犯法,罪在知道真正保卫大邺安宁的不是你们这些将军,而是你们手下的普通兵士,每一个普通兵士,若没有他们,就没有你,没有你林家的数代荣耀,你依然克扣他们的军饷,你甚至吃空饷!你既已吃了空饷,为什么还要克扣兵士的军饷?一年十余万两的军饷,还不足以满足你的胃口吗,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朕倒要看看,你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老永嘉侯爷于九泉之下!”
永嘉侯被骂得越发的羞愧难当,“皇上教训得是,臣实在罪不可赦,竟被一时的乱花迷了眼,忘了自己从军之初的信念,忘了亡父昔年的教诲,辜负了圣恩,请皇上降罪,要杀要剐,臣都绝无半句怨言!”说完重重的磕下了头去,也将背上原本被荆条遮住的伤疤刚好袒露了出来。
文武百官这才看见,原来他背上这道伤疤才是最吓人的,竟是将他整个背部都横着贯穿了,如今伤口虽早已愈合了,因当初伤得太重,伤疤却依然很是狰狞,伤疤四周的肉也往里凹着,比皮肤要略淡一些,如今看着,尚且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就不难想象,他当时伤得到底有多重,又是怎样艰难的才熬过了那一关,活到了今日的!
文武百官面对这样满身都是伤疤的永嘉侯,实在没办法不动容,永嘉侯是克扣军饷吃空饷了,可也不能因此就抹杀了他为大邺流的血与泪不是吗?
当下便有几位官员出列请求皇上对永嘉侯从轻发落:“永嘉侯为大邺镇守辽东边关多年,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就算如今犯错,也是功大于过,恳请皇上从轻发落,以免寒了其他有功之臣的心,让后人再不肯为家国社稷尽心竭力!”
有为永嘉侯求情的,自然也就有反人就不肯再为家国社稷尽心竭力了驳他们的:“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尚且不能不死,为人臣者,生死荣辱,一概都系于皇上,效忠皇上原是本分,何来的皇上但有雷霆手段,后人便再不肯为家国社稷尽心竭力之说?须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照x大人x大人这么说来,皇上想要臣子的忠心,竟还需要用东西来交换了?”
求情派与反对派随即吵了个不可开交,但总体来说,求情派的人还是要多些,也要略占上风。
柯阁老虽是百官之首,朝中半数以上的文官都惟他马首是瞻,却不会在这时候对永嘉侯和二皇子落井下石,柯阁老还等着二皇子一派继续与宇文承川一派斗下去,好叫自家渔翁得利呢,怎么可能会傻到帮宇文承川清除障碍,让他的太子之位越发稳固?
而武将们则半数以上都与永嘉侯或多或少有交情,何况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眼见永嘉侯落了马,他们又怎么会不担心永嘉侯的今日,就是自己的明日?于是也是求情的比反对的多。
眼见文武百官俱各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最该站出来为永嘉侯求情的二皇子终于站出来,跪到大殿当中,为永嘉侯求起情来:“永嘉侯犯错,站在一国皇子的立场上,儿臣本不该出列为其求情的,就像方才x大人x大人说的那样,君为臣纲,不管永嘉侯昔日曾为大邺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也不能成为他犯错的倚仗与凭证!但出于人情与亲情,儿臣实在没办法袖手旁观,不然儿臣与一个冷血动物有何差别?儿臣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若永嘉侯府能将永嘉侯克扣的那些银子尽量补齐,一次不行就两次,一年不行就两年,总之一定得补齐了,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肯请父皇能看在永嘉侯昔日没有功劳,尚有苦劳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永嘉侯负荆面圣的消息,二皇子又岂能不知道,事实上,这件事并不是永嘉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的,所以二皇子才会一直到这时候才站出来,永嘉侯懂得揣摩皇上的心,二皇子又岂会不懂得?只要皇上心软了,他们便算是扳回一城,将来永嘉侯起复的希望,也要大上几分了!
