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个兵丁提着丈八长鞭走到至公堂外的空地上,“啪啪啪”就抽了三记。
这声音又清又脆,直叫人浑身上下炸出了一层寒毛。
这三声响鞭代表本届陕西乡试正式开考。
熬了一个通宵,又忙了半天,李大宗师早已经精神委顿,这个时候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软软地一挥手,像舒日长示意。
和他不同,舒日长精神却极其旺盛,眼睛里全是精光,大喝一声:“开考了!”
就命人捧出早已经封好的题目纸,拆开来,命人分别发放下去。
题目一拆开,所有的内外帘官都下意识地伸长脖子看去。乡试第一场的三道《四书》题最是要紧,可以说直接关系到考生能否中举。只要这一场作好了,至于后面两场发挥不好,也不打紧。
至于高凌汉和陕西按察使,更是走上前去,各自拿了一份仔细端详起来。
一看到题目,高凌汉面上微露惊讶之色:“原来是这个?”
在此之前,他已经听手下的幕僚说黄威已经打到了李祯考题。作为一省的最高行政官,高凌汉和地方上有许多钩扯,有许多金钱上的往来。这次乡试,早在两个月前就有人求到他的门下,想要行个方便。
如果不应了他们,自己面子上须过不去。
在听到题目之后,高凌汉很是满意,就让马师爷按照自己事先拟订的名单,分别通了一下风声。人也不多,左右十来人。
他是个做老了官的人,自然知道科举作弊牵涉重大,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也没跟同考官通气。只说叫那些人去考就是了,既然已经提前知道题目,如果文章再做差了,没有被录取,只能怪自己。
看到高凌汉惊讶的表情,李祯突然问:“怎么,高大人对老夫所出的这三个题目有看法?”
“本官能有什么看法,只是觉得题目实在太简单了些。”高凌汉随口说。
“是啊,实在是简单了些!”内外帘官门都小声地议论起来。
李祯疲惫一笑:“就是要出得简单些才好,才能考出士子门的基本功是否厚实。看来,大家有些失望。”说着话,眼睛有意无意地看了高凌汉一眼。他心中突然有些不满,这个高布政使前番整日弄写莫名其妙的人来请自己吃喝饮宴,不外是想套老夫的题目。看来,那日自己醉后所说的话,这个高大人也留了心,也不知道泄露给了多少人。
端的可恼!
高凌汉本是心志坚强之辈,自不会心虚。不过,他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是啊,今日还真是不顺。等到乡试考完,得安抚一下那些走门子的官员和乡绅们。
很快,题目纸就分别发放下去。考试正式开始,考生不敢喧哗,满耳都是沙沙的翻纸声、磨墨声,如同春蚕吃桑叶。
但在这一片寂静中,却有一队兵丁举着长幡,摇动着上面的白纸,为首那人高声呐喊:“国家取士,务要清白。有那恶鬼冤魂,有仇的报仇来!”
后面几人也跟着喊:“有仇报仇,有仇报仇!”
原来,这国朝立过已近百年,开课取士也有二三十届,再加上前朝伪元,这西安贡院中也不知道坐过多少考生。每次有害病的、做不出题目的、自行短见的,也不知道死过多少人。
死的都是心怀怨怼的书生,因为不能轮回投胎,就将一缕冤魂盘桓在这贡院中作怪。
于是,每次乡试之前,都会举行这么个议事,叫那些亡灵出来了了心愿,也不要作祟。
舒日长大怒,喝道:“搞什么,我辈读的是圣贤书,养的是浩然正气。子不语怪力乱神,速速叫他们退下,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第194章 王船山()
对于这次秋闱,高文说不紧张也是假话。其实,当初他参加科举,一是为了得个功名自保,二是觉得科举入仕这条路子才是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正途。自己要想要所作为,还真不得不来考上几场。
如今,有徐有贞给自己撑腰,洗刷了身上罪名,又有秀才功名在手,入仕做官这件事好象也没有那么紧迫了。可是,一进考场,感受到这森严的气氛,他却突然有些心下凛然。
等到考题一拿到手,高文展开来一看,顿时楞住:这也太简单了些吧!
