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之所以没有立即动手,那是要将黄威最后一丝幻想亲手毁灭,如此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可是,要等到高凌云出贡院却还有十来天,这对于黄威而言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躺在病床上,外间整日都有坏消息传来。今天是某某知县被捕,后天是某某推官被请到徐大人那里喝茶一去不回。大后天,又是某某参议去城中寺院进香,结果被直接留在那里,勒令在规定的时间中交代问题。
再后来,又有官员被查得绝望了,索性投了河自行了断。
风声鹤唳,黄威又惊又惧,病情加重,发起高烧来,一气烧了十来日。只感觉只要一动,眼前就是金星闪烁,用手指一抠,口鼻中全是黑色的干涸的血。
他来西安活动的时候将家中所有活动的钱都带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十来个心腹下人。
这些人跟了自己十年,以前也不知道得过多少好处。可随着城中风声越来越紧,这些小人怕受了牵连,今日跑一个,明天逃一个,渐渐地就散了个干净。在逃跑的时候,还不忘卷了细软。反正在他们眼中,黄威迟早就是要被捕入狱,家产抄没入官的。与其叫官府抄了去,还不如大家分了家当飞鸟各投林,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怜黄威烧得七荤八素,又如何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了,他也没有气力阻止。
按照郎中的叮嘱,黄威除了每日要服用三次汤药之外,饮食上也要多加用心,才能将身体调理过来。也不是说病人就不用吃肉,你越是不吃,身子越扛不住。因此,下人们每天都会熬鲫鱼汤和老母鸡汤送到他的床头。
可在床上躺了几日,药却断了,鱼汤和鸡汤也换成了清得可以照见人影的小米粥。
这个时候黄威才发现不对劲,强提起精神一看,这才知道手下的随从已经逃得只剩下一个忠心的的老仆坐在旁边暗暗垂泪。
“这些混帐小人,小人……”在知道细软已经被他们席卷一空,自己就连抓药的钱也没有之后,黄威大叫一声,将一口血吐了出来:“若有将来,老子,老子一定要取他们的项上人头……苍天啊,苍天啊!”
老仆哭道:“老爷,这西安城是再呆不下去了。要不,咱们回韩城吧?好歹家中有吃有穿,再这么拖延下去,你的身子如何经受得住?”
“回韩城,回家去做什么?”吐完血之后,黄威委顿于床,身上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虚弱地摇头:“真回去了,消息隔绝,那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高文……高文那小畜生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事情还没有带最后时刻,我要坚持,我要坚持住……呼呼……只要坚持到高凌汉出来,一切都会过去的……对,有高布政使在,谁敢动我?还有,我可是要中举的,我就快要是举人老爷了,我要做官,我要做官!”
老仆只是哭,也没办法再劝。他也知道,以黄威现在的身体,若是回去,只怕坚持不到韩城。只得写了信托人带回家里,让那边快些捎些钱过来给主人求医问药。
第233章 最后时刻(二)()
信是写了,但死活也听不到回音。
又病又缺吃少穿,又是日夜担高文带着兵丁上门拿人,这段日子对于黄威来说简直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熬煎。
好在今天就是乡试放榜的日子,可算是熬过去了。
今晨黄威醒得极早,感觉自的身上的烧好象已经退了,精神好了许多。只因为长时间卧床,脑子里好象有个小球,轻轻一晃,就骨碌碌地滚动,有痛楚的感觉袭来。
不过,力气可算是回来了。
“难道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的病要好了!”
“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黄威如何按捺得住,早早就就命忠仆去贡院榜亭看榜,说是一旦看到自己的名字之后,立即回来报喜。为了这一天,在昨日他就将腰上的最喜爱的玉佩解下来当当了,给报子准备了喜钱。
忠仆出门之后,黄威再在屋中呆不住,起了床,到了院子里,躺在树下的胡床上。本打算去泡一杯茶受用,但脚下就仿佛踩了棉花,方才这几步路已经走得他气喘吁吁。
躺了片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瞪过去。
再后来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一看,又是一个艳阳天,热得浑身大汗。
一阵从容的脚步声传来,黄威:“可算回来了,如何……可中了……”事关紧要,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不不不,不要说,给我拿杯茶来,渴杀我也!”
有淡淡的笑声响起:“某嗜茶,想不到黄主薄也是同道中人。来人了,将茶具取来,我与黄主薄饮上几盏,也好送他上路。”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黄威定睛看去,瞳孔收缩成一点:“高文,是你!”