皇上见为永嘉侯求情的人比反对的多,心里本就稍稍有些倾斜的秤杆,就倾斜得更厉害了,这会儿再听了二皇子的主意,他不由认真思索起来,只要林永继能将银子补上,他即便因着旧情从轻发落,也不怕百官和万民非议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因为一次错误,便将其人武断的全盘否定了,也非明君所为不是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不假,可若当皇上的让所有臣工都寒了心,他这个皇上也该当到头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绝不仅仅只是一句空谈!
皇上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又一个人出列为永嘉侯求起情来,不是别个,正是太子宇文承川:“父皇息怒,儿臣以为二皇弟的提议大是可行,永嘉侯的确犯了错,但并非罪无可恕,总体来说,永嘉侯还是功大于过的,那么只要他能将银子尽数补齐了,从轻发落也未为不可。”
顿了顿,对上二皇子意外与防备兼而有之的脸,对上永嘉侯若有所思的脸,继续说道:“若这样还不能让父皇消气,不足以让百官万民口服心服,让边关的兵士们口服心服,儿臣还有个主意,永嘉侯府不是有丹书铁劵吗?儿臣虽年轻,永嘉侯府祖上的彪炳战绩还是曾耳闻过的,当年第一代永嘉侯爷原是草莽卑微之身,得识于高祖,辗转立下赫赫功勋,此后,高祖东征高丽,西伐鞑靼,南平苗司,三靖北疆,林家子弟前前后后共送了二十一条人命在战场之上……高祖感念至深,这才破例于开国之初的八家功臣之外,另赐丹书铁券于永嘉侯府,言明可保永嘉侯府的爵位及身家性命一次。若父皇还不能息怒,定要知永嘉侯的罪,儿臣恳请父皇能看在丹书铁劵的份儿上,饶过永嘉侯这一次!”
大邺开国之初,太祖曾赐给八家有功之臣丹书铁劵过,其上以黄金锲成四个大字:开国辅运,这八家老牌勋贵传承至今,已有三家坏了事,另外五家也衰败的衰败,家道中落的家道中落,如今都不复昔日的荣光了。
反倒是之后蒙高祖世祖赐了丹书铁劵的几家勋贵,至今仍延续着荣光,虽然他们的丹书铁劵上写的不过是“守正文臣”、“宣力之臣”之类的字样,根本不能与“开国辅运”相提并论。
永嘉侯府的丹书铁劵,上面便是写的“宣力之臣”四个字,但用来保永嘉侯的爵位,乃至永嘉侯府和林氏一族的身家性命,却是绰绰有余了,只是一点,这样的机会仅有一次,不到家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有丹书铁劵的人家是绝对舍不得轻易将其拿出来的!
宇文承川一边说着话,一边却在暗暗冷笑,想扳回一城,行啊,拿丹书铁劵来换啊,想以最小的代价,便把事情平了,既不伤筋也不动骨,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宇文承川这话一出,旁人心里做何想且不说,永嘉侯先就恨了个咬牙切齿,不过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就想换了林家列祖列宗以血肉换来的丹书铁劵,这个婢生子倒是打得好算盘!
永嘉侯自进了金銮殿以来,终于第一次开始认认真真的打量宇文承川了。
一身太子特有的五爪银龙衮服,长身玉立,面容英俊,微微一笑便优雅与矜贵尽显,一双眼睛更是光华万千,然而那光华背后,却隐藏着杀机,令人遍体生寒。
接触到他的目光,也是不闪不避,反而直直迎上,平心而论,便是自己的亲外甥穿上这身太子服制,也未必能比他更有一国太子的气度与风范……饶永嘉侯早已知道宇文承川这些年一直都在隐藏自己,他绝非一盏省油的灯,这会儿依然不自觉的倒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家此番是真碰上硬茬了!
宇文承川的话让永嘉侯二皇子等人恨得滴血,却为其他反对对永嘉侯从轻发落的文武百官推开了另一扇窗,当下都纷纷说起来:“只是补足银子,只怕难以让万民和边关的兵士们的心都回暖,不过永嘉侯府既有丹书铁劵,别说从轻发落了,便是无罪开释,也无可厚非……恭请皇上发落!”
