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公子去了建康,请设法到乌衣巷的谢园,将此物交给谢园的主人谢举。他是我昔年的好友,和临川王有仇,而且一直在查萧宝夤之事,你只要跟门子报上‘清河崔廉’的名字,便能见到他。”
乌衣巷,谢举?
谢园的主人?
马文才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枚玉玦。
能和名动天下的“王谢”之家有所牵连,就算冒些危险也没什么。
如果他没记错,那位谢举谢令公,后来是朝中的尚书令,地位尊贵。既然他能站了那么久没倒,说明临川王也不能拿他如何。
见到马文才接过了的玉玦,崔廉才算松了口气,对马文才道了谢,便要转身离开。
看着去意已决的崔廉,马文才竟生出一种“风萧萧易水寒”之感,他有预感,自此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位崔太守了。
“崔公竟情愿去敌国,也不愿留在梁国了吗?”
情不自禁地,马文才脱口而出。
崔廉诧异地抬起头。
马文才话说出口后才觉得不妥,他原本不是这么莽撞的人。但也许是此情此景,也许是他郑重托付的态度,都让马文才失了态,将原本不该问出口的话问了出来。
“故国虽好,却已经容不下崔某了。”崔廉并没有怨怪之意,反倒露出了了然的神情,“而且在我看来,如今的梁国和魏国,并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马文才一怔。
“马文才,你可知道为何我选择保住百姓,而牺牲士族的田地家产?”
崔廉问他。
“难道不是因为人命关天……”
远处的裴家人似乎焦躁了起来,想要过来催促,却被裴家家主裴罗睺按下,远远地带着崔家人和裴家人在远处相等。
马文才所乘坐的青蓬马车,竟隐隐成了独立超然于众人之外的一处所在。
于是乎,一人在车里,一人在车下,看似应该是车下的人向车里的人求教,却怪异的反了过来,而无论车内的人还是车下的人似乎都不以为意,只关心着他们所说的话题。
“观我南方,自十六国以来,一百三十余年间历经刘宋、萧齐、萧梁三朝。仅刘宋有九帝,萧齐一朝不过二十三年,不算追认的两位,换了七帝,但无论世道如何动乱,士族不见减少,却日益增多,为何?”
崔廉感念马文才相护之恩,又内疚将他牵扯到此事之中,有意让他看清一些事情,故而时间紧迫,却耐下性子和他谈天。
“因为……”
饶是马文才自认博闻强识,一时却讷讷无语。
“人人都想当士族,两晋之时,士族虽身份超然,却依旧有品有序。订立品级的中正人人都能背出当地士族的谱牒、族门,虽然士族不需服役,不用承担赋税,可比起百姓来,数量毕竟太少。”
崔廉看着表情木然的马文才,温声道:“可如今每经历一次动乱,或以军功起家,或纳资拜官,或贿赂官府、假冒军功,或诈改户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新生士族也不知有多少,即便是最厉害的大中正和吏部官员,如今也背不全士族的《百家谱》,除非有意追寻旧谱,否则谁也不知道这些士族有几个是真的传承数代,有几个是旁支冒认,又有几个干脆就是窃官假号……”
“你觉得士族超然,是因为你身在士族,从小受阀阅之教化,享士族之特权,可士族的超然,不是白白来的。”
“一个士族免税,他的荫户门客皆受其庇护,原本该承受的赋税、劳役,该由谁来承担?无非是庶人罢了。对于百姓来说,一个士族的诞生,往往便是数十、甚至数百人的供养。一个士族的出现,便能按照律法圈地围田,侵占山泽,原本百姓还有田可种,有林木可用,如今却都成了士族的私产……”
崔廉遭受劫难后一直藏在民间,见过的不知比马文才这样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要多多少。
马文才渐渐明白过来他要向他说明的是什么,表情也从木然变为震惊。
“若是两晋之时,人口众多,供养这么多士族还算是勉强能以为济,可五胡乱华之后,人口凋敝,士族虽受大劫,但豪族大多东迁,这么多年来,士族人数只增不减。那么,如何以这么少的人口承担这么多士族的特权?又为何要去承担这么多士族的负担?假以时日,终将没人种田,没人服役,没人缴税,没人当兵,你看那么多青壮情愿去当僧人,当荫户,当奴隶,为何?”
崔廉冷笑。
“修浮山堰死了那么多人,浮山堰崩又死了那么多人,死的大多是军民,扬州和兖州人口好不容易蓄养起来,经此一事,又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可死了的士族有几个?倒百姓养不起士族的时候,你当如何?”