是的,来的人正是高文。
这还是从去年冬天起黄威第一次看到这个大仇人,却见,同那时相比,高文好象又长高了些。面庞圆了些,变得白皙温润。他身上穿着一袭青衫,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折扇,长身玉立,当真是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黄威吃了一惊,在他印象中,高文不过是一粗鄙武夫,无耻胥吏。今日见着他,就如同看到一个士林高洁出尘雅士,当真是光彩夺目。任何人同他站在一起,都有自惭形秽之感。
人中龙凤四字天然就是送给这种人物的,只不过,这个人尖子却是自己毕生大敌。
“正是高文,黄主薄,别外无恙啊?”高文微微一拱手,坐到黄威旁边。
早有一个随从将一套茶具送了过来,红泥小火炉,铜炉中有热气汩汩冒出。
高文手脚麻利地冲着茶水,将一个酒盅大小的杯子放在黄威面前的几上,道:“这是武夷山岩茶,乃是我的最爱,黄主薄你可以试试。”
说着,又另外倒了一盅过去:“云南十五年藏野生老茶树,也不错。”
黄威冷笑:“姓高的小畜生,谁要吃你的茶?”
听到他的骂,高文也不生气,反温和地问:“可是怕我下毒,哎,说起来黄主薄你也是个上的了台面的人物,至少在韩城那一方天地如此。在某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谈,不可以妥协和交换的,根本就用不着使暴力手段。黄主薄你让梅良设伏,要杀我高文灭口,未免粗暴些,不够精细,俗了!”
说着话,他慢慢地品着茶水,悠悠道:“也难怪,你心中也就这样的格局。否则,缘何混了一辈子,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薄。”
黄威骂道:“小畜生,你今日来我这里做什么,可是仗了那姓徐的势要来捉我?真当我黄威是好欺负的,嘿嘿,今日只怕你抓不了老子。过得今日,老子就是举人老爷,马上就要做从七品的官了。”
“骂人是不对的,黄威咱们好歹也是有功名有身份的,可不是下里巴人。就算背后一把刀,当面也得一团火。如果像街上泼皮那边厮打,却是失了体统。”高文微笑地看着黄威:“你说我今日捉不了你,还说过了今日就是举人老爷,还要做官,我还真不知道你这迷一样的自信从何而来。”
已经很长一段日子没见到黄威了,刚才看到这厮,高文差一点没有认出他来。
往日间,黄威也算是相貌堂堂,身材健硕。但眼前却只是一个骨瘦如柴,发须蓬乱,满是眼屎的痨病鬼,也许用不着自己下手缉拿,这老小子也活不了几天。
痛快,真是痛快啊!
“自信,嘿嘿自信,你又懂得什么?”黄威艰难地牵动着嘴角,朝高文软软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拢一些。
“黄主薄有话要说。”高文恬淡地一笑,将脖子伸过去。
黄威:“高尔止,你说得对。如今,你们我都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你到现在才算是我黄威的对手。能够成为我的对手,你却是有本事,自然当得起我的尊敬。”
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真没想到,当初外号高傻子的民壮,在我眼睛里如同芥子一般的人物。如今却成了秀才,还小有名气。当初你我怎么就成为仇人了呢,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你这样的人物,倒是值得一交。”
“值得一交?”高文满眼的讽刺:“在黄主薄的眼中,只有能够使用的下属和需要逢迎的上司,除此还有其他吗?就算回时光倒流,你我不是一路人,也走不到一起。说起来,我还真要感谢黄主薄,若非你当初逼得高文山穷水尽,某也不会想着脱籍参加科举,又如何有今日的光景。”
黄威点点头:“人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不到绝境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又有什么样的无限的可能。若非你勾结的徐钦差,要在马政案上置我于死地。黄威也没想过要考个举人功名,入仕为官。若有将来,黄威还真要好好感谢你。”
高文:“感谢,呵呵。”
黄威压低嗓门,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高文,黄某这辈子就没有同人说过这么多知心话儿,唯有你是个例外。实话告诉你,这次乡试某撒出去大把银子,可以说这二十年的积蓄都丢了进去,要买个功名出来,说不定等下就会有好消息传来。至于马政案,等到高布政使出场,有他主持大局,尔等又岂奈我何?”