第一百九八回 以银抵罪()
顾蕴虽身在东宫,对永嘉侯负荆请罪,在盛京城的百姓们和皇上并文武百官的面前上演了一出苦肉计之事,却在宇文承川还未回来之前,已经冬至之口知道了,不由蹙起了眉头,永嘉侯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既有勇还有谋,难怪能屹立军中与朝中这么多年不倒,也不知道宇文承川会如何应对?怕是少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永嘉侯和二皇子扳回一城了。
不过就算他们暂时扳回了一城又如何,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他们且走着瞧罢!
这般一想,顾蕴的眉头又舒展开来,继续吩咐起已定了此番不跟去热河,而是留守宫中的胡向安来:“本宫不在期间,不止崇庆殿内外,整个东宫的内宫本宫都交给你了,你务必要保证,任谁也休想翻出花儿来,好在秦良娣如今虽抱病在身,不能随太子殿下与本宫去热河,但只要悉心将养,总能好起来那一日,届时便自有她主事,你只从旁协助她也就是了。只要她和你把门户看好了,等太子殿下和本宫回来,自不会亏待了你们。”
胡向安忙恭声一一应了:“殿下与娘娘信得过奴才,才把如此重任交于奴才,娘娘放心,奴才一定会协助秦良娣看好门户,连外面的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咱们东宫内宫的。”
“如此甚好。”顾蕴就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吩咐了他一番,直至听得外面传来小太监的禀报声:“殿下回来了。”才暂且打住,打发了胡向安,接了出去。
本以为宇文承川的脸色一定不会多好看,毕竟永嘉侯虽仍拿不回两枚总兵大印了,银子也十有**要照赔,但经他这么一负荆请罪,将自己身上的伤疤这么一大白于人前,不止皇上心软了,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也免不得动容,他日他若谋得了起复的机会,还有谁会阻拦反对他?
不想宇文承川虽不至于喜形于色,却也半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倒让顾蕴有些摸不清头脑了,待屈膝与他见过礼,进了殿内后,便立时问道:“怎么我瞧你,半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在人前你不得不端着也就罢了,在我面前你难道还要端着?”
宇文承川就笑了起来,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又为什么要端着?哦,我明白了,你是指的永嘉侯负荆请罪之事,我刚瞧得他那个样子进金銮殿时,的确不高兴,我劳民伤财一场,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暂时失掉两枚总兵大印,除此以外,毫发无伤吗?但也就只不高兴了那么一小会儿而已,他能施苦肉计,我难道就不能见招拆招么。”
遂把自己在二皇子站出来为永嘉侯求情后,也站了出来为其求情的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冷哼道:“他想只补齐银子,还一次不行就两次,一年不行就两年,行啊,拿丹书铁劵来换啊,只要他们肯拿出丹书铁劵来,别说慢慢儿的补齐银子了,就算一两不补,也是可以的,不然他们还以为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了呢,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顾蕴听得两眼放光,忙道:“那永嘉侯与二皇子是什么反应,皇上是什么反应,文武百官又怎么说?你可真行,眨眼间便想到了这么好的法子。”
宇文承川对她崇拜的目光与语气大是受用,亲昵的捏了她的鼻尖一下,才笑着继续说道:“永嘉侯与老二自是气得半死,文武百官里至少有四成的人都极赞成我这个意见,说‘永嘉侯府既有丹书铁劵,别说只是从轻发落了,就算无罪开释,也无可厚非’,请皇上圣裁。皇上沉默了好半晌,才问永嘉侯,可是真的愿意拿出丹书铁劵来,换自己无罪开释。永嘉侯当然不愿意,区区几十万两就换丹书铁劵,这样的亏本生意就算是傻子也不可能做,便说自己愿意尽快补足银子,恳请皇上从轻发落。”
然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又岂是永嘉侯与二皇子所能继续一力掌控的?
就有官员站出来说,只是尽数补足银子,只怕不足以让百官万民口服心服,让边关的兵士们口服心服,毕竟永嘉侯的确犯了大错,永嘉侯及林家祖上有功当赏,如今有错自然也当罚,念在永嘉侯已浑身是伤,不好再从**上惩罚他,那就让他以银子来替代,连同他贪墨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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