“北朝自元魏文帝改革之后,也开始了门阀品定之制。魏国原本以武勋立国,不以出身论成败英雄,只以功勋贡献定高下,可如今却也开始靠门第出身仕官为将,连郦兄这样能文能武的实干之人,都被罢官陷害流亡国外。你且看着,不出二十年,北朝必乱。”
在这一刻,崔廉有一种挥斥方遒的气势,似乎这个历经磨难之人一直并未被击倒的原因,正是因为他看到了将来的结果。
“而我国虽看似承平,积患却早已久之,只要一有动乱,便是不死不休。”
“这……竟是无解吗?”
马文才从未听过如此“杀气腾腾”的预言,直听的心惊肉跳。
“解?怎么解?”
崔廉笑得有些凉薄。
“就算能揪出萧宝夤,能扳倒临川王,至多不过再维持个十来年罢了。你自己便是士族,你们心而论,即便你知道将来必出大乱,让你散尽家财,还复与民,你做的到吗?”
马文才脸色明暗不定。
这……自然是做不到的。
“若士族自相残杀,互相吞噬,将数量减少到极少的地步,又或者抑制住新生士族的产生源头,再用各种手段剥夺掉大量士族的阀阅,也许还能再维持个几十年表面的‘太平’。”
崔廉叹了口气。
“如果是十几年前励精图治的陛下,也许还能做到,但现在嘛……”
他抬起头,看向马文才。
“所以我说,无论是南边,还是北边,都是一样的,迟早有一天都要发生大乱。而总有一天,等这天下人发现已经供养不起这么多的士族时,这世上便不会再有士族了。”
“你问我能不能解?”
崔廉笑得悲哀又绝望。
“除非有人能一朝踏尽公卿骨,否则这死局,永不可解。”
作者有话要说: 小马哥承受了上万吨的打击。
第150章 报官无门()
梁山伯几人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
也不知道裴家在哪里弄到的这么霸道的迷香,这一路颠簸成这样,居然没有一个醒过来的。
第一个醒来的傅歧连呼头痛,稍后醒来的祝英台和梁山伯也是如此,大概这药对身体还有不少伤害,半夏醒来时候还吐了。
但比起浑身是血满脸苍白的马文才起来,他们这点“痛苦”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马文才,到底发生什么了?”
傅歧扒开马文才衣服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这是兵刃伤,谁对你动手了?”
梁山伯倒是第一个注意到地方不对。
“我们这是在哪儿?不是在驿站里吗?”
“昨天驿站来了一群刺客,我们都被迷香迷倒了。”马文才不愿他们多担心,轻描淡写的说:“他们杀人放火时风雨他们几个把我救了出来,然后又赶去救你们,刺客人多势众,我受了点伤才逃出来。”
马文才为了做的逼真点,也让疾风砍了追电几刀,否则侍卫身上干干净净,主子身上却满身都是血,有点说不过去,所以现在每个人看来都很狼狈。
“怎么发生这么多事……”祝英台还有些迷迷糊糊,不明白怎么眼睛一睁世界就翻天覆地了。
“居然敢在驿站里行凶,简直是令人发指!”傅歧咬牙看着马文才身上的伤,“怎么能放过这些人,我们得去报官!”
“对,去报官!”