三道题目分别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朝闻道,夕死可矣》、《毋我》。
第三题还好,尤其是前两个题目,都是出自《论语》还是其中的名句,即便是后世的中学生,张口句被背诵。可以说,任何一个读书人在开始学习写八股时文起,这些题目也不知道作过多少遍,可以说提笔就有。
“这乡试还真是没有难度呀!”高文摇了摇头,磨了墨汁,开始打草稿。
不但是他,想来其他考生也同样以为。不然,高文怎么隐约听到旁边的考舍中传来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按照高文的计划,进考场之后,趁精神还好,用一天时间将第一题给作了。第二日则对付第三题,至于最后一天,则作第二题。
因为题目实在太简单,高文也难得去检索自己脑中记忆下的范文,径直破题。第一题《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以前跟俞兴言、石廪生学八股文的时候也做过,以此来入门。写好之后,以当时他的水平自然被两个老师痛批成臭****。
然后,又经过反反复复十多次推倒重写。经过长时间练习之后,直到改无可改,两个老师才放了他过关。
不得不说,这篇文章改到最后,同自己的第一稿相比已是面目全非,质量也是上乘。在高文看来,也算是非常不错的。和同时代的那些八股文高手比起来,并没有多大区别。
可是……不对,不对,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高文心中突然一凛,暗道:“这个题目就连我这个新入门的现代人也不知道作了多少遍,换成其他人,怕是只比我多,不比我少,都会将自己以前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誊录到卷子上。如此一来,大家的文章都写得不错,自然也分不出高下来。若如此,我高文岂不是泯然众人矣?”
“而且,正因为实在太简单,同考官也看得心中生厌。你的文章若是写得没有新异之处,说不好人家只瞄上一眼就扔废纸篓中去了”
“呵呵,这题看似是一道送分题,其实是挖的一口陷阱。这个李祯李昌祺李老头,人老成精,良心大大地坏!”
“罢,我也不废这个神,索性从所记得的后世状元八股文中选一篇同题的誊录上去就是了。杀鸡用牛刀,却是大意不得!”
信念一动,还没等他多想,手下就不受控制地写道:“学者所性之了,于朋来得之焉。”这是破题。
接着承题:“夫朋自远方来矣,于斯时也,乐何如也?”
中规中矩,也没有甚出奇之处。
不过接下来的一句却是奇峰一转:“非好学不知之尔。夫子之明善而复初者言曰:学者性之复。而情:一性也,有说几焉,抑有乐几焉。说,故百物不失于己;乐,故善气不违于天下。”
这才是高屋建瓴,说粗俗些,这句一出,整篇文章的格调就上去了。
高文一呆,这才想起记忆这这篇范文出自《王姜斋四书文》,这本书乃是清朝光绪年出版,并非没有被自己老师编进那本《状元八股文汇编》之中。
王姜斋,就是王夫之,明末清初的哲学家,大学问家。
高文之所以记得这几篇文章,那是因为王夫之的名声实在太大。而且,这人是第一个对明朝八股文做出系统审视和评判的人。他对八股时文的见解,被后人总结出一整套理论,直接影响到后世研究八股文的学者。可以说,后人的研究成果都是建立在王夫之理论的基础之上。
当年老师编书的时候,却没有收录一篇王夫之的八股文。
高文心中奇怪,问这是何故。老师回答说,船山先生可没中个进士,到逝世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举人,自然不好收录进去。
高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夫之十岁受教于父,曾致力于八股文写作。凭着一手出色的时文,二十一岁就中了秀才,二十四素那年更是以第五名考中举人。本想一鼓作气夺得进士功名。可这个时候,李自成却攻占北京城,明朝灭亡了。他就算想去参加科举,也无处可去。
和他一样,因为明朝灭亡,无法科举的还有另外一个大学问家大哲学家黄宗羲。
明朝灭亡之后,王夫之在家乡招募义勇,投奔南明桂花王,后因故辞职,隐居衡阳,著书立说。
船山先生在文化上的成就且不用说,但就八股文而言,到了晚年,更是出神入化。有几个特点。有是对题旨把握精确,显示出精湛的经学功底;二是说理透辟,时有创新;三,所作之文平实自然,层层阐述,老道厚实。
这其中“时有创新”四字最是要紧,正好用到这里。
就《有朋自远方来》这个题目而言可以说是被书生们写烂大街了,可在王船山笔下,却作得有趣有味,叫人读了禁不住“啊”一声:“原来还可以这么写,有意思,有意思!”
