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虽然已经见过无数次了,可每次看了都觉得很神奇啊……”
梁山伯和祝英台同侧,迎面感受到明显带着冷意的凉风,再看着盆里噼里啪啦结成冰的水,不由得叹息。
“你真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的吗?”
“莫夸她,否则等下又要翘尾巴了。”
马文才对冰块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他跟在皇帝身边自然是少不了冰盆的,而且他本身也不怕热。
他注意到的是祝英台手上另一样东西。
“你手上那是什么?叠扇?”
“这个?”
祝英台莫名的看了看手里的折扇,“这是折扇啊,我让竹部的工人用没用的纸片帮我做的。”
她现在字写的不错,画也还可以,为了不让扇面太单调还在上面画了画,提了首小诗。
这种东西后世两块钱五块钱一把满大街都是,景区更是摆地摊的货,所以她也没当回事。
但马文才却将它拿了过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
“刚刚我们在聊北魏和亲使者的事情。”
梁山伯见祝英台没了扇子又开始冒汗,伸出手用宽大的袍袖为她扇风。
马文才抬眼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又继续低下头去把玩折扇。
“你们也得到消息了?玄圃园里现在也为这个事热闹,太子殿下想在北魏人来时扬我国威,为了找斗诗的人选天天开诗会,快愁死我了。”
祝英台揉着已经酸痛的手腕,问梁山伯:
“这么下去手要断了,有时候一份要抄上十几张传送各人。上次我让你帮忙刻的雕版怎么样了?”
“刻是刻好了,可是英台……”
梁山伯声音低沉,“我试着按你的说法用墨刷了再覆盖上去,字迹一下子就泛开成一团,根本没办法看清。倒是刻大幅的画还能看明白。”
梁山伯木工活儿做的不错,字也不错,祝英台便求他在闲暇无事时刻一块板子,试验她想做的雕版印刷。
听到梁山伯这么说,祝英台立刻陷入了“发明家模式”,开始自言自语。
“为什么会泛开?是纸张的原因吗?宣纸容易泛?还是墨的问题?现在的墨是水墨所以容易泛,难道要用油墨?我的天不会为了做雕版还要再去造油墨吧……”
她搓着下巴。
每次都是如此,她想要造出什么东西就要解决更复杂的问题,这样折腾一通后做出来的东西还不一定是她要的东西。
就在裴家客店的地下室里,已经摆放了不少废弃的玩意儿,包括她做失败了只能亮一天的“人工夜明珠”、达不到温度烧不出来的瓷器、各种有漂亮颜色淡含毒的颜料等等。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暗恨没有把家里的《中国古代日用化学工程技术史》和《中国古代科学史纲》带来。
为了雕版还要创造出油墨,有这时间和钱,不如雇穷书生抄书……
祝英台摇摇头把偷懒的法子甩在了脑后,注意力回到北魏来使上。
“听说送嫁了一位公主?嫁给谁啊?陛下都禁女色多少年了,太子有太子妃了,几位皇子都有了王妃,难不成嫁给宗室?”
祝英台猜测着。
“人家千里迢迢送来不会就嫁给宗室的吧?”
“和亲只是个愿意交好的信号,那位公主也不是什么公主,不过是元魏的宗室女子。”
梁山伯解释着:“陛下是不可能娶这位公主的,那样他就和魏国的元帝同辈了,太子和几位皇子停妻再娶的可能也不大。如果公主年纪不大的话,大概会是几位年纪小点的皇子里选择,要是公主年纪大了……”
“算了吧,人家是奔着谢家和王家来的。”
马文才一语道破天机。
“那些胡人做梦都想和王谢之家结亲,谢使君既然能弄个公主回国,必定是谢家哪位子弟要娶。”
“哇,这样很打脸啊。”
祝英台咋舌。
“魏国人一到京中,少不了又是比武、斗诗、看谁风雅。”
马文才摆弄着手中的折扇。
“送嫁的魏国将军一定是武艺超群,而且深受皇室信任。这一路他要保护公主,还不能影响到公主的名声,八成是同辈同族的宗室。”
他猜测着。
“斗诗嘛,我们这边是不怕的。谢使君是我们的主使,我猜那边的主使应当是姓崔。崔家总不会连几个能写诗的人都没有吧?”
