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他就受到了李进忠的格外“关照”,被近乎拘押地强留在了他府中的书房当差。
没有李进忠的准许,出是出不去了,可这间李进忠一回府就必来的书房,来兴儿这个外人也不想进就能进的。只有李进忠在书房时,来兴儿才被允许站在门外侍候,偶尔,李进忠会把叫至房中,分派些不大紧要的差使给他,这便是他唯一能迈进书房的机会啦。而平时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李进忠都不在府中,他只能独自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发呆,并且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陪他说说话、解解闷儿。在来兴儿看来,这样的生活与前些时被吴弼关在禁军军营之中简直没有任何分别。
尤其使来兴儿感到困惑和不安的是,他撑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李进忠为什么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吴弼为何又视若无睹,连派个人到晋国公府打听一下都不肯?
在这些个索然无味的日子里,来兴儿一时想不出离开晋国公府的好办法,却不无沮丧地发现了一个对他来说,可称得上是残酷的事实:
除了景暄、吴孝忠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以外,宫里宫外的这许多人仿佛都视自己为可操纵和利用的工具,近乎随意地拿来即用,用完即弃,而他自己尽管竭力挣扎,拼命想从他们的操纵中逃离,却往往是左脚刚出了一个坑,右脚又踩进了另一个坑,始终无法摆脱为人当做工具样摆布的宿命。
这个不怎么讨人喜的意外发现在令来兴儿垂头丧气的同时,也无形之中使他内心萌发出离开长安的强烈冲动。在延英殿当差的那些日子,他常听柳毅说起一家人在终南山隐居的生活,曾经对他们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心羡不已,联想起两年前自己奉太子之命,疾驰前往终南山敦请柳毅出山,替太子解围的往事,将来真要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够与终南山中的草木、飞鸟相伴,不再沦为别人手中的玩偶,哪该有多好啊?
“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为保全自己,不惜自寻短见的母亲在临终前不也通过这两句前人的诗来传达对自己未来的期许吗?来兴儿真恨不得化作一只雨燕,展翅飞跃这高墙深宅的束缚,寻觅一处简陋却温馨的茅屋筑巢安身。
可是,每当来兴儿从美好的遐想中警醒过来,面对现实时,他的脑海里又总会闪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贡布上师。没错,正是他。
央宗稍来的贡布上师的那句话使来兴儿内心深处模模糊糊生出了另一种希冀。在农歌通往逻些大道上发生的那一幕再一次浮现了出来,即连当时自己对贡布上师油然而生出的那份仰慕之情都显得那么清晰。
远至异邦的贡布上师,近至身边的柳毅,他们都是在成就了一番堪称惊天动地的功业之后,或遁入佛门,或归隐山林,而自己犹在少年冲龄,到底该不该仿效他们,早早地就远离尘世间的种种纷扰,仅仅追求自身的平安、清静呢?
来兴儿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感到无所适从。
“小白龙”托付给锦屏照料,她一个普通的宫人,平日里连宫门都轻易出不来,“小白龙”到了她手里,这些天该不会饿瘦了吧?
最令来兴儿向往的仍是初入宫为宦的头一年,在闲厩院度过的那些与马为伴的日子。由此,他时常会牵挂起“小白龙”、“追风”甚至是“雪里青”,这几匹心爱的坐骑来。其中“小白龙”最为他所喜爱,如今也最令他放心不下。
想到了“小白龙”,来兴儿自然想起了曾对他有救命之恩,并与他千里跋涉,从逻些返回长安的纳玉。纳玉夜闯“野狐落”来找自己,被吴弼率人设伏抓住后,自己和她被关同一座营帐中那一晚,两人之间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来兴儿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她现在是否还被吴弼关押在某个阴暗的牢房中,还是已被放了出来,去了蒲州投奔江陵王?
