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时受气也还罢了,将来给太夫人摔丧驾灵,更少不了大爷。
顾蕴缓缓道:“亦安可不比那个白眼儿狼,况因着他母亲是我娘家族侄女儿,他们母子这些年受了多少气,你见旁人家七八岁的孩子,又有哪个是像亦安那般懂事老成的?还不是被那白眼儿狼给逼出来的,他的几个外室庶子可至今还在外面活得好好儿的呢,不过是因为有我压着,才一直没能进门罢了,若我死在那个白眼儿狼前头,亦安的世子之位哪里还坐得稳?你放心,他们母子对今日之事,就算不至于拍手称快,也定是暗中称愿的,不然方才这么大的动静,你夫人那边怎么会半点声息俱无,她好歹也主持了这么几年的中馈,岂能培养不出几个心腹来?”
若不是一早防着有今日,她岂会容那白眼儿狼一年成千上万两银子的挥霍,如今看来,用这银子买那白眼儿狼妻离子叛,当真千值万值!
况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知道,指不定还能活几日,能受什么气?死了就更不必说了,人都死了,旁人如何待她又还有什么关系?
顾蕴说完,终因支持不住昏睡了过去。
喜嬷嬷轻手轻脚的替她捻好被子,才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太夫人这一生,可真是太苦了,明明才活了三十几年,却将世间所有的苦痛都受尽了,哪怕终究还是笑到了最后又如何,一样是黄连镀了金,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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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噩梦()
顾蕴此番病倒,本就是因素日郁结于心,亏空过度所致,太医来瞧过后,开方子之余,还直言‘心病还需心药医’,让顾蕴务必放宽心胸,别再为任何琐事耗费心神,只管心无旁骛的静养,不然他的方子‘纵医得了病,也医不了命’。
只顾蕴如何能心无旁骛的静养,她才多卧床了几日,便生出了今日这场事端来,若真凡事都撂开不管,指不定明日她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天夜里,顾蕴便高烧不退,噩梦连连起来。
浑浑噩噩中,她来到了一处瞧着既陌生又熟悉的所在,说陌生是因为那屋子与她在建安侯府的上房半点相似之处也没有;说熟悉则是因为屋里的好些家具程设都给她似曾相识的感觉。
顾蕴又仔细看了好一会儿,仍没看出这处所在到底是什么地方,正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人能问一问,就见一个女子信步走进了屋里。
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穿了件海棠红芙蓉花暗纹褙子,身形娇小袅娜,鹅蛋脸涓烟眉,论容貌不过中人之姿,但胜在一身肌肤莹白似雪丰润细腻,很是惹人怜爱。
竟是继母彭氏!
只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不是早就死了吗,在得知自己的儿孙全部被判了斩立决,女媳全部被发卖教坊司,就连她襁褓中的小孙女儿都未能幸免之后,便活活气死了,自己怎么会又见到了她,还是年轻时的她?
顾蕴正要出声质问彭氏,彭氏已先娇娇怯怯的开了口:“姐姐就放心的去罢,梅珍一定会替您好好生照顾表哥,夜凉添衣,倦来捶背,三茶六饭细心伺候的,求姐姐务必成全了我的一片痴心。”
话却是对着屋里另一名躺在填漆雕花床上的女子说的。
后者面色蜡黄,眼窝凹陷,双唇干涩泛白,发髻松松散散,露在袖子外头的一截手臂如枯枝一样干瘪,看起来已是缠绵病榻多时,只眉眼间还依稀能看见几分往日的秀丽,便远远比不上彭氏瞧来赏心悦目了。
顾蕴如遭雷击。
彭氏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就罢了,母亲怎么会也忽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泪水瞬间模糊了顾蕴的双眼,虽然她早已忘记母亲长什么样子,过去几十年,哪怕是在梦中也再想不起母亲的脸,可她就是知道,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母亲。
难怪她方才会觉得这间屋子熟悉,原来竟是母亲的居所。
“娘亲!娘亲!”顾蕴忍不住哽声唤起母亲来,脚下也未停顿,如乳燕投林般便往母亲的床前奔去。
母亲却似没听见她的呼唤,也没看见她的人一般,只喘息着与彭氏说话:“姐姐?我倒不知道我不过才病了几日,便多出一个妹妹来了,我母亲这辈子只生了我一个女儿,表妹还是唤我‘表嫂’的好,省得不知道的人听了去,误会了表妹的身份,以为表妹是我屋里的人,岂非有损表妹的名声?”