祝英台也跟着附和。
“驿站里一定还有不少人受了伤或是枉死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惊疑着问:“马文才,那些刺客是来刺杀谁的?又是迷香又是防火,难道是住我们隔壁的……”
马文才听了崔廉一番话,精神有些不太好,如今面对着这群同窗,竟也有些意兴阑珊,随意点了点头。
“恩,被袭击的是崔廉一行人。那时候我逃得急,又起了火,没看究竟是什么情况,不过凶手人多势众,崔廉一家恐怕凶多吉少。”
祝英台因为郦道元的缘故对崔廉大有好感,听到出了这事,满脸震惊。可马文才那时都已经伤成这样了,还要带着他们几个累赘逃出生天,她也没神经病到问马文才为何不帮崔廉一把。
马文才与他们的意义,要比崔廉一家重要的多。
祝英台扪心自问,若在那种情况下,她也会选择保全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再救下同窗,而不是去逞什么英雄的保护崔廉。
“我们虽然是被迷烟迷了,但毕竟是好好的睡了,马兄独自经历了一场祸事,又身受重伤,我们还是别再问了,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才是。”
梁山伯见马文才无论是面色还是神情都不大好,心中有些不忍,拍了拍傅歧的肩膀劝他们不要再多说了。
“前面的路封了,引路的向导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既然去报官,我们还是原路返回最近的城镇,顺便给马兄治治伤。”
“是,马文才,你还是先歇着吧。我那辆车不怎么颠。”
祝英台指了指自己的车。
马文才自然也不跟他们客气,吩咐了风雨三人负责赶车,又让傅歧照看马匹和驴子后,便径直上了车去休息。
他也实在是撑不住了。
梁山伯扶着马文才上了车,目光不经意间从车辕上扫过,见车辕上几个硕大的脚印,眼神一敛,表情若有所思。
但他想了想崔廉入京后会有的遭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微微一叹,坐在了赶车的疾风身边。
“我也会赶车,若你实在疲了,就换我来赶,也好让马兄多休息会儿。”
他对疾风说着。
“一夜死里求生,我现在哪里睡得着,想想还在后怕,赶赶车,有点事做,反倒好受点。”
疾风对梁山伯一直印象不错,咧咧嘴笑了笑,似是心有余悸着:“梁公子,你是不知道,那时候主人就担心速度慢了救不下你们,连命都不要了……”
“疾风!”
车厢里突然传出马文才的轻喝。
“你太吵了。”
疾风猛然住了口,歉意地对梁山伯笑笑,不再多言,专心赶车。
“我懂的。”
梁山伯对着疾风微微颔首,也不多言,静静靠着背后的车门。
即便他那时昏迷不醒,从车壁上不知为何溅上的血滴,还有马文才像是一夜之间完全丧失的精气神上都看得出昨夜过的绝不是那么容易。
更别说马文才是个生性别扭的人,即便做了许多,也不会当面炫耀以作谈资,也许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辈子他们都不会知道了。
他曾对子云先生说,他将他们从会稽学馆带了出来,就要好好的带回去,君子一诺千金,可真在生死关头,还能坚守君子之道的又能有几人?
何况他们那时根本不省人事,就算糊里糊涂死了,也不能怪他。
加上沉船那次,他已经欠了马文才两条命。
***
此时离他们最近的城镇是考城,考城是个下县,属于南沛郡治下,他们原本是要前往沛县的,但道路被封后,不得不滞留在附近的驿站里。
考城离那驿站有一段路,否则那么多客商官吏也不会选择在驿站歇脚,而是直接去考城等候消息了,所以马文才在马车上浑浑噩噩睡到了下午,到了天色都快暗了时才在城门官的盘问下醒了过来。
他们有盱眙县衙开具的路引和文书,又乘着马车,城门官卡要了点“过路费”也不敢再多盘问,随意掀开帘子看了车厢里的马文才一眼,立刻大惊失色地让车子赶快进城。
任谁看了马文才这儒衫上血迹斑斑、又脸色苍白的样子,都会如他这样惊慌失措,生怕惹出什么人命官司。
此时驿站遭贼的事情已经传开来了,显然也有之前住在驿站里的客人死里逃生,赶到了考城的,马文才不动声色的在车厢里听着外面的议论纷纷,敲了敲车壁。
“疾风?”
“在。”
“直接去衙门报官。”
“是。”
城中马车不可驱驰,他们一行人愣是比步行还慢的才到了衙门。
疾风下车在衙门门口一问,那差官面无表情地一指墙角,好家伙,或蹲或站着好几个人,脸上都有疲惫之色,隐隐还有些面熟。
“都是来报丰原亭有盗寇出没之事的吧?本县县令今日恰巧去乡间走访了,诸位是报官也好,诉苦也好,改日再来吧。”
哪怕疾风报了吴兴太守之子的名头,这差吏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连说县令和县丞都不在,他们一群衙役,什么主都做不了。
疾风无法,只能回车禀报马文才。
马文才听闻了疾风的回话,眼神中浮现出一抹嘲讽之色,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他千算万算,就想到官府根本就不想搀和这个烂摊子。
也是,这年底的时候,好不容易全县无大的刑狱案件,至多东家丢只鸡西家少把米,突然来了这么件大事,谁都避之不及,毕竟是要影响来年评定的。
就在他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车外突然传来一声有些犹豫的搭话:“请问诸位,是不是也是之前住在丰原亭的过路人?”
马文才身上狼狈,不愿这样出去见人,车外坐着的梁山伯大概也知道他不愿出来,先行一步接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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