“我说你怎么想着要来参加秋闱,原来是买通了关节。”高文将身子一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淡淡道:“这里是西安,这是一座大舞台,可不是韩城那一亩三分地。你,还有我不过是大人物手下的一枚棋子,命运可不由自己掌握。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竭力看清掌握棋盘的那两只手,只有看清楚了,总有一天你才能成为棋手。黄威,一旦有事,你总想着依靠、依附于人,你的格局也就这样。可叹我高文以前一直将你当成平生最大的敌人,但现在,你已经没有资格了。等着吧,等着吧,现在已近中午,这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只不过,是你的,而不是我。”
黄威只冷笑,躺在胡床上微微喘息,再不说话。
正在这个时候,外间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呵斥:“什么人,锦衣卫正在办差,速速离开!”
又有一人大叫:“让开,放我进去,我就住在这里,黄老爷,黄老爷,你怎么了?”
黄威猛地从胡床上直起身子,去看榜的忠仆回来了。
高文转过头去,对外面一声喊:“小鹰,放那人进来。他应该带回来好消息,某也是迫不及待想听听了。”
不片刻,一个仆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黄威面前,大声哭道:“老爷,老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你哭什么,可看榜了?”黄威见到他哭,心中咯噔一声。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一把将仆人从地上抓起来。
“看了,看了。”忠仆不住点头,泪水成串落到地上。
黄威:“如何,本老爷得了第几名,快说,快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仆人不住摇头。
黄威大怒,一张脸红得如同出血一般,使劲摇晃着他的身子:“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瞎子啊?”
仆人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也不哭了,“我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挤到榜亭里,可看了半天死活也看不到老爷的名字。”
“什么,没见到本老爷的名字,定然是你这厮看差了,快去,再看一次。”
“没用的,老爷,小的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没老爷你的名字。”仆人:“老爷你没中。”
“没中,没中,没中……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黄威嘿嘿地笑着,斜视了高文一眼:“今年考不中,过两年再说也好。高布政使可出来了,备轿,我要去拜见布政使。”
仆人:“老爷,没用的,只怕你没办法去见高大人了。”
黄威:“你这老混帐,老爷叫你备轿你自去雇就是了,看谁敢阻挡?”
那个忠仆:“老爷,高大人刚出考场,就被徐钦差给抓了。”
“什么,被抓了,怎么可能?”黄威大声吼叫起来:“一个小小的徐编修,他凭什么抓捕封疆大吏,就不怕国法吗?”
第234章 最后时刻(三)()
仆人:“老爷,当时的情形我看得真真的。看小说到高布政使刚一出贡院,徐钦差就带了兵马迎了上去,又掏出圣旨,按照名单将一众大老爷给拘了。好惨烈,有的大人因为多说了一句话,就被锦衣卫打得满口是血。”
“什么,圣旨,徐珵拿到了圣旨?”黄威一把将仆人扔在地上,整个人就好象是漏气的皮球,软倒在胡窗上:“完了,完了,这是彻底地完了!”
先前那张血红的脸已经完全惨白下去,就好象是一张死人的脸。
“对,这是要完了。”高文指了指茶杯:“黄主薄请饮此杯,进了锦衣卫的监狱,再想喝这样的好茶就难了。”
“高文,高文,高文……”黄威颤着嘴唇,只翻来覆去地喊着高文的名字。
高文也不急着叫外面的小鹰带着兵丁过来拿人,只坐在黄威傍边微笑着看着这个已经彻底失败的可怜虫。
胜利的滋味如同美酒,需要慢慢地品。
太阳从头上下来,穿过树叶的缝隙,将光影落到黄威的脸上,如同老人斑。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黄威已经老得不象话,就好象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头。
汗水如同泉水一般从黄威的额头上渗出来,竟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小鹰又喊:“什么人,你来做什么,快离开!”
原来外面又来人了,那人大喊一声:“尔止,尔止,我是俞士元啊!你可在里面,快快快,放我进去。”
高文正端着茶杯的手不为人知地一颤,他知道,自己的乡试结果出来了。
俞士元是昨天来西安的,说是今日一大早就会去高文家等着。若是喜报一到,也好讨口酒吃,粘点喜气。
若高文不中,他应该还在家中等着。如今却急吼吼地过来,自然是有好消息。
可算是中了!
高文深吸了一口气:“小鹰,是自己人,放士元兄进来。”
俞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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