待说到风雅时,马文才将扇子一展,动作潇洒漂亮。
“但要在短时间里风雅起来,说不得要落在你这折扇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买了这两本书做参考书。有意思的朋友可以在图书馆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哈哈哈。
306、有凤来仪()
折扇这东西; 其实之前就有人用过; 叫做“叠扇”。
魏晋时人人爱谈玄,为了表现出超脱潇洒之意,往往会拿个羽扇或团扇挡住自己的脸再冥思苦想,称之为“障扇”,但这两种扇子都不方便携带,于是曾有人做出过羽毛叠扇来代替团扇。
但这种叠扇的开合并不是很流畅; 经常打开不成一身碎毛; 看起来颇为狼狈,加上玉骨后沉重掂手; 和“从容”的风度不符,于是并没有流行开。
但祝英台做的不是羽毛叠扇,而是后世常见的书画折扇。这种扇子用了竹子为骨; 一面作了画; 一面题了诗,开合之间潇洒至极; 让马文才一看就喜爱上了。
这段日子以来; 萧衍都在烦恼着该怎么让北人一来就觉得南方果然是衣冠正朔。别人口口声声说什么“胡虏”、“塞种”; 但他自己知道; 自北方文帝改革以来,北魏已经早不是几百年前那个部落城邦了,南人该有的东西,他们都有。
如果不能让北人由衷的仰慕南朝的文化并产生距离感,在两国谈判之中; 优势会荡然无存。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马文才知道,一旦皇帝有了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就会躲入同泰寺里“斋戒”。
浮山堰一事最大的打击不是消耗了梁国这么多年的国力,而是把这个国家的自信和骄傲打掉了。
一直以来,这位陛下也曾经历过各种失败,但这些失败都是可以接受的。浮山堰的垮掉让他的自信也跟着垮掉了,自那以后,他做出任何重要的决定时都会犹豫不决,甚至不敢再轻易下决定。
只有在同泰寺里,在小小的斗室之中,他才感觉到过去的那种果决回来了,因为在那里,他是有漫天神佛庇护着的。
越接近真相,马文才就对现在的梁国越失望。梁国其实已经到了颓败的边缘了,可似乎没有多少人能看得见,各个都在醉生梦死,试图用这种方式就能掩盖内心的惶恐。
但北方也是一样的烂摊子,比南方好不了多少,已经改制的北魏迟早会变得和南方一样,他连另投别处的选择都没有。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能和远在北魏的萧宝夤产生共鸣。
萧宝夤生于南方,居于北方,恐怕比他的体会更甚,那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产生无处容身之感?
但这些念头最后也只是一瞬,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在未来几年内尽力把握住这种难得的安宁,并发展自己的实力才是重点。
在马文才的建议下,听话的祝英台便去做了。
她委托了那些竹工连夜给她赶制了几十把扇子,扇面是用上好的银光纸制成,纸质光润洁白且有一定厚度,扇骨用的都是无子的残简,这些竹子经过这么多年的时光,早已经浸润出了玉一样的光泽,哪怕什么都不写,这样的扇子拿在手里都是一种凝聚了时光和文化的艺术品。
担心别人会觉得竹子轻贱,她还让竹工们在扇骨最外侧刻上“玄圃园”的名号,既然是东宫所出,再轻那也不贱。
随后的几天内,太子为了选拔人才一直都在开着诗会,题目越来越刁钻、要求的也越来越多,能留到后面几天的都是在作诗能力上万里挑一的人物,比如之前那位老者吴均,比如鲍照的那位后人鲍涯。
正因为人开始少了,祝英台之后几天终于开始有空折腾马文才交代她的事情了。
除了按照太子的要求将诗文录下来以外,她还会将每个人当天做出的优秀诗作誊抄在扇面上,以太子的名义赠给他们带回去做纪念。
只是些竹子和纸张做出来的东西,所有人都没有多想,人人当场就收了。而祝英台确实也很崇拜这些真正有诗才的人,每首诗认真去誊抄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样一笔好字,这扇面不看诗文,仅仅看字也是一种享受。
现在本来就是六月,今年又格外的热,身上插把扇子实用性很强,用来扇风确实很凉爽,不时就要拿来使用,加上有些人为了学习祝英台的字,更是时不时展开观看,这一看就不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再看到玄圃园的标记,折扇这种东西一下子就火了。
四处都在恭维这种扇子,甚至称呼它为“玄圃扇”,人人都以腰间能插一把玄圃扇为荣,俨然成了新的风尚。
但实际上,太子知道这折扇比别人还晚些,当他知道这东西出自自己的玄圃园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玄圃扇?折扇?
能写诗作画的扇子?
他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玩意儿?!
