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将让刘妈妈请他走的话说出口,只淡声吩咐刘妈妈道:“请了慕公子去厅堂里,说我随后就到。”
“是,小姐。”刘妈妈忙应声而去,顾蕴则继续写了百来个字,才搁了笔净了手,举步往厅堂而去。
只是走出没两步,她又突然折了回来,与在屋里服侍的锦瑟明霞道:“你们先出去。”
锦瑟与明霞不明就里,不过仍依言退了出去。
顾蕴这才有些不自然的走到床前的穿衣镜前,打量起镜子里的自己来,见自己身上的豆绿色四喜如意纹褙子虽不算鲜亮,却也十分雅致,与自己头上的珍珠发箍很是相衬,不过仍稍嫌素淡了些,遂又一边开解自己,我这只是出于基本的礼仪,可不是有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一边自妆奁里捡了支蝴蝶展翅玉步摇戴上,又点了口脂,才举步去了厅堂。
果见慕衍已在厅堂里候着了,只是顾蕴才见他第一眼,便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慕大哥,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满腔乱糟糟的念头和想法早飞了九霄云外去。
慕衍的确瘦多了,原本深邃有神的双眼都凹了进去,两颊的颧骨也露了出来,衬得他整张脸的轮廓前所未有的分明起来,身上的衣服更是空荡得厉害,也不怪顾蕴会惊呼出声。
“当时急着从扬州赶回来,我三天三夜都没合过眼,等回了京后,事情又多,我吃不好睡不好的,就成这样了。”慕衍自嘲的笑道,“很难看罢?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也就是这段时间劳累太过了,安心将养一段时间自然也就长回来了。”
能不瘦吗,三天三夜没合眼还是轻的,等回京后,他为了应付宗皇后等人,更是每日只喝一碗粥,每晚上也只睡两个时辰,生生将自己熬得瘦了一圈,如此才能真正符合他“一病多年”的形象,不然脉象什么的能靠内息来操控,他身体的外在情况可瞒不了人。
顾蕴闻言,心里霎时沉甸甸的极不是滋味儿,吃饭睡觉这么简单的事,于他来说,竟然一度都是奢望,只盼太子承川最后真能得偿所愿罢,不然他的这些苦,岂非都白吃了?
沉默了片刻,她才又道:“那现在呢,太子殿下能请动枯竹大师,可见如今你们的危机已经算是解除了,你如今总不至于再吃这样的苦了罢?”
慕衍点点头:“危机暂时算是解除了,不过,却只是一时的,仍不敢有半刻掉以轻心。”
顾蕴道:“这是自然的,你们躲得过对方一次算计,却未必次次都躲得过,除非太子殿下能正位大统,不然你们就得时时保持高度的警惕。对了,这次太子殿下是怎么请动枯竹大师出马的,他老人家可不好请,这世间能请动他的人,更是没几个,别说请了,如今只怕连见都没多少人见过他。”
“说来这事儿也是机缘巧合。”慕衍稍稍压低了声音,“其实太子殿下有一位义父,如今就在朝中为官,官位还不低,他那位义父早年全家蒙难时,恰逢枯竹大师经过,大师慈悲为怀,便救了他一命,之后见他颇有习武的天赋,更是收了他做关门弟子,如此算下来,枯竹大师就是太子殿下的师祖了,所以要请动他老人家于旁人来说,或许难如登天,于太子殿下及其义父来说,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儿。”
慕衍快马加鞭赶回盛京城时,宗皇后等人还没开始发难,显然邵太医那边他们还没打开口子,说来邵太医这人也的确是个嘴紧且心思缜密的,然邵太医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好酒,一旦喝了酒,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什么话都不敢说,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所以好些年都滴酒不沾了,否则慕衍也不敢将其渐渐发展为心腹,且一用他就这么多年了。
可偏偏慕衍和韩卓的人查到他失踪前,曾于两个多年的旧友一起喝过酒,事后那两个旧友都不见了踪影,他会落到宗皇后等人的手里,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慕衍信得过邵太医的人品,却信不过他的酒品,回京后立时便开始布置起来,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立刻请枯竹大师进京。
好在早在去扬州之前,慕衍便已开始在布置自己“病愈”之事了,当时他的打算也是请枯竹大师出面,让自己避走皇宫一年半载的,之后再寻一个最合适的契机回来,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起疑他以前一直是在装病了。
却没想到,他的计划竟这般快便派上了用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与此同时,慕衍和韩卓的人几乎将盛京城内外都翻了个遍,也没打探到邵太医的行踪,父子二人只得忍痛决定,若是邵太医已经遭遇了不测便罢,若他已经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他们也只有放弃他,让他沦为弃子了。
之后没几日,宗皇后便带着皇上和一众太医去了慕衍的居所,要当众拆穿慕衍的真面目,治他一个欺君大罪。
只是慕衍不但外表看起来枯瘦如柴,已是病入膏肓,脉象也是紊乱而微弱,宗皇后能指证他收买邵太医一个人,却不能说个个儿太医都被他收买了,让他们众口一词罢?