说到后面,到底还是忍不住带出了几分嘲讽与悲愤来。
母亲顿了顿,又喘道:“我累了,要睡了,就不多留表妹了,表妹自便罢,至于表妹方才说的那些话,我只当表妹是见我久病不愈急糊涂了,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不会告诉母亲、老爷和大嫂的,表妹只管放心。”
话音落下的同时,母亲也已闭上了眼睛,逐客的意图十分明显。
彭氏先是青白着一张脸,气得胸脯起伏不定,但很快就笑靥如花起来,道:“你要告诉姑母和表哥,就只管告诉他们去,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会站在你这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一边,还是站在我这个亲侄女亲表妹一边,尤其……我本来看你可怜,不想告诉你的,你既然有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那我少不得只能成全你了。我腹中已有表哥的孩子,太医说已经快三个月,而且十有八九是男孩儿了,你倒是说说,姑母和表哥会站在哪一边?至于我的好大表嫂,你的好表姐,你几时听说过当大嫂的,能管小叔子屋里的事了?”
“你胡说,相公这些日子都是歇在外书房的,怎么可能会与你有了孩子,你胡说……你胡说……”母亲灰败着脸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声音便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没有了声息,惟余无声的流泪。
顾蕴看得心如刀绞。
她未出嫁前一直活得懵懵懂懂,还是直至出嫁后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后,才彻底看清了父亲的无情与凉薄,母亲却是做了父亲几年枕边人的,如何能不知道父亲的真正嘴脸?
只怕心里已是信了彭氏的话,此刻已是万念俱灰。
顾蕴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娘亲”,急道:“您别中了贱人的奸计,她就是想活活气死您,好做显阳侯爷名正言顺的二夫人,您一定要好起来,让她就算进门,也只能日日伺候您,一辈子看您的脸色过活!还有娘亲,她这一胎根本不是儿子,她是骗您的,您千万别中了她的计,千万要好起来啊!”
只可惜母亲依然似没听见她的话一般,只是无声的哭泣。
顾蕴又急又痛,只得把矛头转向了彭氏:“贱人,你别以为有祖母和父亲给你撑腰,我母亲便奈何不得你了,你别忘了,这个家如今做主的终究是我大伯父,更不必说祖宗礼法,只要我将你未婚先孕,无媒苟且的丑事告诉我大伯父,你就立等着被沉塘罢!”
且待她先将贱人赶走了,再好生劝慰开解母亲不迟。
奈何彭氏对她的话也毫无反应,仍笑靥如花的继续刺激着母亲:“其实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不说你过门六年,才只生下一个女儿,只冲你是大表嫂的表妹一点,我姑母与表哥便从未拿你当一家人看待过,不然你以为我姑妈将我接进府来,说是方便为我相看亲事,却为何一个官媒都没见过?你不过只是染了区区风寒,又为何将养了几个月,却不见好转,反而病情越来越重?你若是识相的,就赶紧退位让贤,看在你态度尚可的份儿上,或许我还能善待蕴姐儿,否则……”
一语未了,一名年约二十四五,生得高大魁梧剑眉星目的男子走了进来,彭氏眼里飞快闪过一抹慌乱,笑道:“表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一早就去衙门了吗?”
母亲眼里却闪过一抹希冀,看向男子气息微弱的道:“相公,表妹说她有了你的孩子,你告诉我,她是骗我的,她的骗我的,对吗?”
男子眼神冰冷,语气也淡得令人生寒:“梅珍是有了我的孩子,我原本是打算过几日待你身上好些了再告诉你的,如今你既已知道了,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我已与娘商量好,这个月的十八便是好日子,就定在那日迎梅珍进门做二房,以后你只安心养病即可,我们这一房的一应事宜,自有梅珍操心。”
男子说完,便带着彭氏自去了,浑不管床上的母亲气得浑身乱颤,渐渐更是大口大口的吐起血来。
顾蕴睚眦俱裂,想将那负心汉与贱人追回来让他们向母亲认错却做不到,想叫人进来救母亲也是叫了半天都不见人进来……她只能颓然的折回母亲床前。
却见母亲眼睛睁得圆圆的,衣襟被鲜血浸透,眼角带着点点泪痕,早已没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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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最初()
“娘亲,不要……”
顾蕴厉声尖叫着,大汗淋漓的从梦中醒了过来。
有“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随即顾蕴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头顶也传来低柔的声音:“蕴姐儿别怕,嬷嬷在这里,嬷嬷在这里……”
声音似曾相识,顾蕴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只知道不是喜嬷嬷的声音。
她更不惯于被人这样搂着,无论是谁都不惯,于是一边挣扎着,一边开了口:“放开我!”