当命祝英台呈上自己的折扇后,萧统敏锐的发现了其中可用之处,让玄圃园里的工匠放下手中其他的事情,全力赶制这种扇子,并请当世书品最高的几位大家为扇面题诗,赐给这次负责接待北魏来使的大臣和郎官。
扇面上的诗,用的是祝英台复原的、在此之前从未面过世的《古诗十九首》。
能被挑选出来接待北魏来使的臣子和郎官,无一不是出身、容姿和学识在梁国一等一的人物,其中甚至还有一位女子,乃是东宫十学士之首刘孝绰的三妹刘令娴,人称“刘三娘”。
这位刘三娘诗才惊人,七岁时便能咏诗作对,风格大胆热情,其兄在东宫时常常自叹自己的才学不如其妹,引发了太子强烈的好奇。
太子命人召来对答,刘令娴果然名不虚传,遂叹服并点为女官,辅助太子妃接待魏国公主。
萧衍后宫没有皇后,太子的生母丁氏已逝,这时候只有让太子妃蔡氏来负责这些事情了。
这位刘三娘今年年方十六,在京中追求者入云,赐给她的扇子上书写的正是那首《迢迢牵牛星》。她对此扇爱不释手,无论什么场合都拿着它,那些追求者为了讨好她,也将扇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玄圃扇火了,自然有人仿制。但是众人一开始众人还顾及到太子,只是在自己家里命匠人仿制,没有古简作为扇骨就用象牙和其他珍贵的材质,扇面上书写的是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诗句,不敢拿出去炫耀,就在家中把玩。
但总有胆大的自以为“放浪”而拿出去,有一个人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法尚不责众更别说这些高门士子,最后对折扇的追捧席卷整个建康,成了一种风尚。
人人都在攀比扇子的材质、扇面的纸张、扇子上的诗文绘画后,反倒是最初赠送扇子给人的祝英台,就这么被人遗忘了。
对此,祝英台表示喜闻乐见。
被追着写扇面什么的不要太糟心好嘛!
她又不准备卖扇子,干嘛还要附赠手绘和诗文这么苦啊!
不过这件事也有好处,之前玄圃园里那些动不动挨打、一天到晚担心没用了以后要被送去修皇陵的那些工匠们,如今都成了做扇子的一把好手,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没用后要被弃如敝履。
银光纸本就是宫中工坊所出,外间不得寻,寻常纸张作为扇面写字易破易裂开,唯有这种纸能经受的住不停的开合,为了修复竹简“修旧如旧”,竹园里又有现成的大把上号古竹片,取材自是第一流。
现在只有玄圃园的折扇才被认为是正宗的“文士扇”,为首的郑头更是公认为做扇子第一,就连太子都对他颇为客气,赐了不少财帛给他,现在玄圃园的竹扇已经成了太子赐人的东西,人人都以有一把刻印为“玄圃园”的竹扇为荣。
就在这种诡异的扇子风刮遍建康,已经开始有人缩小了扇子往头上插的时候,北魏的使臣终于到达了建康。
马文才其他事情都猜对了,这次北魏派来的主使果然是姓崔,连带着清河崔氏的子弟也来了好几位。
除此之外,大概是胡人比较有冒险精神,这次来的使臣里也有几位鲜卑使臣,但仅从外表和打扮来看,和汉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并不如他们所想的或是黄须或是索头,只有一位眼睛微蓝,原本是姓尉迟,如今改姓了“尉”,身材魁梧皮肤极白,引起不少人围观。
为了迎接北魏来使入城,也为了迎接出使回国的梁国使臣,北魏人入城时可以说是万人空巷,连集市都没人摆摊了,只要还在建康的人都去了城门入宫中的宫道两旁看热闹。
没办法,两国断交了几十年,很多人都觉得北朝人是传说中的人,还有人宣扬鲜卑人都是黄发绿眼的怪人,各种猎奇加凑热闹的心理下,自然是没有人希望错过这样的盛事。
皇帝宗室和文武百官是率先出城迎接的。
马文才作为皇帝的秘书郎自然也去了,而且位置很靠前。
太子知道祝英台才是制出折扇这种东西的功臣,为了奖赏她也将她以东宫属官的名义带在了身边,算是凑上了vip席位。
梁山伯身为御史台一员,负责协助建康令纠察接待中的秩序,尤其是百官的仪容仪态,倒也混在了前列。
至于傅歧,身为金部郎,全权负责这一次接待中需要的物资,忙的是团团转,根本没心思去看热闹。
就在众人翘首盼望之中,南梁和北魏组成的使臣队伍缓缓而来。
大概是出于对梁国的礼貌,队伍最前方的是梁国归国的主使谢举。
谢举和一年前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看起来瘦了许多,想来来回这一年多的时间舟车劳累又周旋于洛阳权贵之中颇为劳心劳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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