于是方有了慕衍当众咳血,一度没了心跳和呼吸,被所有太医公认已薨逝,后还是枯竹大师及时出现,亲自“救治”了他半个时辰,才让他又“醒转”了过来那一出出。
“枯竹大师竟与太子殿下还有这一层渊源?”顾蕴万万没想到枯竹大师竟是太子承川的师祖,太子承川还在朝中有一位不为人知的高官义父,那他何以没像前世那样早早便一命呜呼,也就解释得通了,他是与她一样,有了不为人知的奇遇,只不过她的奇遇是来自上天,他的奇遇却是来自人为罢了。
可这些机密慕大哥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告诉她,只怕太子承川的心腹都未必人人都知道,她当然知道自己不会出去乱说,但让太子承川知道了,又岂会对慕大哥没有意见,觉得他连最基本的守口如瓶都做不到?
顾蕴因忙道:“慕大哥别说了,方才这番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当没说过,以后你也别再告诉我这些了,你只告诉我你有没有危险也就是了,省得回头太子殿下知道了,怪罪于你。”
慕衍却笑道:“你不说我不说,太子殿下怎么会知道,而且太子殿下不是那样没有气量的人,我也不想有任何事瞒着你。”
只除了他至今仍瞒着她他的真实身份以外,也不知道回头她知道了,会生气成什么样儿?
顾蕴被他最后一句‘我也不想有任何事瞒着你’说得脸颊发起烫来,免不得想到了当日他在扬州城外下船前与自己说的话,两颊就越发火热了,暗忖要是待会儿他要自己的答案,自己可该怎么说?
是一口拒绝呢,还是说自己要再考虑一段时间?这些日子因为日日担心着他,她倒是忘记考虑这事儿了。
耳边果然传来慕衍的声音:“蕴姐儿,你今日真漂亮,等再过几年,你还不定会漂亮成什么样儿呢。”
顾蕴的脑子“嗡”的一声,脸已快烧起来了,下意识看了慕衍一眼,见他正灼灼的看着自己,忙又慌乱的将目光移开了,不自然的嗔道:“慕大哥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
心里则暗骂着自己没出息,活了两世,倒被个毛头小子弄得心慌意乱,也真是有够丢份儿的,不过想起慕衍夸她漂亮,又忍不住暗自得意,果然先前的步摇簪对了口脂也抹对了。
慕衍道:“我并不是油嘴滑舌,而是实话实说。”说着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只是接下来的几年里,我怕是见不到你,也不能经常陪你了,你千万别怪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顾蕴一时也顾不得脸红了,忙看向慕衍问道:“难道不止太子殿下要去凌云峰,你也要去不成?”
慕衍沉默了片刻,才缓缓点头道:“是,我也要去。皇后娘娘打着不放心太子殿下的旗号,坚持将自己身边几个得力的人给了太子殿下,让太子殿下一并带去凌云峰就近服侍他,说总不能事事都给枯竹大师添麻烦,而且将来要打发人回宫传个信什么的也便宜。贵妃娘娘知道后,也回了皇上,送了几个人给太子殿下,还与皇上说,为了不委屈太子殿下,以后每半个月个把月的,就该打发人送一趟东西去凌云峰才是,所以太子殿下也得带几个自己的心腹去,总不能让太子殿下亲自与那些个下人们周旋去。”
宗皇后还真是贼心不死,偏林贵妃也来添乱,最可恶的还是皇上,明知道自己的妻妾们都对太子不怀好意,时刻恨不能让各自的儿子取而代之,依然丝毫护着太子的意思都没有,这些还是明枪,背地里的暗箭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太子即便眼下暂时占了先机,以后怕也一样是处境堪忧哪!
顾蕴不由皱眉道:“枯竹大师竟也不驳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的回吗,他只要说一句自己清净惯了,不愿意旁人打扰自己,难道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还敢有二话?便是皇上,也不好强大师所难罢,大师可是连先帝和文宗皇帝都敬重有加的人。”
慕衍苦笑道:“大师何尝不曾这样说过,只是他才一说,皇后娘娘便一口一个‘不放心’,求他老人家大发慈悲,体谅一下她‘为人母的一颗心’,贵妃娘娘又说服了皇上,大师已先婉拒过皇后娘娘一次了,哪里还好又婉拒皇上,不然就真要引人生疑了,这事儿原就太过巧合了不是吗?”