下一瞬,她便如被雷劈,一动也不动了,她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奶声奶气,清脆软糯,就跟个几岁大孩子的声音似的,怎么可能会是她发出的!
“蕴姐儿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嬷嬷陪着你就好了,你睡罢,安心的睡罢。”方才那个低柔的声音又说道,然后轻声哼起不知名的小曲儿来,手也一下一下拍着顾蕴,十分的温情。
感受到她的善意,顾蕴下意识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忙忙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顾蕴便抖得更厉害了,连自己都能听见上下牙关打架的声音。
如嬷嬷怎么会抱着她,她不是早在自己六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吗?还有自己怎么会忽然变小了?不止声音,身体也变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到底是还没从噩梦中醒来,还是从一个噩梦,直接又到了另一个噩梦中?
顾蕴自欺欺人的闭上了眼睛。
她一定是还没从方才那个噩梦中醒来,她得尽快让自己再睡着才是,只要自己睡着了,眼前这一切噩梦便都会消失不见,自己再醒来时,又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里。
或许是自己的意念太过强大,或许是如嬷嬷的声音太温柔拍得自己太舒服,顾蕴很快便陷入了迷迷糊糊中。
她隐约听见如嬷嬷饱含怜惜的低叹了一句:“我可怜的蕴姐儿……”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蕴再次醒了过来。
天已经大亮了,入目所及的,却仍是方才那个房间,自己的身体仍然小小的,一切都与自己睡着前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便是如嬷嬷已不在屋里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子。
顾蕴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钻心的疼,若自己仍在梦里,又怎么会有这样真实的触感?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瞬间闪过顾蕴的脑海,让她胆战心惊,遍体生寒。
耳边忽然响起小丫头子压低了仍难掩稚嫩的声音:“玲娟姐姐,我听说待二夫人七七一过,表小姐便要成为新的二夫人,我们二房的当家主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话没说完,已被那叫玲娟的丫头急急打断:“作死的,这些话也是你能随便说的?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从现在起,都要给我烂在肚子里,当没有这回事,不然明儿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还是轻的,指不定还要连累你的老子娘!”
唬得那小丫头子脸青白黑,忙拿手捂了嘴:“我再不敢说了,再不敢了,求玲娟姐姐千万替我保密,我以后什么都听姐姐的……”说到最后,声音里已明显带出了几分哭腔。
玲娟低叹了一声:“你别怪我凶你,实在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就命如草芥,往往一句话不慎,便有可能让我们送了命,我也是素来与你好,才说你的,换了别人,我再不说的。好了,你别哭了,仔细待会儿四小姐醒来瞧见了,触动心肠又做噩梦。”
“我听姐姐的,再不哭了便是。”那小丫头子应了一声,然后是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再然后屋里便只听得见各自的呼吸声了。
顾蕴见二人并未发现自己醒了,也不叫二人,只觑了眼打量周边的环境,因为心里已约莫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所以当看见多宝阁上错落摆放的钧窑瓶、汝窑碗、甜白瓷花瓢、错金博山炉……等母亲昔年流落在外,后还是自己彻底控制住了建安侯府后,一件件找齐的嫁妆时,顾蕴心里已没多少吃惊了。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竟然回到了小时候,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回来,回来将自己黄连镀了金的人生再重复一遍,将那些苦难与绝望都再重复一遍,但事实却的的确确摆在眼前了!
老天爷还真是“厚爱”她呢……顾蕴暗自苦笑起来,正打算“适时”醒来,趁如嬷嬷还没回来,设法从玲娟和另外那个小丫头子嘴里套出点有用的东西来,譬如现在到底是哪一年,母亲又到底还在不在世,——虽然方才明明白白听那小丫头子说了‘二夫人的七七’几个字,但顾蕴心里终究还是残存着一分希望。
不想她还未及“醒来”,玲娟倒先低叹起来:“四小姐也真是可怜,才四岁不到的孩子呢,就已没了娘,偏四小姐至今什么都不明白,仍拿那一个当好人,一口一个‘姑姑’的叫得不知道多亲热,也不知道将来那一个得偿所愿后,会如何对待四小姐?嗐,瞧我,方才还骂你呢,转眼间自己倒忍不住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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