来兴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望着月亮惦记着纳玉的时候,纳玉正匍匐在距他身后不足三丈远的屋脊上,冷眼观察着包括来兴儿在内的这座书房跨院中的一切。
羽林卫的牢房并不像来兴儿想的那样艰不可摧,羽林卫的军士们似乎也不屑于做看管犯人这种小事一天前的半夜,纳玉以自己突发急病为由,哄骗得看守自己的两名军士一前一后进了牢房,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人击昏在地,抢过两人手中的兵器砸开枷锁,换上军士的号衣,借着天黑悄悄逃出了军营。
纳玉先是潜回她熟悉的长公主府,找了个僻静的地儿歇了半宿。十几天前,她从来兴儿那儿得知了江陵王李舒投靠蒲州叛军的消息,心中已打消了投奔他的念头。这些天,她独自在牢房中,思来想去,仍然决定一旦有机会逃出去,必先想方设法杀了李进忠,替太妃和长宁母女报了仇,再离开长安,寻下一处景色秀美的地方作为自己此生的归宿。(。)
第七十八章 杀机暗伏()
天近辰时,纳玉潜入到长公主府侍女们的宿房内,挑了一身淡绿色的裙衫换上,又将脱下的那一身军士的号衣藏在妥善的地方备用,翻墙出了长公主府,直奔城东的晋国公府所在的里坊而来。
上一回受到波护越狱搅扰,纳玉尚没找出里坊周围守护的薄弱之处,今天她要重新探察一番。
出乎纳玉意料的是,当她走近里坊时,却发现除了坊门处仍有四名军士把守以外,原先在坊墙周边不停巡查的禁军们都撤了。这一发现令纳玉大喜过望,她扮做官宦人家的侍女模样,假装奉了主人之命出宅采买日常所需之物,围着坊墙接连转了两圈,确定坊墙周边的禁军已撤,当即决定今晚就下手。
纳玉没费多大气力就翻墙进入了晋国公府,当她正不知要到哪里去找李进忠行刺时,恰巧看见来兴儿奉了李进忠之命,到府门外迎接钦差。纳玉来不及多想,就悄悄地一路尾随在来兴儿身后跟到了书房所在的跨院。
藏身在跨院厢房的屋脊上,纳玉眼见书房门外整齐排列着的两行护卫,暗自咂了咂舌,犯起了难:瞧这架势,待到天黑,自己若想闯进书房,杀了李进忠,非得先解决了这二十几名护卫不可。可自已狐身一人,不要说能不能敌得过这许多人,就是能将他们都结果了,也不免会闹出大的响动来,引来别处更多的护卫,真要是那样,自己能否顺利脱身都是个问题,更别提刺杀李进忠了。
纳玉身子紧贴在屋脊上,只露出双眼睛注视着书房跨院里的动静,头脑飞快地转动着,思索着对策:才刚分开不到半月光景,来兴儿怎么会到了李进忠府里当差,难道他果真和李进忠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但愿今晚他不会陪侍在李进忠身边,否则,自己一旦动手行刺,还需另防着他。
纳玉正想得头疼无果之际,突然看到王保儿带进晋国仅府来的四名宫人当中,有一位身材高挑、走在后排的宫人不经意地回头朝她藏身的方向盯了一眼,仿佛察觉出屋脊上藏有人似的。
纳玉一惊之下,急忙把头缩了回来,过了许久,才重新试探着露出眼睛,想看看那位宫人到底发现了自己没有。可是这时,李进忠因不满皇帝只下了道口谕封自已做王,已与王保儿并那随行的几位宫人一道离府进宫求见皇帝去了,即连晋国公府的那些护卫们也都不见了踪影。院子里,只剩下来兴儿一人呆坐在书房门外的台阶上,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纳玉心知护卫们必定仍埋伏在院中暗处没走,自己这时断不可现身与来兴儿相见,遂继续一动不动地趴在屋脊上,用眼光自南而北徐徐扫视着院子当中每一处可容下人藏身的地方。
不久,她就发现了十几名护卫的藏身之处。可是,自己刚才分明看到的有二十名以上的护卫呀,现下至少还有几个隐身在自已尚未发觉的隐秘处。纳玉这样想着,打起精神,再次用眼光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依然是毫无所获。
纳玉心里有些发慌了,这几个躲在不知何处的护卫必定是这些护卫之中的高手,而今自己连他们藏身在何处都不知道,待夜深动起手来,可怎生了得。
天色渐晚,纳玉见来兴儿仍然呆坐在台阶上,像是怀有极重的心事,心中不禁一动:难道他是被迫到李进忠府上当差的?