“‘为人母的一颗心’?”顾蕴就忍不住冷笑起来,“皇后娘娘竟有脸这样说,难怪只有她能当皇后,旁人哪有她这份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她前世就是一位典型的佛口蛇心的嫡母,岂能不知道宗皇后这些招数!
这话就说得有些诛心,甚至有些大逆不道了,以顾蕴一贯于人前的谨慎,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可一想到慕衍就因为宗皇后作妖,不得不也离京几年,她就觉得自己怎么也压不住心底的那股无名火,定要把话说出来才痛快,横竖慕衍也不可能去告发她。
慕衍果然任她说,并不阻止她,事实上,她这副同仇敌忾的样子极大成都的取悦了他,让他觉得,嫡母就算待自己再坏,能让她为自己鸣不平,也算是值了。
他待她说完了,才沉声道:“所以我今儿来,其实最主要还是向你道别来的。”
说着,忽然抬手自自己颈间取下一块玉佩来,手上略一动作,那玉佩便变作了两块,原来这玉佩是大环套小环的双环佩,雕着鱼龙,外面是一个环形,里面则是一个心形。
慕衍取出心形的那块玉佩,递到顾蕴面前,定定的看着她缓声说道:“这块玉佩是我娘留给我的,据她身边以前服侍的老人说,她的所有东西里,就只这块玉佩是她自得到之日起,便一直随身戴着,至九死一生生下我之后,临死前才取下挂到了我脖子上的,算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后来我的义……我的一位女性长辈见了这块玉佩,便告诉我,既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东西,玉佩本身的价值且不论,光寓意已是举世无双了,让我将来遇见自己喜欢的,打算与之共度一生的姑娘后,便把心送给人家。”
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我今日就把我的心送给你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没有最后的答案,如今正为难着,我也不逼你,我只希望你能先收下我的心,然后再在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仔仔细细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我至多三四年也就回来了,等我回来时,你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娶你过门,一辈子都只对你一个人好,你愿意收下我的心吗?”
顾蕴心慌得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认真深情的慕衍,好半晌方期期艾艾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罢,我、我、我……”
‘我’了半日,到底还是没能将拒绝的话说出口,他送她的可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他的心,从来没人送过她这样的东西,叫她怎么舍得拒绝?
慕衍见她一副收也为难不收也为难的样子,已直接动手将心形玉佩给她挂到脖子上了,一边挂一边低声道:“我娘是我爹一个不得宠的偏房,也就是因为她机缘巧合下有了我,我爹才正眼看了她一阵子,赏了她不少东西,她却惟独对这枚双环佩情有独钟,我想她是希望有朝一日,她与我爹能一人戴环形佩,一人带心形佩罢,只可惜一直到死,我爹都不知道她的心意,或者说知道了也觉得无所谓……如今我终于遇上了我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姑娘,我希望我娘的遗憾,再不要在我身上上演了,你明白吗?”
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何况玉佩已挂在自己颈间,顾蕴哪里还能将那个‘不’字儿说出口,只得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许了慕衍的话,反正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
慕衍脸上立时爬满了喜色,顺势握了顾蕴的手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负你的!”
顾蕴心下是欢喜的,嘴上却忍不住小声嘟哝道:“光说得好有什么用,得做得好才成,嘴上说得漂亮,办的事不漂亮,一样白搭。”一边说,一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说到底,还是不能全身心的投入与信任。
却被慕衍握得更紧了,道:“我既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只是如今正是太子殿下用人之际,我不能将冬至留下给你了,你若是有什么为难事,就打发人去找十一爷,他这程子虽不在京中,我已去信与他说好,请他回来后代为照顾你了,你不用与他见外。”
顾蕴道:“我能有什么为难事,况我手下有人也有银子,纵有为难事,我自己也能解决,哪里需要麻烦十一爷?”
如此看来,宇文策与太子那位高官义父,便是太子留在盛京暗里发展势力的人了,她自然不能与宇文策添麻烦,只希望他二人能不负太子所望,毕竟只有太子好了,慕衍才能好!
一时顾蕴与慕衍都没有说话,屋里却有温情在流淌,真正是无声胜有声。
慕衍却忽然无声的苦笑起来,自己临来之前,不是只打算与小丫头道别兼送玉佩的吗,至于她的答案,她既然暂时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那他就再给她足够的时间确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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