今科李大宗师出的全是简单的题目,考的就是士们对经义基础的把握程度和抖机灵的能力,而这种事情正是王夫之最擅长的。
对了,在王船山先生的《王姜斋四书文》集子里也尽是这种常见的题目,人家之所以选这种文章,不外是让读者知道八股文的作法,算是一种启蒙。又不是出奥数题,尽挑难度大的整。
这次乡试的另外两题《朝闻道,夕死可矣》、《毋我》恰好在那本书中也有范文。
哈哈,索性一并抄了。
高文禁不住一笑,喃喃道:“船山先生,不好意思,我就紧着你一人薅羊毛了!”
如果连三大清初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大学问家之一的王夫之也过不了陕西乡试这一关,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对于获取举人功名,高文有强烈的信心。
当然,他也不敢大意。先是老实地将第一篇文章凭借记忆写在草稿纸上,检查了半天。发现没有什么漏洞时,这才满意地搓了搓手。
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到吃饭时间。
高文也不急,吃了几口石幼仪给自己准备的干粮。睡了午觉,这才开始用工整的馆阁题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录起来。
等到第一题答完,一整天的时间过去。
“今天就这样吧!”高文照例如往常那样在炕上做起俯卧撑、引体向上,锻炼身体:“一天一题,不用太赶!”
各做了两百个俯卧撑货物引体向上之后,高文热得浑身湿透顶,这才发现今天的天气是如此的闷热。
外面的天上堆满了乌云,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看了看狭小的考舍,高文急忙将卷子和题目纸等物收好,放在最里间。
空气潮湿,汗水一出就停不下来。今年的乡试天气实在糟糕,也不知道俞先生和准老丈人作得如何了。
突然间,高文感到一丝不安。这不安从何而来,他也说不清楚。
第195章 互抄()
和高文一样,拿到题目纸后,石廪生狂笑出声:“太简单了,实在是太简单了,哈哈,哈哈,老天爷这不是将举人功名送到老夫手上吗?”
是的,尤其是第一个题目《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直娘贼,那不是几个月前高文来请教过老夫的吗?
当时,高文这小畜生写的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没办法,谁叫他是我的半个儿子呢!他若是有出息了,我那乖乖女儿阿三也有个好的归宿。
没奈何,老夫之得将那篇文章掰碎了,揉烂了,一点一点地修改。
呵呵,高文这小畜生果然争气,竟一口气考上去了,得了秀才功名,如今还进了这贡院参加秋闱。恩,是老夫教得好而已。
既然大宗师出了这么道题,那就是将举人功名送到我手上,天与不取,必受其咎。
老夫天生过目不忘,那篇文章虽然说隔了这么久,依然记得每字每句。也罢,待老夫抄来一用。
正笑着,一个兵丁将棍子从外面伸来,狠狠戳了石廪生一记,正中他的勒下;“老实点,不许笑!”
这一棍何等厉害,直戳得石廪生透不过气,眼泪都流下来了。
他急忙朝兵丁一拱手,可怜巴巴地用目光哀求着。
乡试考场的记录他这个识途老马自然清楚,无故喧哗者,卷子可是要被收上去盖个银模。将来考官阅卷的时候要降一级处理,算是古时候的点差评。
看到石廪生可怜模样,和白花花的发须,那兵丁心一软,骂了两句就走了,也不跟石老头过硬。
看到士兵离开,石廪生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暗想:我呢个乖乖,显些糟了糕!
忙解开衣服一看,勒下已经青了拳头大的一块,稍微一动,就疼得钻心。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再不敢造次,乐极生悲就不好了!
不过,吃了兵丁一棍,石廪生还是感觉到一丝不祥之兆。
他将那篇文章抄在草稿纸上之后,正要誊录。
想了想,又犹豫了。
心想:我石献珠好歹也是个廪生,虽说后来因为考核不过被赶出了学堂,可好歹也是进过府学的。如此一字不变地抄高文这小畜生的文章,若是被人知道了,颜面何存?
即便高文不知道,可老夫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平日里又以道德先生自居。圣人最讲究的是慎独二字,我这么做,岂不是暗室欺心。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骗得过老天爷吗?
不不不,不能这么做呀!
方才难道是上苍对我的警示?
……
摇了摇头,石廪生就又拿出另外一张稿子,重新写起来。
问题是,只写不了两句,他只觉得文思不畅,怎么作怎么没有。
脑子里尽是高文的那篇作文,写着写着,思路就拐到那边去了。
哎,该死的小畜生,你这是在同老夫作对吗?
石廪生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如果此刻高文就站在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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