她一面想着,一面矮身悄悄地从厢房的屋脊翻越到书房的屋脊,躲至来兴儿身后,相换个角度再寻找一遍,想找出不知踪影的那几名护卫来。
就在纳玉刚刚从厢房的屋脊挪动至书房的屋脊处藏身观察时,她原来藏身的厢房的屋脊上又悄悄地来了一个人。
此人脸蒙黑纱,手掌之中暗扣着七八枚透骨钉,也在用眼光挨个数着藏身在暗处的护卫们的人数。
过了没多大一会儿,可能是发现这个不大的院落里暗藏着的护卫人数远出乎自己的意料,单凭自己不足以对付得了的缘故,此人有意拔动了一下身边的房瓦,弄了点儿响动出来,随后迅即把露在外面的半个脑袋缩到了屋脊之后。
有两名藏身在院门边树丛后的护卫率先窜了出来,踮着脚尖,睁大了眼睛,向发出响动的厢房房顶上张望着,嘴里还装腔作势地喝问道:“什么人?老子已看到你了,快下来吧。”
坐在台阶上发愣的来兴儿也听到了响动,见两名护卫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站在院子当中一通咋呼,半天却不见那厢房屋脊上再有半点儿响动,遂笑着对那两名护卫劝道:“没准儿是只野猫,也可能是刚才那阵风猛了些,掀动了房瓦,两位大哥不要再白费口舌啦。”
因为不了解来兴儿的身份、底细,两名护卫不欲与他空起争执,便骂骂咧咧地又躲到树丛后面去了。
来兴儿暗笑这两名护卫脑子不灵光,明明已泄露了行藏,偏偏还要躲回至原处猫着,倒不如站出来,陪自己说说话解解闷,自己也可趁机与他们拉拉近乎,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找出一个离开这里的办法。
打着这样的主意,来兴儿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正要冲着两名护卫藏身的树丛迈步走过去,身后不知哪处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站住,回去坐着,等大人回来。”
来兴儿猛地转过身,眼睛四下里逡巡着,却找不见说话的那人隐藏在什么地方,只好听从那人的吩咐,悻悻地坐回到台阶上,嘴里嘟囔道:“这院子里又没外人进得来,何必如此装神弄鬼地自己吓唬自己”
他有意出言不逊,想激得那人再次发声,好借机找出他藏身的所在。可是,自己埋怨过多时,却再也听不到身后有任何的响动了,只有廊下某个角落里不时地传来阵阵虫鸣声。
饶是如此,纳玉和藏在厢房房顶上的蒙面人从方才那一声对来兴儿的喝止当中,都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书房里埋伏的有人!(。)
第七十九章 杀气逼人()
蒙面人待一切归于平静,重新探出脑袋,向书房屋脊处张望着。
果然不出其所料,纳玉可不像那两名躲在树丛后的护卫那样愚蠢,也不似坐在书房门外台阶上的来兴儿一样大意,方才那一声房瓦的磕碰声已使她陡生警觉:厢房屋脊上有人!
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纳玉两眼死死地盯在厢房屋脊处,连眨眼的空当都不愿轻易放过:她急于搞清楚来人是友是敌。
两个人四目相接,蒙面人冲纳玉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快速地指点了院中的几个方位。纳玉顺着其手指的方位望了一眼,脑海里立时闪过一个念头:对方是要和自己分工协作,共同来对付院中的护卫!如此看来,今夜前来晋国公府行刺的不止自己一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
纳玉凭着直觉第一个想到的竟是早些时候随王保儿前来传谕的那位高个宫人,只可惜当时被她那回头一瞥,惊得自己忙把头缩了回去,未曾留意她长得什么模样。
大明宫的宫人无缘无故地趁夜潜入李进忠府中行刺!纳玉被自己头脑中自然而然生出的想法惊呆了:难道是皇帝想要李进忠的命?
时间紧迫,不容她顺着这条思路细探究竟。纳玉也学着蒙面人的做法,伸手迅速地重复指了指院中的那几个方位,然后使劲儿冲蒙面人点了点头,向其示意院中那几个方位藏着的护卫交给自己来对付了。
蒙面人满意地冲纳玉点头表示就这么定了,然后却又伸出手,点了点台阶上坐着的来兴儿,随即朝来兴儿身后的书房指了指,握起拳头,做出了个合击的姿势。
纳玉生恐蒙面人伤及来兴儿,急忙用手指着来兴儿,向蒙面人一个劲儿地摇头示意,随意也仿效蒙面人的样子,握起拳头朝下狠狠一砸,意思是告诉对方,不要伤害来兴儿,合力对付书房中的埋伏即可。
两个人用手比划得正热闹,只听得院外有个仆人问候的声音传了过来:“老爷回府了。”随即听到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答道:“嗯,时辰尚早,还是先到书房坐坐吧。”
包括来兴儿在内,书房跨院里的所有人心头俱感一振:李进忠回来了!
李进忠在大明宫丹凤门被王保儿笑嘻嘻地灌下了一副“**药”,一路上独自回想着自己这大半辈子经历的风风雨雨,颇有些晕晕乎乎的感觉,直到进了里坊的大门,脑袋禁风一吹,才清醒了过来。
危不全之死,自己并无寸功可言。皇帝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封自己为王,又不同寻常地只传了道口谕下来,这背后不会另有什么深不可测的玄机吧?
今天傍晚王保儿来府中传谕时,自己为何会有一种如坠深渊的不祥之感?
李进忠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便寻思着自己一个人到书房去静上一静,好好理一理头脑中夹缠不清的思绪。他命随行的家人各自退下,一个人走进了书房跨院。
几乎就在李进忠进入书房跨院院门的一刹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嗖”地一声飞来了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鼻梁骨上。
李进忠只觉得眼前血光迸溅,